马靴与砖块碰撞时的响动，在城头的薄雾中分外清晰。
男人披着一件褐色的鹿皮斗篷，行走在城门最顶层的甬道上，狭窄的甬道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士兵，而直到他走到面前，那个本该恪尽职守的哨兵才终于惊醒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捡起了一旁的燧发枪，向他敬了个军礼。
“上尉先生！”
“哼……”男人冷哼了一声，从哨兵的身旁跨步走开，在离去之前，男人身后的那个圆脸的勤务兵拍了拍哨兵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二人的脚步。
“上尉先生，您有什么事吗？”哨兵一边慌慌张张地带上手边油腻的三角军帽，一边悄悄把脚下的酒瓶踢进了墙边的黑暗里。
“你们这一层负责防务的军官呢？我记得应该是雅尔西少尉……他到哪儿去了？”
“这个……”
看着面前男人左脸上的那道狰狞的伤疤，哨兵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低声下气，但他的心里早就已经骂开了锅：鬼知道那头死肥猪又去哪个女人的身上蹦跶了，老子一个军饷全都拿来买酒喝了的大头兵又怎么可能会知道他现在在哪家娼院里快活？
“列兵，回答我的问题！”
望着面前哨兵躲躲闪闪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表情，男人顿时做出了一副不耐烦的姿态，同时重重地跺下了马靴，声音之大让好几个宿醉的士兵都不禁睁开了双眼。
而就在这时，男人身后的楼梯口处突然传来了一个油腻谄媚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马修斯上尉大人吗？上尉大人，您用过早餐了吗？列兵，快去老欧麦尔的旅店里帮上尉大人带一份松饼回来！再磨蹭我踢你屁股！对了，上尉大人，请问您到这里来是有何公务？不如先到那边的角楼里坐一下吧，早餐和茶点马上就到！”
在声音入耳的刹那，男人下意识地回过了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披着件白色披风的胖子，戴着象征着尉官的三角帽，正满脸油腻地向他笑着，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几个烂醉如泥的士兵从男人的视野里支开了。
“你就是雅尔西少尉？”
“是的，上尉大人。”少尉的声音有些圆滑，但配合上他那满脸堆笑的做派，却让男人完全生不起气来。“不如先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吧，这里的大头兵们几个月没洗澡了，光是味道就不太适合谈公务啊。”
男人绷起脸来，又从上至下地扫视了一眼面前的这个胖子，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少尉先生，客随主便。”
……
“马修斯同志。”在越过拐角的时候，看着前方的那个肥胖男人的背影，勤务兵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我们不是来迎接导师先生的吗？为什么现在要和这种人深交？”
“帕帕戈斯，这家伙可不是一般人呢。”
“怎么说？”看着前方突然走过的几个巡逻兵，勤务兵的声音戛然而止，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在另一边的回廊里渐渐消失时才又张开了口：“按照上尉同志您之前搜集的情报，这家伙不就是个贪得无厌压榨士兵的守财奴吗？”
“能混到城门看守这么紧要的职位的，有几个是只知道敛财的白痴？”望着前方那人的背影，男人冷笑了一声。“刚刚出现就支开了所有酗酒和擅离职守的士兵，不给我们留下一点把柄。我估计他现在已经想好待会儿该怎么搪塞我们了，你看……”
“上尉大人！请进！”少尉轻轻地推开了面前的木门，一座简朴到近乎可以被称之为简陋的办公室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男人率先跨步走了进去，坐在了靠里的木椅上，交叠着双腿看着那个依然一脸谄媚笑容的胖子。
“不知道上尉大人这次前来是想要检查些什么呢？”
“只是例行看看，”男人拍了拍臂章上的灰尘，“不过看到的事情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
胖子的眼珠转了几转，然后叹了口气。“上尉大人，其实我们也是有原因的啊。”
“放纵士兵执勤时饮酒，作为执勤主官的你夜不归宿擅离职守，这还有什么苦衷？皇帝陛下的讨逆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竟然已经这么松懈了，这也是简简单单一个‘有理由’就能被原谅的吗？”
接过手下递上的锡制酒杯，胖子恭恭敬敬地斟满了一杯似乎冰镇过的葡萄酒递到男人面前，谁想却被男人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对不起，少尉先生，我没有在执勤时酗酒的习惯。”
“嗯，好的，好的。马修斯上尉啊，”看着那杯被男人随意放在桌上的葡萄酒，胖子的脸色微微一变，脸上肥肉将本就不大的眼眶推挤得只剩两条小缝。
“我们这些后方部队，规矩本来就和您之前服役的那只部队不太一样。昨天是城防局的拉文那中校大人过生日，邀请我去赴宴，这才不得不请假离职，而手下的大头兵们也是得了中校大人的特许才暂时放纵了一下，这事儿，您不会不知道吧。嗯？上尉大人？”
三言两语间，图穷匕见。
这个看上去圆滑怯懦的胖子，这时候才真正搬出了他的后台。男人微微皱了皱眉，按照那位先生的旨意，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做调查的他自然很清楚那位城防局的当家人是一个多难应付的角色。可想而知，以他一个戴罪之躯去对抗这样一个贵族出身势力庞大的高级军官，下场一定会死的很惨。
胖子估计也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如此气定神闲地在这儿喝酒，而将他的威胁视若罔闻吧。
按男人的性格，如果是往常，他肯定是要据理力争一番才肯罢休的，但眼下他还有任务在身，这家伙等到革命成功后再来收拾也不迟。
“其实，少尉先生，我这次来也不止是为了例行检查。”
看着眼前男人突然放低的姿态，胖子在内心里冷笑了一声，但脸上还是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上尉大人还有什么公务，也请一块儿说出来吧，听说您现在在港口区有了新的消遣，不妨也跟我说说吧。我们城防局虽然没有您的剑术团地位显赫，不过如果您遇上了某些麻烦，作为军中同僚，在下也是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港口区的消遣……这是在威胁自己吗？
强压下拔剑出鞘，把眼前这头死肥猪剁成细肉香肠的冲动，男人又戴上了那副从容平淡的面具：“倒也没什么要求，只是有一批军需品要运进城来，需要少尉先生你帮帮忙啊。”
“军需品？”胖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这一笑让他的脸上又多了几个肥肉堆叠而出的褶子。
“是的，是一批剑术团训练所需的步枪……嗯，还有几位护送这批军火的团员。”
步枪？教官？胖子的冷笑愈发浓郁，真要是那些东西走正规渠道怎么会进不了城，还要他关照一下？
你这个自诩清高的混蛋，先是到这儿来指手画脚一番，之后一分钱都不想给就想让我们帮你运私货？呵呵，你当我们城防局是你的那个港口区的情妇的家了吗？谁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拍拍屁股还不用给钱？我呸！
“上尉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帮这个忙，可是你也说了现在是战争时期，城门管理比较严格，有些无关紧要的货物……”
“可是我的这批货物很重要啊！”
“嘛……那可未必。”胖子撇了撇嘴，“你手里有城防局的批文吗?我也是有原则的军人，没有上司的指示，我可不能给某些无关人等私开城门啊，上尉先生！”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这句话后男人会暴跳如雷，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男人只是表情稍稍显得丧气了一点而已。
“嘛，”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们也辛苦了，看起来我也只能回去告诉团长先生，让他再去找别人想想办法了。”
“那也只能这样了……等等！”胖子的眉头突然皱了一下，“你说团长先生？”
“是啊，”男人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那座肥硕得像山一样的的身躯，嘴角无声地掠起一丝冷笑：“这批货物是团长先生订购的，我回去当然要向他汇报啊。”
在雅典城的城防系统里，除开军部，剑术团的指挥官在整个系统里都有着最高优先度的指挥权，同时自然也兼有监管权和调度权，这也是为什么马修斯一个剑术团的上尉能来监督城防部队的生活作风，而不算越权的原因。
一个剑术团的上尉就能把整个城门的守官们打搅的鸡犬不宁，更何况是剑术团的团长？
况且那位团长是地地道道的贵族世家出身，领着勋爵爵位和上校军衔，甚至面见过皇帝陛下本人。论权，就是他的那个中校后台都比不过这位团长。
他一个没少干脏事的小小少尉，要是听到那位顶头上司的名字时还无动于衷，那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情。
不过，传闻里那位团长不是和眼前的这个家伙素有间隙吗？怎么会让他帮自己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如果是团长先生的要求的话，那我自然不能推辞，不过事关临时首都的安全和稳定，我必须……”胖子信口编着套话。
“这是团长先生的手令。”听着胖子前言不搭后语的推辞，男人突然有点想笑，他挥了挥手，颇没有礼貌地打断了胖子的话，继而将一份盖着印章的折纹纸拍在了胖子的面前。
“这个……”
突如其来的闷响让这个身材臃肿的少尉吓了一跳，他扶了扶脸上的单片眼镜，仔仔细细地查阅了几遍手令上的内容，尤其是手令最后的红章，几乎都要被他粗短的手指从纸面上搓下来了。
“这个，确实是团长先生的手令。不过……”胖子似乎还想刁难一下眼前的这人，但在对方突然凌厉起来的眼神之下，已经要出口的话最终还是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毕竟无论这家伙多么油滑，他都始终只是一个后方部队的小小少尉罢了。那些心机和城府在贪钱上倒还有些用处，但到了真正要面对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脸上还挨过枪子儿的剑术师的时候嘛……一个稍微凶悍点的眼神就能把他吓尿裤子了。
“没什么问题吧……”男人特意拖长了音，冷笑着看着面前脸色半青不白的胖子。
“确……确实如此。”胖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怯生生地开口道：“马修斯上尉，之前是我的不对……”
如果只是得罪了眼前这位上尉的话，少尉倒也没多害怕，毕竟他们分属不同，男人顶多刁难刁难他，不可能真的把他撤职。
但如果自己刚刚的言行被这个家伙传给那位性格乖僻无常的团长的话……
少尉突然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些发冷，他很确信，哪怕是那位吃了自己不少好处的中校也不会为了他得罪一个实权派人物的，他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被作为一个弃子，像被啃光肉了的鸡骨头一样丢掉。
一想到这里，胖子突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无比后悔，如果能重来，他宁愿一开始就像侍奉上帝一样好好对待这尊瘟神，哪怕因为纵容手下而被抽个十来鞭子也比现在这局面要强。
望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神情惶恐、却还拼了命地想对他挤出一两分谄媚之色的臃肿男人，马修斯上尉突然觉得有一个词语用来形容他们这种人最好不过了。
——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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