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得进去吗？嗯，可以。看来运作正常。”
“爸，你做的东西肯定顶棒了！这是什么呀？”
“录音机，比较初级的。”
“欸？爸，你不是修得好一艘那么大的飞船吗？为什么要做一台录音机，飞船上没有么？”
“不能总是靠现成的，不是吗？乖，爸爸正在录音，很重要的，千万别进来打扰哦！”
“好哒。嘘——”
女儿蹑手蹑足地轻轻合上门，退了出去，还对刚要开门的歆郑重道：“嘘——爸爸正在做事情，不能打扰。”
待脚步声离远后，我重新开启录音。
“该从何说起呢？当我开始向你讲述这个故事——不是故事——是真实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嗯……七年。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是历史的亲历者，也是幸存者。我要将它记录下来，作为第一手资料交给后世的你们，你们必须铭记。
“我是原联合国新巢计划首席工程师，现新巢发展计划的总负责人，叶。呵呵，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大上，我和我们这一代是唯一幸存的人类，全部的心思都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有更好的生活环境——虽然不比从前——同时教会你们几个道理，是由前人类的惨痛经历总结出来的。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距新巢1.7亿公里开外，晚上望向西南边的天空，次耀眼的，便是我们的母星，我不想再提及它的名字，因为那负载着所有人类痛苦的回忆，我就以母星来称呼它。我们从母星上起源、繁衍、生息、发展、建立文明，可就在那一天，轰地一声，毁于一旦。
“不是说瞬间毁灭，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逐渐凋零，不可逆转，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
“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十八岁，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熟悉的环境和伙伴，独自踏上前往大学的路程。唉——，虽然我们一直尽力创办学校，但目前只有一个雏形，毕竟我们刚到新巢不过十六个月。哦，我们使用的月份是原先的算法，现在没有了卫星，已经不能根据月相判断了。农历派不上用场，农作物的熟制和播种收获不得不重新摸索，好消息是，现在已经有了初步规律。
“怎么讲到这个了？回归正题，我去联合国航空航天大学报道的前夕，心情既激动又紧张，那可是母星最顶尖的航空航天大学，每年只在全球范围内招收一千五百名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越过名实大桥，便是联合国大学岛，那里汇聚了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的超级头脑，可惜，可惜。所幸我临时下车去购置生活品，还没走到超市，就觉得脚底似乎在上下跃动，紧接着没走几步，报警器就响了，我直觉得不对，忙把自己抽出商店。振幅越来越剧烈，远望大桥，竟看得出扭曲，钢索紧绷。地震！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可这里并非板块交界处，从未有过地震的报道。可能是其他的地质灾害，我希望桥上的人们能快点抵达大学岛，避免桥的崩塌。现在想来，弃车，立即往回跑，才是唯一的生路。
“手机嗡嗡震动，我摸出查看，是地质所的消息，这里在23秒内会发生地震。我忙跑到空旷地带，一片公园，附近陆陆续续有人汇聚到这里，我心想：算是安全了。我松了一口气。
“刹那间，热浪袭来，炽热扑面，夹杂着滚烫。还没等我喘匀气，顿时海面上冒出大量气泡，密密麻麻。清脆的一声，大桥缆索断裂，一根，一根，又一根，然后就是一片绷断的巨响。不仅是缆索，桥墩隐隐有碎裂的迹象。不妙，我的心悬了起来，瞪大眼睛凝视。联合国建造的大桥的质量绝对数一数二，能抗得住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地震。唉——我曾经也这么以为，直到见识到了接下来，不可思议的场景。我们的最坚固，实在不堪一击。
“大街沿先是裂开，张裂得十分迅速，原先的商店已经被吞噬，我一阵后怕。但这不像是地震，23秒早就过去，除了轻微的震动，倒也没什么。大自然的灾难来得悄无声息，一旦来临，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也会被摧毁。红光乍现，照耀了半边天，定睛看清，竟是不断扩张的裂缝在发光。万丈光芒腾起，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激射到空中，融化了一切建筑，顺流而下，切断了我们和大学岛的唯一道路。岩浆蔓延，慢吞吞却又不可阻拦，毫无停滞的征兆。我被震惊了，回过神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大家都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
“这是怎么了？书中从未记载过这样的灾害。正当我划开手机时，瞥见大学岛变得低矮了，不少人捂住嘴露出惊讶的神情。周围的海水上涨，不对，是岛屿在下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气泡咕咕地将岛屿包围，甚至没有什么大的动静，眨眼间它就沉没了。变化如此之快，没有人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我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睡梦中。一阵沉默，无人说话，只有滚滚岩浆流淌，发出滋滋声响。房屋崩塌，熔岩取代了它们的位置，一切经人类之手创造的艺术品，全部消失在眼前。至今我都不敢相信。出奇得寂静，我本以为灾难会轰轰烈烈降临，可它更像是在轻轻拭去地表的起伏，不由分说，也无力抵抗。有人突然抽泣，带动了一批人跟着难过，我别过头，不愿去看那幅惨烈的画面。
“地表的裂痕不知何时延伸到公园外，同样有岩浆喷涌，温度逐步爬升，刚才的惨剧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立即意识到了问题，大喊一声：‘这里也不安全！’话音刚落，脚底真切地感受到了震动，本能地向后退去，原地瞬间张裂，像个无底深渊一般，顿生恐惧。人群哗然躁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奔走逃去。
“可往哪逃呢？没有人知道，大家只是因为害怕而逃。目的地？随它去，自己感到安心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待我之后翻阅手机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单个灾害，全球各地都出现了异常灾害。各国政府焦头烂额，他们先进的仪器在同一时间都失灵了，竟没有预报出会有严重的灾害，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是幸运的，没有搭上通往死亡的班车，在此我必须感谢某种命数，或者是神的旨意。政府管不过来，所有人都需要救助，因此他们发布了一道自助令，说是要国民自我生存，坚持到政府军的到来，他们将救助路线贴在官网上，并实时报道情况。
“我带上生活用品，再到所剩不多的商店里购置食物和水。当地的民众组织起来，形成了自助队，专门为受灾群众提供衣食住行。他们都是好人，很好的人，尽己所能帮助我，要是没有他们，我只能漂泊在外了。
“我和家人一直联系不上，据说全球百分之九十的线路都断了，没有了电，许多事情都受到了限制。虽然有回去的想法，但在这个时候，交通干路走不通，水路现在全部被征用了，机场我去看过，已经被毁了。我不得不暂时压抑住心情，投入到救援工作中。
“再回下车点，感慨万千，经过几天的时间，岩浆硬化，多气孔，看上去很轻，但依旧炽热，没人敢接近。那座岛屿已经不见踪影，至于幸存者，或许有，只是我没听说过。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他叫璇，是地质专业的。他为人慷慨，常与我分享小菜，夜半时偶尔回到公园，望着平静的海面畅聊，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据他所述，这可能是地质结构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就现象来说，可能是群发性的板块内部张裂。末了，他笑笑说，大陆漂移又要发生喽，这可是千万年不遇的奇观。现在看来，他是正确的。不得不说，他是个天才。唉——只可惜，在最终的名单上，没有他。可能他去探究板块张裂原因时，遭遇到了什么，或者他没活着离开那个安全区，又或者他其实活在母星的某个地方。
“我不知道他的结局。
“地震频率有明显的好转，大约一周，就完全停止了。救援工作顺利开展，我们搜救到的人数不下三位数，能活着真是莫大的幸运。联合国搜救小组将我们带入第一号安全区，联合国正在调查灾难的源头，璇自愿加入，在那里和各国的地质学家会面。我和父母成功通上电话，得知他们位于第三号安全区时，我即刻动身，搭上顺风船。就在海上航行的第二天，第一号安全区被海啸吞没了。当时的联系方式近乎原始，我没能和璇取得联系，从此失去了他的动向。
“第三号安全区深居内陆，交通便利前，要驾驶十二小时才能抵达，保守估计，现在得两天。可没有那么顺利，船在航行中，沉没了。我最终也没有见上父母一面。
“那是一艘豪华游轮，也是唯一一艘能驾驶的海上交通工具。船体通白，长148米，宽21米，宏伟极了。船上有103人，其中就包括我现在的妻子——歆。”
砰砰砰——
我按下暂停键，起身开门“佛？”
佛道：“我在外面听到你开始讲爱情故事了，然后……”
“慢走，不送。”
“别别别啊，”佛窜了进来，“我也想听。”
“哪是什么爱情故事。”我白了他一眼。
“那刚好啊！我也来录，你肯定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等我把故事讲完。”
“那不得猴年马月啊？两年间发生了多少大事。不行，你讲完这个爱情——”
“不是爱情故事。”
“行行行，听你的。这个故事讲完，就换我。”
“给，磁带。记得贴标签啊，比方说：佛的回忆—A面、B面之类的。别弄混。”
“好好好，那你快讲，我听着，学习学习。”
“听完你也找不到女朋友的。”
“闭嘴！”
“那我继续讲了。你好好学习，记好笔记。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一方面你处于危险之中，另一方面你却在欣赏美景。那时的我无事可做，待在船上实在无聊，虽然是豪华游轮，娱乐设施很多，但都没有一个人去碰它，哪有心情呢？即使在安全区也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地震突然发生。来到海上相对安全一些，尤其是在平静的海域，神经从紧绷到放松，先前积累的劳累释放，身体就累得不行。我常常整天躺在床上，想着过往，平淡却快乐，以前没发觉的好现在我都知道了。我暗下决心，等事件平息之后，一定会更珍惜生活和生命，继续我的学业，然后找一份工作。四天内，我接连阅读了五本书，有专业书籍，有哲学著作，也有小说书，感觉整个人成长了不少，心情逐渐好了起来。船上有电力供应，不过已经开始限额，我尽量不使用手机，留存电量。之后的事情证明，我这是正确的抉择。
“这片海域非常宁静，微风，一望无际。要不是屏幕上显示，我都不知道在哪里。有些人和家人取得了联系，但更多人的家人失联了，据说这一数字是九亿。人类的七分之一已经被埋入地底，他们是父母，是孩子，是丈夫，是妻子，多少人一齐哭泣。他们永远地离开了，留下伤心的我们。
“一旦安逸，思绪就会飘到其他人身上，而忽略了自己的安危，我们就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航行的第十七天，傍晚，夕阳照常，海面被浸染成绯红，我们即将靠岸。直到最后一天，我才知道原来同行的还有一位女生，名为歆，也是联合国航空航天大学的新学员。我们相谈甚欢，能够有类似的身份实在是难得，更何况同样幸免于难。我毫无保留地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连连称奇，原来她是因为身体缘故而推迟了报道，她被平安地送往当地的安全区。至于为何要去第三区，她听闻那里设立了救助中心，自愿过去成为志愿者。我和她规划了一下，大致同行，便约定一同前往。我们常分享书籍，在没有电子书的情况下，纸制书籍是唯一的选择。她携带了近十本书，我暗道赞佩。
“我邀请她共进晚餐，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顿，她爽快地答应了。餐厅位于甲板下一层，气氛倒还轻松，我们都为即将靠岸而高兴，又听说政府的救援脚步愈发加快，全船人都在欢呼。终于得到制止了，我舒了一口气。
“歆那天看上去特别高兴，我问她原因，她珉了一口茶道，她和父母都联系上了，平安。然后她问我，我没说话，摇摇头，她曲解为我父母不幸遇难了，忙向我道歉。只是线路故障了，我说道，不用感到抱歉。歆还有一个弟弟，刚上高中，事故一发生时，他就和同班同学撤离了，目前正在去第三区的路上。我也为她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自己的父母，总迫切希望能见到，心里不由得焦虑。
“手机上的推送消息显示，地质局二十四小时监测板块活动，预计未来两天内会有大规模的再次爆发。有了警戒，我想我们不会再措手不及了，两天的时间很充裕，足够我们作出应对。
“很可惜，他们预测错了。不过这不怪地质局，因为没人预测得到，我们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即使预测到了，也无力改变结局。
“还有十五分钟靠岸，我和歆整理完背包等候在客舱，歆想起阅览室中有一本经典书籍，便将包托付给我，只身去到甲板下三层。我扶着栏杆，远眺即将登上的陆地，这里似乎未受严重的波及，灯火通明，像世外桃源一般。夕阳近乎没入海平面，只有淡淡的余晖，天边飞鸟掠过，归巢还是寻觅？或许阖家欢乐，享受家的温暖。希望始终存留在每个人的心中，看到这番情景，真让人振奋精神。
“突然，船底一声闷响，整个船身颤了一颤。触礁了？我往海面下看，昏暗一片，根本看不清楚。直到冒出的气泡惊醒了我，它又来了！歆还在下面，我有些担心，没等我迈出几步，船身猛地一停，险些把我甩出。有人大喊道，触礁了！触礁了！船上有女乘客在尖叫，有孩童的惊慌哭泣，还有船长的指挥，一时间乱成一团。
“刚踏上楼梯，船身向一边猛地倾斜，我暗道不妙，冲下面喊道，有人吗？得不到回应。头顶有人喊道，船舱进水了！止水舱完全破损。马上放下救生艇，弃船离开！所幸灯光依旧，我顾不上那么多，扶着墙到下三层。下四层被撕裂开一道口子，海水疯狂涌入，迅速将下四层淹没。待冲到阅览室，我终于明白歆为什么没出来了，船身向中间凹下去，阅览室和唯一的通道被水流切成两段，入口已经被水淹没了。若要穿过，必须先下潜再上浮，同时有强大水流的干扰，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暗流给拉下，只能待在水底打转，永远也别想逃离。民间说的水鬼其实就是暗流的作用。我又大喊了一声，只听得见自己的回声在狭小的过道中回荡。该死！我没多想，就一头扎进了海水。
“在那种紧急状况下，次要的感觉都被我抛至脑后，冰冷的海水、强劲的水流和崩塌的建筑，浑然不觉。搏斗了近一分钟，光芒乍现，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浮上水面。歆！我喊道。可这才发现，阅览室被庞大的书架切分为五十多个部分。水位不断上涨，我焦急地呼唤着歆的名字，始终得不到回应。我只得下潜，拨开一个又一个书架，透过缝隙勉强瞧见对面的情况。再不寻到她，救生艇都要开走了。我急得很，没调整好泳姿，磕到一个金属材质的梯子，呛了几口水。梯子上隐约有影子倒映，我立即决定上浮，果不其然，是歆。她被我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我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再也坚持不住，落下抱紧我。我安稳道，别哭了，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歆，来，吸气，呼气。待她情绪稍微稳定，我牵起她的手道，深呼吸，我们准备一道出去了，抓紧我。她抹去眼泪，乖巧地点了点头。此时的水位已经容不得我们犹豫，我们屏住呼吸，下潜。裂缝愈发扩大，甚至看得见深邃的海洋，我不敢多看，随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股劲就冲到了水面上，近乎虚脱。我们听到船体清脆的咔嚓一声，不能久留，我们互相搀扶着重新回到甲板。船员把我们搬到救生艇上，浑身无力，只能躺着大口喘息。轮船已经开始下沉，不久就形成了漩涡，几分钟前，我和歆可都还在里面！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佛打断道：“没想到，你们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故。生死之交，患难与共，白头偕老。”
“佛，这话怎么有点怪？果真从佛你嘴里讲出来的，不论对错好坏，都变了味。”
“你这叫片面。”
“我这挺全面的啊。”
“是这样是吗？”佛张开大嘴，瞪着眼睛。
“据多年经验总结下来的评价，佛，你要敢于正视自己。”我拍了拍他的肩。
“去死！哪有啊。哎呀不说这个，磁带给我。”
想起几年间佛都没有提及他的遭遇，我也有些好奇，怂恿他赶快录下来。
佛清了清嗓子道：“还记得动物园吗？没错。当时灾难发生时，我和郸正在里面游览。唉，买了票还遭罪，差点就变成养料了。那么，我换磁带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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