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曦微，当华轩在那幢老旧公寓502号房的卧室里醒来时，他从未想到自己的人生将从此改变。
他匆忙从霉味的被窝中爬起，从墙角散发着汗臭的衣堆里挑了几件套上，无意中踢倒了床边高高摞起来的一堆书本和练习册。他站在床上，伸手去够挂在横梁上晾晒的袜子，老旧的弹簧发出危险的吱呀声。他的目光越过生锈的横梁和油腻的窗帘，望向路对面的滚滚浓烟。
炸药的轰鸣响彻黎明的街道，一幢楼房在烟尘中坍塌。推土机巨大的液压臂如同钢铁的巨蛇，将墙皮斑剥的楼房撕裂成瓦砾，之后挖掘机挥动机械的铲臂，将瓦砾在卡车上堆成一座小山，最后，一片楼房只剩残垣断壁。
华轩抓起书包，走出卧室。狭窄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呕吐物的恶臭，隐约夹杂着酒精的气味。坍塌的沙发上，斜躺着一个衣着邋遢的男人，酒气从他的呼噜中涌出。华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上涌的胃酸，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华轩记得父亲自下岗开始，就经常在深夜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蹒跚地挨上楼，用吃奶的力气踹门，把整栋楼的邻居都惊醒。他还记得父亲喷着酒气，抄起椅子把母亲的头打得皮开肉绽，自己躲在柜子里发抖。中考前一天夜晚，母亲最后一次受到父亲的殴打。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吞下一盒大头钉，从阳台上跳了下去。华轩放学后，只在楼下看道血肉模糊的躯体。
他连夜带母亲去市区的医院抢救，但母亲三十多年的积蓄连一场手术的医药费都不够。没有医院会接收一个快要咽气的病人，更何况还是吃低保的穷人。
冰冷的铁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他只能在余温尚存的救护车车厢中，等那游丝般的气息渐渐停滞，躯壳变得岩石般冰冷僵硬。他将母亲残破的眼睑合拢，欲哭无泪。
他记不得那天他是怎样走进考场的，他只记得他身无分文，从医院步行十五公里来到学校，到达时，天已大亮。他只记得走进考场时，收卷的铃声已然敲响，他矗立在门边，呆呆地面对着四面八方怪异的目光。
他只知道，如果他参加了语文考试，他的中考总分可以让他进入市重点高中就读，而且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助学贷款和奖学金。他只知道，以他的成绩，只有进入一所郊区的二流高中，才会提供助学贷款和减免学费。
他不记得那天深夜，当熟悉的踹门声再次响起时，他是以怎样的表情直面那张喷着酒气的丑陋面孔的。他只记得自己一次次嘶吼着冲上，又被一脚踹开。他记得他的体内燃着火焰，而父亲的眼神惘若泥潭。
当夜的羽翼栖息在他的眼眸，生命对于他仿佛是通往解脱之地的布满荆棘的前庭。他看不见父亲的愧疚哪怕是讶异，只有被酒精浸泡的神经的愤怒与疯狂。几年前的事故已使父亲的脑部遭到损伤，而酒精更使其沉浸于混沌中。胸中的烈火倏地熄灭，他踉跄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沉默地望着烂醉的父亲狰狞的面孔。在一声声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中，他夺门而出，奔向城市嘈杂的夜晚。
当他第一次向命运挥舞拳头时，才意识到自己在高耸的苦难之墙前，宛如草芥。
直到血污被过往的人流践踏到尘土中，连最后一丝血痕也被暴雨冲刷尽时，也不曾有一个邻居，一个亲戚，乃至一个警察登门问询死讯。仿佛是城市边缘挣扎的游魂，在黑暗中生发，又在沉寂中死亡。
顺着喧哗的人声，华轩拐进一条小巷。破烂的遮阳布下，摆着几张油腻的塑料桌椅，烟雾缭绕的大锅中飘出香气。他挑了张桌子坐下，扔给老板十元钱：“一碗豆腐脑，半份油饼。”
当他把攥着的毛票递向老板时，一只纤细的手先一步把钱递了过去，银铃般的声音高声道：“老板，一碗豆浆，两个油饼，不用找了！”
华轩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纸币，只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当少女转过身，在他身旁落座时，他的心震颤了一下--同班同学永莉正向他浅笑。
“哟，学霸也来路边摊吃早点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永莉拍拍他的肩膀，理了理齐耳的短发，调皮地笑道。
“啊……今天起得晚了点，正好跟你碰上了吧。”华轩慌乱的整理着蓬乱的头发，一边悄悄把粘油的衬衫边掖到裤腿里。
“唔…由不唔受你首鑫去部…”永莉接过热气腾腾的油饼，狼吞虎咽了起来。
“诶，什么？”
“嗯…啊，要不我送你去学校吧，正好我有车子。”永莉就着豆浆，把半张油饼咽了下去，长出了一口气。
“这，这样不太好吧…”华轩感到脸颊和耳垂一阵灼热。
“哎，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先走了，你先吃着，吃完到街口找我！”永莉一抹嘴，做了个鬼脸，迈开黝黑而矫健的长腿，向街口跑去。
两分钟后。
“哎呀，你怎么这么沉啊！”永莉载着华轩，骑着一架老旧的自行车，飞驰在老城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华轩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在前方吹来的风中寻找一丝细微的香气，头靠在少女瘦削的背脊上，感受着运动衫下每一次充满活力的心跳…
从华轩见到永莉的第一天起，他就将心许配给了这个奇特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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