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暮石的时候，老人家正缩在一把老式的红木圈背椅里，身形瘦小，白发稀疏。
他的旁边，
按照人体工学设计，更现代化的三段式躺椅反而无人问津，如同一个摆放在原地的古董。
这令唯华费解。
暮石在他前半段的人生里，堪称现代化的急先锋。
这个思想甚至一路传承至后代，使得风合家在贵族里面也是最崇尚现代的那一批。
然而，
年迈以后，暮石却一反常态，碰起了字画、古董这些传统艺术品，还回到那个仿佛古代的村子。
真是奇怪。
唯华向暮石走去，途中，老人左右两边的仆人低头，向他打招呼，唯华也还以礼节。
如果冬月与大哥的通话属实，那么族长身边的仆人里，想必已有大哥买通的眼线。
是谁呢？
唯华偷偷考量着这些低眉顺眼的仆人，最终一无所获。
太像了。
尽管这些仆人从长相、身材甚至性别上都有所不同，但却给予唯华一种高度的相似感。
简直是克隆人，
或者说那种工厂流水线出产的人偶，每个人的表情都一模一样，眼眸里也没什么光彩。
被它们注视着，
唯华踩着谨小慎微的步伐，来到了暮石身前，弯腰问：“族长阁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陪老夫出去走走。”
暮石应了一句，试图从红木椅子上起来。
岁月的刻刀无情地划过他身体的每一处，即便是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也艰难无比。
两边的仆人想要上前，暮石手一抬，勒止住它们。
见状，
唯华来到了老人的身边，伸手，将暮石轻轻搀扶住。
“走吧。”
暮石在唯华的伴随下，慢慢地向房门外挪去。
那些仆人一开始还想跟着，被暮石摆摆手，就如同机器人一般老实地停留在原地。
出门-走廊-后院
月光落在后院的植被上，淡淡的一层银纱如梦似幻。
暮石开口说：
“唯华，老夫两次想要赶你出去，天法院一次，嫁人一次。并非针对你，而是老夫的行事原则。”
“明白。”
唯华低头回复。他对于妹妹过往的遭遇心中确有不忿，但族长的话，是没有错的。
换个人也一样。
唯华在心中感到一阵无奈，对于暮石，他总有抱有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唯华珍惜小时候老人给予他的溺爱。
另一方面，
这溺爱也让唯华承受了很多不该有的压力。
比方说：
小时候他与大哥久桥的竞争意识，很大程度上，就是眼前的这个老人给他灌输的。
唯华继续向前走，他搀扶住的老人阐述决策的原因：
“唯华，在你小的时候，真叶、久桥、你父母都不得不围绕着你转，他们都是很有能力的人。为了你这么一个病人放弃生活，不值。”
“嗯……”
唯华感到一点愤怒。
他突然有个猜想，那就是妹妹当初之所以跳海，搞不好就是因为老人的鼓动，没准用的正是这番话。
可恨——
哪怕在精神状态不佳的妹妹身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唯华也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
他挣扎的表情落入老人的视野，暮石也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在年老以后，他总喜欢这么做。
很久以前，
暮石的父亲是工匠，母亲是农妇，当时暮石为了获得父母的认可，不停地努力着。
但是，
他确实对工匠产生不了兴趣，更乐意跑到私塾旁边去偷听讲课，或者去集市上学人摆地摊。
因此，
暮石一直遭到父母的否定，不管暮石在其他方面做的有多好，那两人只想让他当工匠，说不过就动手打，让他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终于有一天，
暮石悟了。
什么孝敬父母，那就是两个没见识的土老帽！
父母根本不爱他，
或者说书里写的所谓的“无私之爱”，就是拿来骗人的，是为了维护君臣父子纲的无耻工具。
父母对孩子的爱，掺杂着数不清的个人垃圾。
比如他父亲，
因为每天跟着一群臭工匠相处，眼里只有手艺，当然希望他这个儿子也继承下去，方便吹牛。
利益是感情的基础。
明悟了这一点的暮石再去看身边的人，一切都明朗了。
什么“我都是为你好”，两个生活不如意的家伙，两个身处于社会食物链最低端的垃圾，找了作为儿子的他来当作奴隶，作威作福罢了。
他父亲无非就是好面子，他母亲无非爱财。
那天晚上。
暮石没有像往常一样热心地帮母亲做家务，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倘若以后赚到大钱，一个子不留，全交给母亲大人你保管。”
果然。
暮石在母亲的脸上见到了笑容，那笑容是如此之开心，暮石从未在平常给母亲帮忙的过程中看见。
就，脸都笑烂了。
看透了父母的暮石将这个道理运用到日常生活中，
简直无不适用。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对于这个世界上99%的人来说，只要在周围一个人的身上发现有利可图，他们都会笑脸相迎。
利益，
又从这个词里划分99%的含义，只有一个字——钱！
在起家的过程中，
暮石见过太多对感情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人，见过太多不懂人心大放厥词的文人学者。
如今，
那些人在被现实击得粉碎之后，有几个敢在他面前抬起头！
老人胸中平添一股豪气，他看向身边的栗发少女，说：
“问你个问题。”
“族长阁下请说。”搀扶着老人的唯华欠身答道。
暮石停住，
他给唯华的是一个经典又烦人的问题，加了点条件。
问题是——
“如果唯华你的母亲和丈夫落进河水里，救一个，两人目前给你生活的帮助一样，救谁？”
面对这个问题，
唯华决定直接绕过去。他是男人啊，根本不会有丈夫的。
答案便是——救母亲。
“愚蠢！”
暮石将手杖重重地拄在地面，因衰老而佝偻的身躯一阵颤抖，
唯华赶紧扶稳，
救母亲的答案有什么问题？即便无视他作为男人的前提，以一个社会道德的视角来看，
救母亲，大概要比救配偶在霓虹更受到认可。
不清楚错在哪，
姑唯华的心情是忐忑的，他听见暮石缓缓解释道：
“唯华，对于你，丈夫在生活中陪伴的时间更长；
对于你的孩子，父亲是家庭教育中不可缺失的一环；
对于社会，一个成年的劳动力也比一个老去的，需要赡养的人强！”
暮石顿住，
向唯华投去了凛冽的视线，伴随着质问，
“你说说，为什么选择救母亲？”
“……”
唯华只能沉默。
族长既然都通过比较将无形的感情作出了区分，那他还能说什么。而且他本来也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如果真要反驳，还剩一个方式，就是去否定族长本人。
这是因为，
唯华还记得很清楚，在他小的时候，族长不是完全这么教育的。那时候的暮石明明要求他——
两个都救。
唯华的心情顿时纠结起来，他现在是妹妹的身份，真的要以哥哥的身份去作出反驳吗？
他不讨厌族长。
由于父亲大人在入赘的时候，基本等同于和本家断绝了关系。
故唯华没有感受到来自于曾祖父那一家的关怀，
对于他，还有大哥与妹妹，暮石就等同于外曾祖父与曾祖父的集合，而且暮石是最喜欢他的。
唯华搀扶着老人往前走，一路来到后院的水潭前。
水清鱼乐。
看着老人的心情仿佛好了些，唯华抓紧时机发问：
“族长阁下，当初也是这么教育我二哥的吗？”
“……不是。”
暮石盯着水里自由游动的金鱼，老了，眼神不行，他都快要分不清金鱼的颜色了。
就在前几年，
他的眼神都还挺好使的，那年真叶也在家族里。
当时，
暮石没有把自己的价值观彻底地教育给真叶。
在那之前，暮石曾经把这一套观念灌输给同辈、子辈、孙辈……等到重孙这一辈的时候，暮石已经缺乏教育后代的精力了。
当然，
风合家的观念依旧是正确的。暮石见过太多假惺惺的家伙，那些人后来都痛哭流涕地承认：
他才是对的。
像是专家、明星、政客……说的都是狗屁罢了。
那些人明明内心信奉的就是风合的价值观，脸上却不承认，反倒涂抹了一层道德的粉底，去欺骗下面的民众，要别人为自己卖力。
真贱！
暮石觉得他以前就是被这些贱人骗得到处碰壁，浪费了许多光阴。
现在，
整个霓虹已经不超过一个巴掌的人能和他平起平坐。
一切都有了。
就是……把这些东西教给别人，组建了风合这个庞大的家族之后，别人也拿这套观念来对付他。
在暮石精力充沛的时候，他还享受和“亲人”斗智斗勇，
等到年老体衰之时，他却感觉到了无可匹敌的孤独。
孤独太可怕！
衰老太可怕！
死亡太可怕！
多高明的技术都拯救不了这具曾经健康的身体，每过一天，每看见一个年轻时认识的人死去，
暮石都感到恐惧。
渐渐地，
他渴望在生活里找到一点别的乐趣，如同那些劳什子学家说的：一个人的满足分为多层，先是如何如何，后是怎么怎么。
暮石找到了真叶。
他想在教育这个孩子的过程中，尝试看看——如果当初长辈对他是另一种态度，结局会如何呢？
暮石想体验亲情。
尽管迎来了一个微妙又短暂的结局，就是真叶被驱逐出家族。
好巧不巧，
真叶的遭遇恰恰印证了他之前坚持的观念——
一个人更自私，更有实力，在这个垃圾的世界过得就更好。
只是，
或许也算不得失败吧。
真叶拥有的东西，他可能一辈子都拿不到，暮石甚至有点嫉妒。
就是如此。
思绪回到现实之后，暮石看着水面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开始酸涩，仿佛要流眼泪。
但暮石不想表现出软弱，他反而笑着对唯华说：
“小孩子……代表着无限的可能，老夫当初只是想看看你二哥，会不会给家族带来一点别的希望。”
“原来如此。”
唯华取出纸巾，擦干老人眼眸里流出的泪水，
接着，
他退后一步，恭敬地对老人说：“族长阁下，您是否愿意相信我身上的可能性呢？我，风合唯华，认为自己并非一个无用之人。”
“哦？”
暮石挣扎着挤了挤眼睛，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
“老夫可以认为你在偷偷准备什么计划吗？”
“可以。”
闻言，老人笑了，眼角的层层皱纹散开。考虑到真叶，或者唯华一路上对他表现出来的尊敬，
暮石说：“唯华，给你一次机会，失败的话惩罚加倍。”
“谢谢…外曾祖父。”
唯华鞠躬，暮石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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