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池水倒映着云朵。月亮从云群中露出小口,抛下清凉的光。
星光簇拥似的在她身边环绕,漫天银河不及她眼中的星辰,终是有一缕轻风微微晃动她的裙摆,才不让人以为眼前是一张静态的美画。
「......我愿意。」
她总算莞尔一笑,将手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的手中仿佛托起了整个世界。
在那一晚,我向她单膝下跪,她向我许诺终生。我们互相立下誓言,在欢喜中相拥而泣,在星光下相视而笑。
在那一晚以及之后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人生中快乐的秘籍。我记得那些日常中的点点滴滴,记得她每一次欢笑的表情,甚至是每一次生气的斥责。
我们时常会坐在那摊池水的周围仰望星空,在那处树林环绕的空地,立下誓言的一幕总值得我们回味。
「看这里看这里!这是我新摘的花!」
「看到了......喂别放我头上!」
我们在那摊池水旁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屋。她总喜欢从外面捡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弄得家里有时候乱糟糟的。
「太阳红了半片天了还没起床,罚你中午没饭吃!」
「不要啊——!」
她总是有精力去钻研各种食谱,用着稀奇古怪的食材做出很多美味的菜肴,甚至有不少朋友都喜欢到我们家来吃饭。
「我说,我们有时还真像一对笨蛋情侣呢。」
「那也得是笨蛋夫妇吧。」
正如这座村子里无数对青年少女一样,我们过着简单又惬意的生活。我做着普通的农活当着普通的丈夫,她做着普通的家务当着普通的妻子,我们将在规划好的普通的生命轨道上行驰,最后或遗憾或幸福地在终点处停下。
——本应如此。
「为什么!?!?」
我不顾门卫的阻挠,用尽全力踹开大门怒吼。愤怒已经让我失去理智,我死死地盯着坐在高位上的老人,颤抖的牙齿几乎快无法漏出正确的声音。
「为什么是她!???」
「这是契约的选择,我们无从知晓答案。」
「我哪知道什么狗屁契约!!」
「你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整个村子的人谁不知道。我向天地祈祷过、向神明祈祷过,但纵使我在心底绝望地呐喊,即使我的眼睛擦出了泪水,现实还是那般足以将人击碎。
「为什么是她啊!!??」
「......」
我妄图攥住老人的领袖,可在此之前双手就已经被人束缚。我向他咆哮、哭喊,得到的只是背过身的无尽沉默。
假的吧。契约也好,这个村子也罢。
逃就好了。没错,带上她,逃到天荒地老。
我如疯狗般跑到她的面前,紧紧抓住她的手,我相信她一定会和我一起逃离这可怕的地方,我们曾经在誓言中说好了的。对,说好了的,只要她跟着我逃走,只要逃到森林之外,我们就能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常,我们就能......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悲伤的眼神。
「我不能走。被契约所选中的人,必须将灵魂献给遗迹,否则这个村子将会遭到灭顶之灾。」
「村子?我管他什么鸟村子!他们的命难道有你的命重要吗?!只要你活着就行了——」
「不行、不行的。你忍心看着这么多无辜的人死去吗?我经历过、我知道灾难有多可怕,所以,让我留在这,可以吗?」
「他们无辜,你难道不无辜吗?!跟我走好吗?求你了,跟我一起走,只要我们逃离这,我们又能像之前那样,真的,求你了,跟我一起——」
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挣开。
「对不起。」
她的背影从我的视线中逐渐消失。
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在举办仪式的那个夜晚了。
在仪式上,意识始终在恍惚处于生与死边界的我,与仍是那般同初见时美丽的她视线在空中相撞。
她哭了,虽然没落下眼泪。她闭上眼前说的话,虽然听不清,但我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谢谢你。」
在那一晚,满天星海破碎。
我再也不敢在晚上出门,星光如刀剑般锋利,锯搅着天地的一切。
「即使死亡,灵魂也会被遗迹所吸收,榨取其生命最后的价值。只有遗迹被攻略,契约方才终止。这是记录在古书上的内容。」
向着跪在地上无言的我,老人如此说道。
灵魂......吗。
我抬头看着仪式上已陷入沉寂的她。我知道,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开始带上假笑的面具,开始结识更多的朋友,开始锻炼自身,开始为村子的建设助力。
我的名声不断扩大,我的功勋逐渐为人所知。
或是过去了几年,又或是过去了几十年后,我接替了村长一职,得以站在最高的位置,俯视这个与森林融为一体、被她以生命拯救下来的村庄。
我将办事的地点定在了水池旁的屋子中。这样,每当我从工作中抬起头,都得以能在恍惚中看见熟悉的影子,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我终于能有足够的空间与权利去做我想做的事——拯救她的灵魂。
机会出现在某一天的下午,一群旅行者来到了这座村庄。
我在交谈中假装无意地透露了遗迹的存在,不出所料,在那以后,或隔数日、或隔数月,总有着一批批前来探险的人,企图在传言中的遗迹中获得所谓的宝藏。
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那座遗迹。
我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继续将一批又一批的无知的人送入遗迹。他们为财而亡,并非无辜之人,我自然无需感到愧疚。
或许哪天有人能够成功攻略——我抱着这样微小的希望,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这样的时光轮转数十年,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灰心丧气。事情已经传开,即使我逝去,仍有着无数的人会来到此地,寻找那或许存在的宝藏,百年、千年、她的灵魂总有一天能够得到安息。
我只需抱存着微渺的希望,在剩下的时光中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我给自己的人生已经画上了句话。
——然而我做错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在面对着愤怒敲开房门的少年时,我犹豫了。
或许古书上的记载不一定是真的?或许她的灵魂不会被束缚、或许即便不理会契约,所谓的灾害也不会降临?
我撤销了仪式。然而在那之后的几天内,在那几天后的整个人生中,我为自己的行为深深的后悔了。
森林仿佛活过来了——我意识到这一点。
大地咆哮着,无尽的藤蔓与杂草疯狂生长,巨树掏天、野兽群聚而攻,无数奇形怪状的植物张牙舞爪,曾经在静谧中与村庄融为一体的森林此时宛如张开了巨口,露出藏在黑暗中的獠牙。
血液几乎将森林染成红色。
「救、救救我们——!」
门外传来求救声,但未等片刻,就转变为了野兽撕咬的声音与嘶哑的惨叫声。
「不要靠近我——啊啊啊!!!!————」
「儿子!我的儿子啊!!有人看到我的儿子吗!?——」
「救命、救命啊————!!」
..........
在第二日的清晨,侥幸存活下来的我看着眼前千疮百孔的村庄,无能地跪在地上。
村庄失去了几十年的活力,我也同样如此。
几十年间,我目睹了无数人在绝望中的哭喊,见证了无数人在欢悦后的消亡。我追随着她的幻影,穷尽一生。
我原以为我将报憾终去,可上天给了我一个巨大的玩笑,亦或是一个伟大的恩赐。
那些少年少女刚至时,我曾认为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怀着远大的志向企图获得遗迹中的宝藏,在外界一鸣惊人,而结果则是在遗迹中销声匿迹。
可他们做到了。
我看着遗迹在眼前轰然倒塌。
「啊......」
我企图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我听见自己几乎寂然般微弱的心跳重新恢复活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肺部被灰尘与森林的空气所灌满。
膝盖无力承受着身体的压力、跪在杂草之中,疼痛给予我真实感。我干瘦的手已经无力到无法握住沙土。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带着从遗迹中出来的他们回到那间屋子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濒临干枯的喉咙是如何在激动中、说出感恩的话语的。
我明白自己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在此刻我总算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用已经干涸的泪腺哭诉着她的故事,一次次回忆着多少年前的曾经。
待到欢庆寂声、烟火散尽,我在恍然间与人告别。
我推开门,摇晃中坐在了干涸已久的水池旁。我终于又能于这无穷尽的森林中仰望星空,凉风吹响树林,星辰下的风景一如当年。
我将双手合十、正如过去几十年做的一样、向神明祈求着哪怕是在梦中相会。回应我的、仍是无言的星空。
星斗倾斜,心宿已没,我的生命同这片天地般陷入黑暗——
......
「这么多年,对不起。」
早已听不见虫鸣的耳朵听到了身旁传来的声音。我知道是谁的声音。我在颤抖中回头。
是幻觉吗?还是死前的影像?
无论怎样,我的目光将不会再移开半分。
或许黎明的露珠倒映着云朵。初日从云群中露出小口,洒下温暖的光。
日光簇拥似的在她身边环绕,九重云霄不及她眼中的云彩,终是有一缕微风轻轻晃动她的裙摆,才不让人以为眼前是一张静态的美画。
「......但是,谢谢你。」
她总算莞尔一笑,将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手仿佛感觉到了整个世界的重心。
在这黎明之下,我与她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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