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小姐！”
“……”
“喂，小姐，喂！”
娜塔莉亚在漆黑房间里的坚硬的木板床上睡觉时，被连续不断的叫唤声吵醒了。
“喂，小姐！”
叫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似乎害怕惊动旁边房间里的人。
娜塔莉亚走到锁上的铁门边，蹲下来从送饭的洞口朝外望，但是门外面并没有人。
“在叫我吗？”她低声问道。
“是的，小姐，我就在你的对面。”
借着走廊尽头燃烧的油灯照来的昏暗灯光，娜塔莉亚看见对面的房间的铁门下，一只黝黑的手掌伸了出来，似乎在对着她打招呼。
“晚上好，先生。你有什么事吗？”娜塔莉亚礼貌地对看不见的男人打了招呼。
“小姐，前天你来的时候，我就从这个洞里看到你啦。我知道你的身份，因为我看见你红色的头发了。”
“不先生，你看错了，我的头发其实是粉红色的。”
“没关系的，小姐，这里的人不会认出来的，只有像我一样从普洛密斯特来的人才会明白。”尽管娜塔莉亚对自己的发色已经加以订正，但显然对面房间的住客没有听进去，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着，“小姐，我来自普洛密斯特的韦尔斯，想必你对这个地方多少有些耳闻的。我虽然住在韦尔斯，但也去过几次斯塔维什。有一回我去了阙月广场，那天很热闹，广场上游人如织。我想要挤出一条路去大教堂，这时候从某个方向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我知道有什么出现了，于是被吸引着朝着骚动的方向挤过去。我身旁的人也纷纷朝着那里挤过去，人实在太多了，我很着急害怕错过，我拼命地往那个方向挤出一条路。最后我来到人墙的前面，终于见到了。”
娜塔莉亚如听故事一般听着对面人的讲述，然而对面房间的住客突然停住了，好像是已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因此忘记要继续说下去。她急不可耐地催促道：“你见到了什么，先生？”
“啊对不起，小姐，”男人如梦初醒一般说道，“我见到了如烈焰一般鲜红的头发，就如你所拥有的头发那般耀眼而神圣，小姐。”
“头发？你只是看到了头发吗？”
“当然不是，小姐。我并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讳，但是听见有人喊道：‘是皇子大人！’我才明白我所见到的是昂温格思皇子大人。我清晰地记得他的红发，现在好像就在我的眼前，因为阳光的照耀而熠熠生辉。”
他的声音再一次的中断，娜塔莉亚这一次没再作声询问，因为她的眼前仿佛也看见了那一头耀眼的红发在人群的簇拥下穿过广场朝着大教堂走过去。
忽然她想到自己恐怕再也不能看见若此热闹的场景，一种悲伤的心情便涌上心头。为了驱散悲恻的情绪，娜塔莉亚向对面房间询问道：“先生，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
“小姐愿意垂听，我不胜感激。”他停顿了一会，仿佛是在厘清前因后果，然后他接着说，“小姐，我本来是个经商的人，常常经过坠月城到克洛弗兰德去做买卖。那天——原谅我，小姐，我关在这里面太久了，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少年——我像以前一样骑马从落龙桥上过去，身后牵的两匹马上驮着韦尔斯的香料。坠月城的城主新近才换过，他让手下来要我一匹马上的东西。那可是我一半的货物，我对他们说：‘大人，’——小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这么称呼他们，‘这一匹马驮的东西可是我一半的本钱，你们不能白白地拿走啊。’那人把一枚铜钱扔到地上，‘这是给你的报酬。’他这样对我说，然后就把我的一匹马和马上的东西都带走了。”
“你没去把马儿还有香料要回来？”
“小姐，我当然去了。我上城主的宅邸，看见带走我马儿还有香料的那人正从门里出来，我拦住他，央求他还给我。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把他的衣服弄脏了一样。”
“你为什么会把他的衣服弄脏？”
“不，不，小姐，那只是个比方，我连碰都没碰他一下。他拒绝还给我，说是已经付过了足够的报酬，那当然是骗人的话。他是扔过一枚铜钱，但那简直是羞辱。我说我要上告城主大人，他说不用我去上告，他这就把我带到城主面前。”
“于是你们就到城主面前了？”
“是的，小姐。我们就这样见到城主了。城主坐在带扶手的椅子里，一只手搁在扶手上，一只镶嵌着宝石的戒指在手上闪闪发光。‘大人，’我毕恭毕敬地对城主说，‘我们这些生意人能够安全无虞地在您城里进行公平的交易，全仰仗大人治理有方。可是您的手下却在败坏大人的名声。’城主在椅子上交叉着双腿，一只手按在下巴上，他说：‘你指的是谁？’‘就是他！’我指着身旁的那人，‘他抢走了我的一匹马和马上的香料，但没有付上足够的报酬。’城主于是问那人：‘他说的可是实话？’‘不，大人，他说谎！’那人回答道，‘我确实带走了他的一匹马和马上的香料，但是是用了对等的价钱。’他才是真正说谎的人，我立刻反驳了他，‘他只给了我一枚铜钱！’‘那就对了，’他说道，‘大人，我虽然只给了一枚铜钱，但那是值的。他的一匹马儿和马上的香料，已经用来支付借路坠月城的费用了。大人将坠月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外地人收取一些报酬是应当的。’我简直快要气晕，我正想争辩，但是大人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是应该收取点什么的。一匹马儿和马上的香料，应该足够了。’我简直忍不住冲着坐在扶手椅中的那人骂出声来。”
“你骂了城主？”
“不不，小姐，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我像一条丧家犬一样被赶了出去。”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把抢走我马儿和香料的那个人头按到水里。”
“你干嘛要这样做？”
“小姐，你不会明白的。我请求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把他的头按到水里。”
“好吧，先生。请你接着说吧。”
“我从背后偷袭他，虽然他是士兵出身，身材坚实魁梧，但好在他喝了酒。他在一条河边的僻静小路上边走边吆喝，我拿起一块石头从他身后打他的头，他登时就倒在地上，头上破了一道口子，但他还活着。”
“太可怕了，先生。你别再讲了。”娜塔莉亚被他说出来的话吓到了。
“惊吓到你我很抱歉，小姐。我就跳过这一段吧。总之我杀了他，后来我被坠月城的士兵抓住，审问中我才知道那人是贵族出身，有几个当大臣的叔叔。他们没有杀我，是因为我是普洛密斯特的人。他们只好把我关到这里，让我在这里等待我应得的死。”
“先生，我同情你的遭遇。那人抢走了你的马儿和香料，他不是好人；城主支持他的做法，因此城主也不是好人。但是我不能理解你的——”娜塔莉亚躲在铁门后面，怯怯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哦，小姐，感谢你的同情，这是对我莫大的宽慰。但我也希望你永远也不能理解我的行为，我明白那是一桩可怕的罪恶，但更可怕的是能理解这样的行为。小姐，你是善良的人，不能理解是好事。”对面铁门的后面，传来男人轻微却沉重的叹息声。
娜塔莉亚从送饭的洞口看出去，对面铁门上一只手掌耷拉着垂放在送饭口上。
“先生？”
“小姐，我在听着。”
“你会出去的，先生，你不会在这里死去的。”
“谢谢你，小姐。但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
娜塔莉亚咬着嘴唇，她纤细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鼓舞起对面房间住客的情绪。
“小姐？”对面房间忽然传来声音，但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显得有气力了。
“怎么了，先生？”
“小姐，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伸出对面铁门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薄薄一片晶莹剔透的像是水晶碎片的东西，“他们把我的戒指手镯甚至衣服都统统抢走了，但我还是把它保留了下来。因为我有时候也会走私一些东西，所以还是知道一些技巧的，只消用一张猪皮就行。——小姐，我只能扔给你，我会尽量扔到你手里的。”
娜塔莉亚正想推辞，但那只手已经扬起来，拇指和食指间捏着那样东西。
“好的，我会尽量接住它的。”
铁门上的手挥落，那件薄片样的东西被扔了过来。走廊尽头的油灯照亮了它，它闪烁着油灯金色的光芒。
“真是抱歉，小姐。我应该想到这样扔过来有些勉强的。”那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但娜塔莉亚没有在意，因为她的注意力正被没能抵达手心的碎片吸引住了。
“没关系的，先生，我想我可以够到它。”娜塔莉亚纤细的胳膊恰好能从送饭口伸出去，她努力地去够落在铁门前的那样东西。
“小姐，祝你好运。”细如蚊呐、仿佛耳语的声音从那门后发出，但娜塔莉亚并没有听见。
“我拿到了。”娜塔莉亚收回胳膊，低头打量着手中的物事，“这是什么东西，先生？”
“……”
“先生？”
“……”
对面房间迟迟没有回答，仿佛那里面并没有人在一样。四周安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娜塔莉亚透过送饭口看过去，那只手还垂放在对面门上，但是一动不动，好像没有一丝风的夏日里垂挂在树上的枝叶。
“先……”娜塔莉亚正要再一次开口呼唤，但恐惧抢先将她攫住，让她失去了声音。
在对面铁门的下面，黑色粘稠的液体静静地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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