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浮现在虚空中的身影，是一个女孩子。
她个头和小兔差不多，五官精致，面容稚嫩，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一头浅红色的秀发分别从两侧向上盘起，形成了一对很俏皮的团子头。
身着一席无任何杂色修饰的小红袄、一条风格复古的深绿色小棉裤，以及一双前端缀着绣球的粉色绣花鞋。乍看上去，活像是过年时在年画上常见的小女娃娃，从画中跳了出来，来到了李瞳的对面。
“是你干的吧，这条街上的一切？”李瞳知道，这小家伙绝对不是一般人，大声质问很有可能会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因此他压低了声音，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如果没错的话，请你停止这一切吧。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破坏了街道上的秩序了。”
“大哥哥，不感到幸福吗？”令李瞳有些意外的是，那个小姑娘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发问，反而歪着脑袋，用奶里奶气的声音问道。
“和大姐姐手牵着手，一同走在洋溢着笑声的地方，一起欢笑，一起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让人感到非常快乐的吗？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呢……”
“这……”她这一反问，反倒是把李瞳给问懵了。他曾经想到过对方无数种回答自己的方式，但眼前的情况，却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但面对着这个眼中尽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觉得，今天下午发生的这些事情，或许并非出于她的本心。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吗？”
“嗯。”小姑娘点了点头，“我是一株被人工栽种的相思豆。我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但我知道，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们就被赋予了一种十分美好的含义——爱情的象征。”
“对于这件事情，我一直感到非常自豪，因为不论是对世间万物中的任何一个，爱情都是一种直教生死相许的独特情感，是人人渴求的殷切希望，是万金难求的稀世珍宝。因此，我没有理由不热爱着自己的身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世上的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在我所处的门店处，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人经过，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情侣和夫妻，可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因为在一起而感到快乐。”
“这些因为种种机缘走到了一起的人们，要么是为了利益，要么是为了欲望，那种两个人之间纯粹而美好的感情，仿佛仅存于童话当中，在人与人之间，从未真正存在过一样。”
“我很迷茫，因为我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了真正的爱情，那么我的存在便没有了意义。我想让大家不要再那么冷漠下去，明明都已经走到了一起，为什么就不能用一颗热爱的心去对待彼此呢？”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和心中最喜欢的那个人永远相伴，永不分离。可惜我的力量有限，似乎最多只能影响到一条街道……”
那还真多亏了你的力量有限，要不然，整个世界没准儿都要乱套了……
心里吐着槽，李瞳继续审视着这个表情略显失落的小姑娘，慢慢梳理着她刚刚的话。
很明显，她是一只妖，小兔所说的异常妖力，就是她制造并释放出来的。不过，她并不像蒲天瑶那样，将坏事办得那么纯粹，而是在情感的驱使下做出这一切的。
她应该和胡小蝶一样，是绿阳组织通过某种方式制造出来的，几乎没什么修为的妖。但由于种族多年以来的象征，她对于爱情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执念，以至于在这执念的作用下，激发出了足以控制这条街道的独特妖力。
她就像是一个不谙世事，却始终向往着童话故事里的浪漫与美好的小孩子，永远都充斥着与现实脱轨的奇特幻想，而当她的手中拥有了力量，那么就很有可能会将这些幻想转变为现实。
童话虽然美好，但那毕竟只是寄托人们心中对那份美好的向往的一种方式。不论如何，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当中。
想了这些，李瞳笑着点了点头。他走上前，俯下身，对相思豆小姑娘说：
“你，应该可以看到外面的吧。”
“嗯。”她很干脆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对自己的想法没有丝毫的掩饰。
“很好。”李瞳接着说，“既然如此，就请你看看，在你的影响下，这条街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吧。”
“诶？”她迟疑了一下，显然是没有弄明白李瞳的用意。不过她还是照做了。
她小手一挥，一下子就在旁边的空间中制造出了一块镜子一样的透明区域。这个地方的影像若隐若现，没过一会儿，便呈现出了街道上的场景。
此时，街道上的情况较方才李瞳所见又出现了新的变化。那些倒在地上的行人重新站了起来，依然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可他们的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和之前剩下的那些情侣一样，机械地在街上继续不知疲倦地走着，走着……
“大家还在这里，这不是很好吗？”小姑娘看着街上的情景，很自然地说道，“人们其乐融融地走在大街上，和只属于自己的那个人一起。这不就是最好的状态了嘛。”
“你认为，这样就是最好的状态了？”李瞳说，“请你再仔细地看看吧，那些人现在，虽然表面上依然欢声笑语，但他们的心却已经空洞如冰，只剩下肉体还在行走。这，就是你所认为的爱情吗？”
“可是……至少这样，他们就不会相互争吵，相互欺诈，做出那些伤害彼此的事情啊！”小姑娘在李瞳的指引下，也开始发现了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
“爱情，不就应该是两个人彼此恩爱，相互信任吗？这样的话，这条街道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
“两个人在一起，就能称之为爱情？”李瞳并没有直接驳斥她的观点，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妖掌控着街道上所有人的命运，必须让她自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才能将大家从致命的错爱当中挽救回来。
“我想，你可能把人类的情感想得太简单了。也许你不久前还是一株普通的植物，并没有亲身经历过任何的爱恨情仇，仅仅凭借直观的印象就定义了所谓的爱情。”
“但事实上，我们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并非仅凭简单的直观印象就可参透。现在这些人的结合，本身就不是出于他们的本心，而且为了维持这个局面的存在，你释放出的妖力甚至已经开始夺取身处其中的人们的精气来补充能量。”
“如果在一起的代价，是让两个人的身心都受到莫大的伤害，那这种结合，和你所熟知的那些痛苦不堪的情侣，又有什么区别呢？”
“唔……”听了李瞳的话，小姑娘有些语塞，“难道说……爱情并不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吗……”
“不，这只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给他们带来的，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世界上任何的感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没有长时间的磨砺与积淀，怎么可能会迎来爱情的矢志不移呢？”
“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被强行撮合到一起，还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基础就被迫走入婚姻殿堂的情侣，并不能说是拥有真正的爱情。”
“他们或许可以做到相守一生，但他们最多只能称之为关系特殊的友人或是没有血缘的亲人，真正能称之为爱人的两个人，相交的不应该只有身，更应该有心啊。”
“两个人，在缘分的牵引下走到一起，依靠心中的牵绊与赤诚相互扶持，白头偕老，永不分离。这，才称得上是世间最玄奥，却也最妙不可言的情感的真谛。”
当李瞳绞尽脑汁，将自己那仅有中学水平的作文功底超常发挥，并且开始有点编不下去了的时候，他终于看到，小姑娘的眼中涌动的泪花。
“原来……我一直都是错误的……”她喃喃自语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没想到我的行为……竟然就是我看到的那么多痛苦的根源……我究竟……该怎么做……该怎么做啊……”
“别担心，现在补救还为时不晚。”李瞳见她开始往自己所希望的情况发展了，连忙继续说，“那些人被吸收的精气应该还不致死，现在立即解除这些妖力对他们的控制，他们就能恢复如初了。”
“天师协会那边可能会对此事件追责，不过也不必太担心，只要没有人伤亡，只损失一点精气而已，也不是什么大错。相信有我帮你说情，祁黄鹤他们也会网开一面的。”
“怎么样？别再生活在一个人的幻想中了，来和我们一起吧。我认识许许多多的有趣的人和妖，他们都很友善。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你一定不会感到寂寞和孤单。”
“大哥哥……”小姑娘愣了一下，嗫嚅着，好像还准备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那块显示着街道场景的区域，突然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阴天了吗？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晴空万里啊……李瞳正准备上前看个究竟，但还没等他这么做，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声就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想——那是打雷的前兆，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倾泻到这条街上了！
这时，小兔的声音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哥哥，情况有变！我突然感受到那个妖力的正上方有某种不友好的东西正在集结。如果真是那东西的话，那现在身处妖力之中的你的意识恐怕正面临着灭顶之灾！”
“先不说那么多了，赶紧想办法从妖力中脱离出来！我这边无法贸然让你与之断开连接，因为我还没有设计好让你的元神准确回归你的身体的代码！”
“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只能自求多福了！说不定那只掌控妖力的妖可以……”
她的话好像还没说完，但突然一道闪电从屏幕上划过，随即，小兔的声音就像电话断线了一样，瞬间变成了一堆令人心烦意乱的电磁杂音。
“喂！我说我的亲妹妹啊！你说话能不能别只说半截啊？”李瞳见此情景，有些急了。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可能很不妙，但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
眼下，除了向身旁的小姑娘求助，似乎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
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那小姑娘便先开口了。
“大哥哥，快点，你快离开，这里很快就要坍塌了！”她一把抓住李瞳的手，大声说道，“既然你能够来到这里并看到我，说明你不是一般人！你一定可以找到出去的路！”
“那么，再见了！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这……
突然，李瞳感觉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得混沌，而他的意识也在一点点变模糊。
他知道，这是那个小姑娘强行将他的意识与自己的妖力剥离的结果。看来她不愧是随随便便就敢在街道上搞这么大的事情的妖，做任何事的时候都那么不计后果。
这种情况之前祁黄鹤跟他讲过。凝神，也是天师的一门必修课，其重要性并不比画符和炼体这样的技能低。其目的，就是为了能在这种元神出窍的状态下，准确地找回自己的本体而不至于迷失。
对于经验丰富的天师而言，从妖力中脱出并回到本体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像李瞳这样的新手那就相当的蛋疼了。最坏的情况就是像现在这样，意识已经离开了目标妖力，却没有办法准确回归到本体中。
这种情况下，如果长时间没有来自本体的信号指引元神回归，则必然会因为二者分离的时间过长而导致最终元神彻底脱离肉体，轻则化为无坟的野鬼在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重则元神在虚空中永久逸散，至此六道轮回中再无踪影。
就是因为失误的后果过于恐怖，大多数新人天师都不会贸然让自己的元神脱离本体。但世间各式各样的倒霉事好像就喜欢缠着李瞳一样，又让他撞上了这档子事。
如果说之前遇到过的种种危机最后都是因为阿紫她们的及时出现而化解，那么这一次，在这愈发混沌的空间里，他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曾经被小兔寄生时，他也有过类似的状态，不过那时阴差阳错地听到了阿紫的声音，方能幸免于难。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了，在这万籁俱寂的混沌之中，还会有生的希望吗？
一样的生死关头，一样的弱小无助。历史是那样的相似，但那个人，还会来吗？
不知为何，在看似绝望的情况下，李瞳总是不愿意放弃。他竭力大开着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感受着身边哪怕是最微小的信息，只为了那一个声音的出现……
……
“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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