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色的,送着一阵阵松枝香味的烟,跑在火舌的上边,舔着髹有黑球的灶口的唇缘,飞速往上飞去。一撮一撮粗糠,从灶门口的桂姐的手,向着灶里抛。她正坐在一堆茅草和粗糠之中,她的颜色正同茅草相仿佛,只有映在火光中的两颗眼珠子,却更显明的亮晶晶,黑白分明。隔着烟,和从锅中升腾起来的雾汽,陈大妈站在对面,正搅和着锅中的东西。
“你也要看看时间,多塞几把草,鸡都要上笼了,还不着急,等下又要摸着洗碗,真要命……”近来陈大妈越变的不能忍耐了,时时总是显得很焦急。
枯干了的松针,接连塞进灶孔里,响着吱吱的爆裂声。火光飘到陈大妈的脸上,一副没有什么表情,呆呆的,又有点冷酷的面孔。然而另外一个面孔却在桂姐的眼中出现了,她想到那个扒柴的老幺。她忍不住叫道:
“妈呀!我明天早上硬要煮一点不放蚕豆的稀饭给老幺吃,他不能动,三婶说蚕豆不消化,昨天我按他肚子,硬顶,硬顶。”
但她并没有听到回答,她便更沉入她的想象,那睡在间壁房间里的老幺,她的八岁的弟弟,新近为狗咬伤了的影子,深深使她担心他那受伤的脚;要是烂开了。……
打破了沉默的空气,突然的,几乎骇着了她,陈大妈仰着脖子使气的大声喊着:“饭好了,要吃的就来,请!请!请!……”跟着盛气的后边又是一串好像自语似地咕哝:“禽兽也知道时候,只有这屋子里的人,死鬼一个个地……”
咬着一根竹头烟袋,陈大爹从门边静悄悄出现了,无言的挨着一张靠墙的方桌坐下,眼睛注视着锅里,舐着烟袋的嘴。
“死人一样,你不懂得去拿碗筷么,你该知道你爹现在是老太爷,得好好服侍,明年他还要封官,哼,看他那副派头,怕要人喂饭呢……”铲子在锅里急速搅动,烫人的一些半流质的东西随着铲子四方飞溅。陈大妈并没有把眼光望到什么人。
“娘卖×,你这疯母狗!”但这句话却从陈大爹口中又缩回去了,只凝望着他老婆的后影,一头蓬乱的发;他抽出烟袋,用力朝那方向大大的吐了一口痰。
“找你二哥去!那东西也不是种,这几天怕又中了邪气,只要在家,就是横眉怒目,妈的个×,索性没有这些冤孽,倒也清静。”
习惯了成天受申叱的桂姐,若无其事的将一些碗盏放在爹身边,用柔顺的眼光在那枯瘦的,生有稀稀几根黄胡子的脸上有意的瞧着,希望爹爹也回报她一个同情的颜色。
二哥却始终找不回来。陈大妈一边骂着一边心里又难过,赌气把剩下的半碗蚕豆反放下了,站到门边,望着渐渐沉入暝色里的远山,割了稻的田原,流荡着空虚的晚风,近处的虫儿,鼓着翼翅在瘦了的草丛间作最后的鸣叫。
衔着说不清的怨恨,陈大妈又从门边消失。三婶在坪里弄得竹篙挞挞的响,她那特有的尖锐,机关枪似的话语又在外边爆着:
“农民协会,他一定到农民协会去了。昨天王金来了,在柳树下站了半天,还有李祥生,二哥,几个人叽哩咕噜,看见我就不说话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听,我就让开,我怎么不知道,近来谣言多得很,城里不稳,只怕农民会……总有一天要出乱子……其实二哥老实,他干得了个什么,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谣言,谣言太多了,陈大爹也想起一些谣言,于是他站起身到房里去找厚夹衣,他想去会上问一问。
当桂姐也想跟着出去的时候,却轻轻被一只手把她抓住了。她转过身来,意外的高兴,拥着这悄悄走来的弟弟。他们便坐在门坎上,望着几颗在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桂姐,我要看看天,要一点风。”老幺把头紧偎着他姐姐,“那间黑房子我真怕,时时都有灶马爬来爬去,我走来真不容易,好像全身的血都压在那个洞口,我不管,我实在想外边,前一晌日子,这个时候不是我该出发到柴山上去的时候么?夜晚的林子里,唉,那些长的松针总是窸窸窣窣动,田老鼠,穿山甲跳来跳去我都听见,呵,那些菌子真是香的要命!桂姐,你看,今晚上还有月亮上来的。什么时候这个洞才会封口呢?就是赵家那条黑儿,本来是锁着的,哼,他们把它放出来,终有一天我要报仇的,我要悄悄的把它打死——不,还是毒死。”他望着外边的黑处,那黑处有两只狗眼,和一张大嘴,许多锐利的牙排列在一片红色之中。那小小的心在暗处凝固了,顽强的生长着报复。
“这只怪赵老爷,黑儿咬人不只一次了,这种狗早就该打死的。听说他家里有治伤药,妈今天去过,没有看见七七,明天妈还会去,弄点药来就好了。”
夜幕静静展开,露水来了,月亮还在山背后,山上密聚的松林在天空上摇动,远处田野上,水似的摊着无涯的淡白。老幺注视着那方,那将有一轮明月升上来的山头,他陡的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农民协会,呵,二哥要不在那边山上,你砍我的头。这个事只有我知道,不过,我怕,我绝不说出来,要是有人知道了,二哥也许会被人打死的……”
二
在山的那边,月光从浓密的树丛罅隙处漏下一片片银光洒在软软的泥地上,洒在矮矮的乱生着的草地上,和一些石块上。这些石块都很大,因为年代久了,上面满印着图案似的松针形的花朵,也有一些淡淡的鸟粪的遗迹。在一块石块上,傍着树根的地方,孤独的坐着一个人,这就是被老幺猜中了的他的二哥。陈得禄在傍晚时分,躲避着一切人的耳目,悄悄藏在这个山上了。白天他知道妈要去赵老爷家里就决定了要来的。来做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明白,总之这地方使他走不开,他愿意安安静静的一人在这里,好像过去有过的一样,等一个人。并且他愿意看那稳稳睡在脚下的一大片房子,这被苍翠群山环抱的一所粉墙大瓦房。它显得甜美酣适,而睡在它前面的那片大打谷场,在一排垂柳之侧,镜子一样,像一泓湖水。偶尔看见一星火星渔火似的闪耀一下,倏忽又消灭了。他的心总要跟着这火星颤动,他遐想着,这屋子中实实在在藏有一个他不能忘去的人呵!
他坐在那里,树叶在他周围,在他头顶上轻轻起着一阵嘘嘘嘘的啸声,他仿佛见她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倚在松树干上,一缕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在发亮的眼睛里滔滔涌出的许多泪水。她不许他走拢,骂他,骂他的妈,爹;怨天,怨菩萨,但是后来,她终于又让他抱了,喊他的名字,把两只臂膀伸上来搂住他;他的思想却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有胡子的占有过她的人身上,就是那个赵老爷;于是他从地上弹了起来,踢她,在她肉体上挥着拳脚。她的衣服破了,头发散在头颈上,哭着跑下山去,然而当他把她追着时,交给她下一次会晤的日子,她又不敢违反他的命令。
但终于违反了,还是四月里见过面,听说那次她回去后挨了好一顿鞭子。妈去见过她,说她只会哭,咒骂他,说她总有一天要上吊,否则就跳水。他听见了心上好难过,常常要向这里跑,总希望再有一次她从林子里跳出来,骂他也好,咬他也好,就让她咬吧,这样他心上还好过一点。可是,她再也不出来了,连想听见她一点声音也不可能。他一想到那圆的身体,就感觉得连肉也有痛楚,于是他渐渐的恨起来了。
七月半的时候,他那天走到赵老爷家里去,要接七七回家跟祖宗磕头。赵老爷扬起脸冷冷说道:
“可以,我并不稀罕,她虽说强壮得像条牛,却不能做一条牛的事,只要你把钱还我,就领了去吧。”
他想到赵老爷有时把她不如一条牛样蹂躏着,就恨不得几锄头将他揍死。现在他来这山上,常常是仇恨超过了希望,什么时候他才能吐一口胸中的闷气呢?他想过一些犯罪的事,有一天,他看着那坏东西出血,血溅到他身上,死在他脚下,像狗一样,于是他跑远去,官厅捉不到他,他在另一块地方活下去。他又想只要悄悄毒死他好了,不让人知道,那末他还是可以留在家乡,而七七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他决不定什么时候动手,他又怕告诉人;尤其是近来,在一个收成好的丰年中仍然没有足够的粮食使他只想做一点非常的事。他虽说怨恨一齐集中到赵老爷身上,但他却实在没有把那些事想妥。所以在这个晚上,他并没有走下山坳子去,就是那栋大房子里去,翻山又回到自己家里来了。这时月亮也翻过山头,照明了一些凸处的地方,明暗分明。
三
在去年秋天,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陈得禄,显得年轻得多,剃过了头,那低矮的额头好像宽阔些,长长的微微向上竖着的眉毛和眼睛有了不少的漂亮的成份。不过正是那时他开始紧蹙着眉毛了,有时带着一点呆滞,有时又变得很烦躁,来回走在向城里去的那条沿电线的大路上。他走过梧坪,梧坪的老少都跑出来关心询问;他又走过丰临口,全丰临口的人都给他同情的迎送。那些不在大路边的村庄,远远辨认出是陈家老二时,也互相低语着,谈论他新近所遭遇的事。就是许多不认识他的地方,因为三番五次看见他过去过来,他只给别人憔悴老去的印象,他的境遇也就被猜想出了。一个种田人的倒楣事,不会被别的种田人想得太远。
他的父亲,陈大爹,正被押在洛城牢里,为了几年的积欠,几乎有一百担,那佃主赵老爷就告他刁顽将他送到牢里来了。他被关没有十天,便郁出一场病,这使得在城里做裁缝的陈得福连妻子都饿了饭。得禄的家里,那住在赵家庄上的一家,连七七也在内,同时也陷入了危境。七七是童养媳,十五岁了,只等稍稍有几个钱就要开脸同得禄同房。但瞒着人两个似乎早已在一些竹林子里,稻草堆里,有了些情愫。他们曾经到赵老爷家去磕头,也没有用。城里衙门的人告诉他说只要原告松口,撤回状子,就没有事了。但赵老爷比泥做的菩萨还难求。这事一天天使家里人走入悲观。
一天傍晚,得禄又垂头丧气地从城里回家,刚刚走到转弯的地方,从这里踅进去,经过一片柑树林子,便到他庄子上了,忽然从林子里发出一个声音:
“得禄,你老子的病,怎么样了?”
一看,原来是那个常常到赵老爷家走动的李八爷,得禄觉得有一股东西从心中升起,皮肤底下慢慢发热,却又不愿开罪,只好答腔,自然声音总有点别扭。
“年轻伙子,”李八爷穿一件黑夹袍走拢来,拍拍他肩头:“天无绝人之路,总得设法呀!我看,赵老爷也不是不体贴你们,实在佃户太多,好人难做;你也要替他想想,他什么人,什么地位,轻易好转过脸来么?我以为是有法子想的,你要肯听我的话,我们让这案子消下去,把你老子弄出来,免得日后死在牢里了,你得背一个不孝之名。”在眯着的小眼里,射出一丝绿色的光,他笑着望得禄,等着他来上钩。
“真的吗?赵老爷能宽放我们么?只是……”得禄的脸色马上舒展了一些。
“为什么不呢,要是你们能给他一个押头,我包你老子会放出来。不过……”他不说下去了,像一个老猎人似的静静张望着他的陷阱。
押头,他们能拿什么东西去做押头呢;二十几亩田,一片地,连茅草屋子里的地,不全是赵老爷的么?他们除了几口人,就没有财产了。
李八爷始终没有指点他什么计谋,只答应他可以帮忙。
消息跟着他走回家去后,茅屋中似乎有了一线光明。家里人都不假思索,李八爷的轮廓在家里人脑中大大修改了一下。到第二个天明的时候,得禄便在陈大妈,三婶的催促之下,去访李八爷了。
家里人在秋阳底下等着回报,而且谈论着。
“哼,那只狗,我不敢说,让你们去信他吧。”三叔这时正从疟疾里逃回来,无事就躺在门外草堆上晒太阳。
三婶坐在矮凳上,三岁的小珍站在她身边吃奶,奶实在不多了,小珍没有别的零食吃,总舍不得不吸几口,一点点也好。“大妈,你莫睬他,现在第一要紧,是把大爹弄回来,李八爷那东西本来不是好蛋,不过他可以说几句话是真的,谁不知道他是赵老爷一只得力膀子。人不能太拘板,见事说事,要是,——啊哟,死丫头,你咬我,我不打死你。”她推开小珍,一边扣衣服,一边还继续她的快得炒豆子似的话语。
看得见芋田里七七和桂姐埋头在那些剪子形的大叶中,掘出来的都是嫩芋子,好吃,但太可惜了。
老幺放牛去了。他喜欢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他不懂得忧愁,他爱那条牛爱到极点。有一次他们俩顺着草走到北边的乌鸦山脚,不知道怎么,忽然从山上跃出三条狼来,亏了牛同它们斗,他伏在它身上大声喊,后来有两个砍柴的来救了他们,从那以后他们的感情就更好了。这牛已经很老了,田里的事不能多做,但全家都因为它救过老幺的命,谁都不忍杀它,或是卖它,其实也找不到人肯拿钱换这条牛去。
得禄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只添了一层懊恼。他不愿说话,凶横的坐在他妈的身边,眼睛望着东边,山那方有一个他恨着的人。
“呆子,你说呀,事情总可以说的,好商量呀……”大家催着他。他望了望芋田有两个蒙着印花头巾的头在那里蠕动,气忿填塞住他的喉管。他咽了一口气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那老鬼看上了七七。我可不干。”
李八爷只说可以把七七作押头,送去做一阵子工,将来还不是可以回来的;他不知这年轻人把那黄毛女看得那末了不起,倒表示后悔不该替他想法子;他看到这生意有一点困难时,便停止了。
然而这事终于成功了。
七七知道了陈大妈,三婶,甚至全家都预备送她到赵老爷家去做女工,她就哭起来了。
“你尽管想想,现在爹。唉,明年收成好,我们一定把你赎回来;下年我们要积钱了,老幺也出去,替人家做活去,桂姐也要多做点杂活,搓烛心……你三岁到我家里,哪一点我不当你亲生女儿,明年要是能接你回来,你也十六岁了,我就替你们圆房。现在你就救救爹,好在翻过山就到,绕前边走也不远,还不是可以见面的。”陈大妈陪着七七流了许多眼泪。
到晚上等到大家都睡静了,七七悄悄走到坝子里去,她望着那座将要隔断她与家的山。她怕,她不愿去,赵老爷她看见过的,听到过许多关于他的流传,要是——一种只有少女才有的防御的心,感到很大的恐惧,于是她恨着这家里人,她哭起来了。
有时,在无人的时候,得禄想跑来安慰她,她只对他瞪眼,吐口水,嘴骂:“短命的!该杀的!没有良心的……”
在决定的那天,七七跟在大婶后边,从家屋里出来走上了那座小山,一边走,一边哭,大骂得禄是孱头,是天底下一个最无用的人,全家都劝着,得禄被骂得生气,赌气先跑了。七七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妈说:
“那双袜子补好了,在我的枕头底下。”
大妈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她道:“我会告诉他的。他也无法,明天还要进城去接他爹。……”
时间慢慢过去,爹回来了,病好了。可是七七不准回来,得禄去看过几次,有时无法见到。他们只好约到在山上碰头,次数也少得很。而且,那为得禄所猜中的事,也就是常常在七七心中引起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这是不能责备七七的,七七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没有抵抗的力量,当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的时候。得禄除了在山上为这事打七七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在心中,怨恨却一天一天积高。全赵家庄,梧坪,丰临口,几乎东村的大半人都知道得禄在这一年中不知老了多少,深的纹络在年轻人的脸上,写了这事的历史和这历史所造成的新的性格,一副长年在忍受之中养成的很忧郁的性格。然而这事将怎样结果呢?
四
红着脸,鬓边的短发全湿了,三婶拐着一对茄子脚,从外边跑回来,喘着气:
“搅拐了,大路上全是人,朝赵家庄上去了呵,出了事呵!小珍子!娘在这里!来!去呀,大家一齐去看看吧。”她拢着头发,抹着汗,又将汗手抹在衣服上。
陈大爹用眼睛望了他儿子一眼,得禄却低下了头,手理着脚上的草鞋。
“是不是打架,打死了人?妈,我要去。”
“药里的甘草,少得你,莫问我,我不管。”陈大妈把一件旧棉衣朝怀里一夹,冲着站了起来,望也不望桂姐一眼,接下去骂:“哼!那种人家,要是有好下梢,天就没良心了!他妈的×,我×他十八代祖宗!七七不是我养大的媳妇?我去了,不准她见我,我恨不得咬他肉。那些不得好死的杂种们!还是去吧,死丫头,看看去,事情该不会出在七七身上吧?去呀!去呀!”她走在头里,靠着门又站住了。嘴里还咕哝着:“砍头的东西们……”
“大妈!大爹,三爹在家么?二哥动身了没有?你们还不知道么?”八房里的得贤侄儿,飞似的一路跑来嚷着,用了拳术家的姿式,脚一并就站在门口了,沉住气,两颗眸子只朝屋子里面搜索:
“李祥林要我通知你,王金已经去了。”他看见得禄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蛮牛似的两颗眼珠里,透出一种漠然的光。
陈大爹又望儿子,儿子在咬嘴唇。
“什么鬼路子?你们搅什么鬼?”
“呵,大爹,你们还不知道么?今天开会,快去吧!不开个会还成么!去年饿死一些人,春上有人出去讨米,现在阎王又要拉夫了。年成坏,没有吃的,年成好,也没有吃的,田上的收成不是全挑到别人家去了么?农民协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现在那些鬼东西都要回来办团防了。抽丁抽款,团防办好了,无非打我们!真他妈的!二哥!走!大家都来吧!哪个村子上没有去,真比正月玩龙灯还热闹。”
陈得禄抖了一抖站起身,避着父亲的眼光走出去,嘴角上咬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吹着口哨,分不出调子来的,走了好远还吹着。他觉得背上有一点痛,那里一定停留有几对眼光。
“去吧!阿珍爹,我们走了。”三婶抱起阿珍,跟在后边连拐直拐。桂姐拔步也跑了。
“妈呀!我不要一人在家,我也要去。”老幺在里房叫着。
目送着儿子,儿子走得很急促,绕着山嘴,往大路上走去。那条路上,线似的,不断的,接连的一些乡下人在朝一个方向奔去,而且传来许多听不清的嘈杂声。陈大爹心里盘旋着,一幕一幕的儿子改变了的神情使他不安了:“他妈的,一定有鬼!”于是他也站起,朝人多的地方去。
“老头子跟着跑鬼呀!”大妈很想留住她丈夫,但看到他不做声,便赌气走回里边去了。
秋天的阳光下,系着花布头巾的妇女们,挤在一群群穿粗蓝布褂的男子们中,在窄路上,成行的走在割了稻的稻田中,又散兵线似的,无次序的往前冲。一些好奇心,一些大声说话,掩饰着不安的心情,一些昂奋的,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都混在一个洪流里,被狂风卷到一个地方去。
这一股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密集在赵家大坪上了。人在人缝里钻着,肘子碰着肘子,脚踩着脚,探求着的眼光,掠过这个面孔,又掠过那个面孔。互相问询,而又等着,等着那要来到的一个巨大的咆哮。
“什么时候了呀!还不开会!”
“急什么,反正今天要开。”
“要是我们的决议,城里不接受,那又怎么搞呢!”
“哼,不接受,我们不怕。”
远一点的地方,那些大石凳上,蹲得有人,坐得有人,大家谈起家常来了。
“猪涨了价呢,前几天我那花猪赶到城里,换了二十六吊钱,要是能够等个把月,那就好多了,说不定可以换三十几吊呢。”
“我表姐前天生了一个丫头,唉呀!真怕人呀!她一个人在房里,就睡在床上,看那丫头在脚盆里划手划脚哭,后来声音也没有了。不凑巧她小叔子撞进来,一喊,没有法,我表姐只好丢了一床被子去,家里人也来了,洗了洗,弄些乱棉花包了起来,偏偏,那小东西又活了过来。表姐哭,她们也没有骂她,谁不晓得她的用心呢,总之,没有法。”
小孩子也夹在这里听故事,围了好些人,尤其是妇女,题外生枝,各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冲到嘴边,压不下去,咭咭呱呱的。
那些比较大一点的,就这里钻到那里,高声说: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收成归自己!”或是唱着歌,那从农民协会散出来的。人还在陆续聚来,农民自卫军的队伍也来了。
“看,看小牛!你是什么,排长,穿破裤子的排长,××都掉出来了!”
许多人跟在说话的后边笑起来了。小牛脸红红的,去摸裤裆,还好,并没有什么,于是也回骂道:“×你的娘。”
看的人还是不饶他,指着挂在他肩上的那条锈了的土枪:“这是什么!这有一个卵用,还不如把胯下的背上来还好些。”
等到小牛要生气了,他们便哄着走开了。那边又围着一群人:“李祥生来了,看,小龙也在那里,他妈的,小龙也会演说呢,哈,漂亮!”
手膀上缠了一条红布的纠察队,也出现了,在维持秩序。自卫军的梭标,成行的伸出人头,一些红缨络,在阳光下,显得火也似的,在人海中燃烧着。
有人宣布开会了,大家都挤拢去。
大拳头往上举,跳到台上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后来有人认出来是丰临口的毛机匠。但大家心里有一个不安的大疑问:
“王金呢?王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王金这时正在赵老爷的西院小厅子里,这里摆了一些字画古玩,很清幽,平日赵老爷总要在这里消磨大半时日,没有客人的时候,便独自躺在炕上过过瘾;若有客来便谈谈天。闲杂人是不能走到这里来的,这天王金要同他商量要紧的事,所以被请到这里来了。他到这里来是第四次;为了农民协会的事,从前也来过。
“请你替我想想,你们也该替我想,”赵老爷挥着手里的一根旱烟管,唾沫不住的往外喷,来回在屋子中走来走去,“这大半年来,那样事情我没有听从你?钱仲实,田比我多;李元泰,城里开了几个铺子;张海生兄弟都当得有差;可是他们跑到省里去了,乡里的事就是我承当。新谷呢,他们拿船装走了。我有多少?我家里这末多人!现在呢,……”绯红着脸,气也接不上来了。他恨王金这一批人,自从有了农民协会,他不知加了多少麻烦,他更恨钱仲实这一伙,他们从来不替他设想,有事就怂他来遭殃,不过他不愿在王金面前骂那些人。他觉得王金这人厉害,他怕他,却还不能不对他表示好感。
王金坐在侧边椅子上,手上拿了一根香烟,他的外表有属于农民的朴质,和军事家的沉着,他有一种温文儒雅,却又混和在一种精明强悍之中。他使人爱他,也使人怕他,相信他,尊重他,依靠他,但并不能真的了解他,了解他伟大的能力。他用深切的眼光跟着暴躁的赵老爷用力的吸着香烟,香烟头上积了很长的灰,落到衣襟上了。
“你来东村不少日子了,情形你也该明白些,哪一天晚上我菜园里不被偷,哪个山上我的树不被他们砍走?这些家伙,哼!狡猾透顶了,你要问他,骂他,他就装出一副蠢样子。你们说我地主,我通通不过三百来担种,却要养一百来家人。连账也还不了。要是有人要,我就把田卖掉,还了账,做一个穷老百姓,好,让我也加入农民协会吧。”他做出一副可怜样子,又去咬着那值钱的旱烟嘴子,那个比海水还绿的,透明的翡翠。
这些谎话并不能使王金忘记他的恶行,他有做官的朋友,他也开得有铺子,而且是当铺,他的田的确有四百多担种,这要占地三千多亩。他有爪牙,东村的村长,乡长,保正,大半是他的人;他办过团防,打那些佃户,打他家里的工人;他的小老婆是强买来的,他的妻子为他气得病在床上,他从不看她。女佣人都是他的下媵,那些从佃户中挑来的饿饭的却是标致的女人。他不能忘记他,在大门外边现在就有几千人要来了,这些将他恨得透骨的人,这些时时记得他,要咬他的人。
一个不会忘记的人从门口出现了。
赵老爷回过头来一看到那令人生气的龌龊的脸,忍不住厉声骂了:“什么人叫你来的!出去!”
陈得禄往门坎上一坐,踌躇了一下,说道:“我来看七七的,今天一定要见她。”他觉得坐在那里的王金加增了他许多勇气。
“放屁!你还不滚出去,”赵老爷觉得王金的眼光很难受,只好又软了一点:“你要找人不是在这地方,后边去找。”
“后边没有,你藏到什么地方了,今天你不让我领回去不行。”陈得禄鼓着很大的勇气来,不知为什么,一进了这所大房子,便觉得心有点空,怨恨与恐惧交织着。他不敢望赵老爷,从出世就怕他,在他的后边有一种看不见的势力时时控制着他们的。
“发什么疯,你这蠢猪。来个人!把这东西赶走!有人没有?”
家里的用人们都被邀到坪上开会去了。有些女人在上边屋子里做针线。
王金赶忙用手去理头发,他遇着了陈得禄的眼光,一双被打伤了的眼光,求救的,惭愧的,恐慌的,而且两手垂下去,失去了知觉似的倚在门边,又把脸转向院子去了。
这是曾经为王金所挂虑的,他知道这些人,他们比牛马还压抑得可怜,比牛马还驯服,虽说他们心里燃着暴烈的火,但这些火只会烧死他们自己。王金也不免有些觉得尴尬,只好赶忙说话,容色仍不失去一丝沉着:“我想,关于新办团防的事,我们得商量商量。你莫上钱仲实他们的当才好。”
赵老爷也忍着忿恨,只想一脚把陈得禄踢出去,这是什么东西,今天也敢坐在这里放赖,但他不能在王金的面前,摆出他全副的威严,他烦躁的,勉强不做声,听王金说话,同时觉得有一个重大的威胁在王金所说的后面。他不能立刻来一个很好的处置。
院子里有两株梧桐,在高处伸着密密的叶子,紧紧遮盖着全院子的太阳,只从一些落叶处漏些稀疏的影子洒在阴湿的地土上。这些树,这些地,和院墙,和死静的空气都变成非常讨厌了。陈得禄说不出的惶惑,只想一跳,飞过墙去;又想扑过去,咬死这条疯狗。他一听到他的声音,连那无声的气息都起着无底的憎恨。他的心扑扑的跳,又转过脸来望王金。王金还在无事般的说下去:“你要懂得这是一个计谋,现在他们要对付我们,不只拿你去做牺牲,……”王金的坦然神气,使他安静了一些,勇敢了一些,于是他车转身朝里坐着。
“这事我懂得,我懂得,我不怕,明天我要进城去,我要进城去,……”赵老爷红着脸,但心上有些狼狈。
憎恨慢慢燃烧着,陈得禄难受的望着自己的手,那两只能举一百斤重的粗手,半年来,他曾希望过有一天能绞死他的仇人,只那名字就使他做一点非常的事,但为什么适才却不起来,又不是要他去杀人。陈得禄注视着那个臃肿讨厌的人,相信可以向那发着油光的脸上唾去一口痰,只要再有机会,他一定什么都可以干。他做出一个有勇气的样子,望着那个王金。王金似乎没有注意他,只继续谈话,但他的确又看见王金拿手放在头上去摸头发,摸了一下,又摸一下。陈得禄马上站起来,做了一个凶样子,但立刻脸变得灰白,而且**起来。他像被咒语定在那里似的不动了。
“高长庚!高长庚!王二嫂!王二嫂!”赵老爷用力喊,他感到非常不安。
“妈的×,抓住他,”忽的王金冲到他面前,扭住他的衣领:“你还想怎样,外边几千人要看你受审,好家伙,抓住他,死了么,来呀!”
“天哪!……”陈得禄喜欢得想叫,潜意识的只想逃跑,他骇怕去看那个被逮捕的人。
赵老爷一挣就挣脱了,大喊:“救命呀!救命呀!”他想向外边跑。但王金又扯着他的袍子了,王金骂着:“不成,今天得同你算账了!”
“快来呀!老爷出事了!……”一群女人的声音迫近了。
陈得禄看到又快挣脱,赵老爷举起拳头下狠照着王金头上劈去,他不再思索了,扑了过去,一推,把赵老爷伸出的那只手打开去,跟势,他睡倒在地上。
“活捉赵阎王,打倒剥削我们的恶霸地主!”王金使尽了力高喊。
“啊呀!要死的呀!造反了!”几个女人跳着跑进来,大家挤拢来去扯,骂着,吵着,拍板凳,打桌子,王金被包围了。
“快,快,舅爷,三成庄,七里坪,快去呀!……救命呀!”赵老爷在地下哼着,并没跌伤,只等一得机会就跑。
“汪!汪!汪汪汪!”狗在人的脚步后边叫唤,一群人拥进来了,狂乱兴奋地喊着:“打倒土豪,打倒压迫我们的团防总司令,收成归我们!……”
于是,赵老爷在一群那些他认识的靠着他吃饭的,褴褛得像鬼似的农民中被拥出去了。
五
在人海里,伸出数不清的拳头。一个角落里又一个角落里,迸裂出一些愤怒的叫号,这些叫号巨浪似的跟着密集着的人头,推送到好远,一个浪潮过去了,新的,吼着更大的波浪又生长了。这里,这赵庄的坪上,旧日的沉寂死去了,那种窒息人的阴霾一下被狂风卷走了。现在呢,宇宙改了颜色。高高的太阳,更显得焦躁,点缀着山色的枫林,如火似的燃烧着这浸陷在旋风中的怒潮。那些积压的冤抑,一齐爆发。预感着将要来到的胜利,心儿快乐的战抖,尽情的呼啸,那些骇死人的雷样的呼声。
“×你十八代祖宗,看你还不还三斗六升地!老子早就要同你算账的!……”
“审问他:私办团防是什么意思,他妈的,你赵阎王又想吃人了,是不是?……”
“烧他房子,让他也无住处。……”
有一些人口里跟着喊叫,但却起着无名的惧怕,他希望实现的东西,又不敢希望来得太快。尤其是老年人,陈大爹就站在人群中哭了,他看见那些人,像他自己的这群人,都红着脸,忘记了一切,一个两个的跳上高处,那中心地点演说。在那些轮流演说者的旁边,站着死了似的他的仇人赵老爷。这情形太激动他了,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恨不得也跑上去,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吐过一口唾沫去,但他手脚痉挛,说不清是喜欢过度,还是惧怕,总之,他不敢看那张表情空虚的脸,他只想逃离这伙人群,这激动是颇难分析的。
赵老爷开始还结结巴巴分辩,他意志清楚,他想:“妈的,你们这批狗杂种,真的敢把我怎样?你们要什么,我答应你们就是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但后来,一片一片吼声遮没了他的话,没有人听他说,一切蠢得像猪样的脸,驯得像牛样的眼睛,都变得狞狰,粗野的逼迫过来,他怕起来了,感到了暗淡的前途,他战抖了,停止了思想,漠然望着前方,飘然无力地站在那里,时时要人来支撑。不过他还有希望,只是希望却又很渺茫。
忽然,有几个人从东北大路上慌乱地跑来,连声叫道:
“来了!来了!搬人来了,都拿得有家伙,总有千多人,快跑吧!快跑吧!”
妇女们先叫起来了:
“毛儿爹呀!快回去吧!……”
“坏了,坏了!狗婆呢!狗婆呢!啊呀,我的狗婆不见了!……”
于是人在人里面挤着。
新的愤怒热情的力反而生长:“娘卖×,老子来拼一拼,杀死他们几个吧,是些什么不怕死的臭虫!……”
秩序乱了,王金的出现,挽回了混乱的空气。
“现在时间短促,我们要马上决定,”正金用眼睛巡视着四周,说,“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起来,一切归我们,我们自己来处理我们的财产土地,我们要打倒一切剥削我们压迫我们反对我们的。一条是:安静回家,放下我们的一切,取消农民协会,解散工农自卫军,投降敌人,做永世的奴隶,怎么样?”
齐整的,划一的,雷似的答应了:“永远不投降,我们自己干。”
“那末,”王金又用深沉的眼光巡视了一周,“现在得先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停了一停之后,猛的一手抓过赵老爷,接着大声说:“这个人该怎么办?”他闭住嘴,只用眼睛去搜索。
人群里起着哄哄的,犹疑的声音,后来不知是谁喊了:
“打死他!”
有人在附和:“打死他!先打死他再讲!”
接着许多声音也叫起来:“打死他!”
一些妇女们也远远站住念咒似的说道:“打死他!”
王金还站在那里等着,没有人走上前去,他们都希望打死他,却谁也没想到动手。
又有人喊起来了:“只隔四里多路了!快点准备呀!”
呼声从山上的回音听到了,风动着树枝,传播着恐慌,人群里微微起着骚动。
“队伍站到口子上去拦着来路!”王金吩咐了。
李祥生跳了出来:“同志们!时间不等我们了,解决他!打倒万恶的地主!打倒强劫财产,强夺妻子的魔王,打倒……”
一片吼声应和着:“打倒……”
搬了来的救兵们,那些同样受着压迫的佃农雇农,贫农们,长久生存在欺骗之中的又被骗着拥来了。他们要抢下他们的主人,那个养活他们的家的,要没有他,他们将种什么田呢,他们是没有土地的,何况,他是有势力的人,如果他吃了亏,官府一定要惩办的,这一乡人都将无死所了。所以,他们拿起扁担,锄头,耙,一伙跟着一伙,在赵老爷亲戚家族的领导之下跑来了,尤其是那些收租看地的人。
队伍,肩着梭标和土枪的自卫军,一齐向东北警戒,他们都紧张,都感到了肩上的负担,不只是一些铁的木棍,而为着那新的负担喜悦。他们互相呼应着:“不怕,不怕,来了就揍。”
赵老爷脸上有点红的,满染着希望的颜色,又灰败了。他瑟缩地坐在那里,全失去了知觉,大滴的汗从他的额上,脸上一行行往下流,手背上也全是水。他**着,无光的木木的眼睛昏迷地望着,并没有人来碰他,虽说许多牙齿都早已咬紧了。
站在小龙身后的陈得禄,怕遇见熟人的眼光,他捏着拳,低头站着,等着什么似的。
后边,人群的后边,传来了催促:“打死他呀!快点,那狗王八还怕他什么,你们怕,让老子来……”
于是,不知有许多人向前挤,呼声吆呼:“今天是总算账的时候了,送他同阎王会面去,打呀!……”
一只脚伸来了,一下就把那个软球似的赵老爷踢滚了:“看老子揍你!”
跟着一阵疯狂,无论怎么也压抑不下的疯狂起来了。人失去了理性,在突破了藩篱之后大家争着动手了,一边乱骂,一边吐着唾沫,拳脚都集中到一个地方,妇女们也挤来,咧着嘴,披散了头发,哭着,为欢喜流着眼泪,她们也要来一脚,来一拳,要来看一看那被打得不成形的东西,那个吃人的老虎。
赶来的越近了,人群却还不忘却,不丢掉那早已死了的人。王金大声镇压着。说:
“你们做得很够了,现在该怎末样,得想法子呀!已经有同我们差不多的人拿武器赶来了,是打他们,还是走,找个地方开会去,我看,我们到土地堂去,他们不一定会追过去,等他们在这里打丧事吧!好不好?”
飞速的,兴奋的,黑压压的一群,向着一个地方流去。自卫军在后边慢慢地退。
六
夜晚,月亮又照到松林的时候,那被暴风雨蹂躏了的坪上,静悄悄地躺在月光下,一个黑影子在这里出现了。陈得禄躲避着同志们,悄悄来到这里,他望着那屋,那屋里闹着。他想着一个人,不知道是趁机会跑丢了,还是又正被人拷打着。他望着那坪上,那坪上曾睡过一个睁着眼,暴出了眼,流血的尸身,他想这尸身也许埋葬了,也许正停在那屋子里,他不能再打他了,他失去了机会,他捏着拳,暗暗后悔。但后来终于将那发烧的拳头伸了出去,大大地呵了一口气。
后来城里开了许多兵来。这些人都没有确实下落,但狂风暴雨却四处响应着,一直闹了许多年。
一九三七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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