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名伶吟唱的辞藻华丽成章,一曲关乎山水亭台的评弹听得穿堂的行客们入醉。商贾喋喋不休地罗列着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直教捧场之人听得纷纷咂舌。
矜贵的世家公子向来最容易惹来姑娘家注目,夏侯池便是其中之一。
他圆润的指尖捏着一樽酒卮,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腕微微晃荡,明明酒水已空,也不着急吩咐人换盏。
端看他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与自视甚高者不屑于开口的模样别无二致,就差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一位胆大的侍女半推半就地给这位座上的宾客斟酒,彼时还不忘含羞带怯地瞟上一眼,结果却慌了手脚!
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一惊无关乎样貌,只因为抬眼之际竟然是直接对视!
十多岁的女子脸皮薄,一双滚烫的面颊顿时浮满红晕,反倒像是她自己误饮了桌上这壶熏梅酿。
偌大的松鹤堂内,但观皮相就能料想到这些男人们生活优渥,便许只是互相玩乐逗趣,堂里陪侍的小娘子们却也忒容易捻酸吃醋,嗔怪起来一声比一声娇憨。
这般旖旎的场景令宋知熹觉得有些不太自在,她跪坐在案席一侧,垂下头,像模像样地抚平了压皱的衣角。
耳边细细的嘈杂声渐渐搅合在一起,疏远寥廓的曲声质感让她下意识将双目半闭微睁,渐渐地,眼角余光中的场景越来越涣散……
宋知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养神小憩之中,她不知道的是,至始至终,细微的小动作全都已被身边的男人收入眼底。
宋知熹回神时,听见贺衔与近侧的友人正在交谈,对话声平平淡淡的,不轻不重的语调更引人失神发困,她按了按眼皮抖擞精神,轻手轻脚地摆好桌案上的物什后静静地离开。
堂内都是净几明窗,男男女女的身影幢幢入眼。
远远望去,回廊上紫陌繁花稠,有人端着一身年轻的恣意风华迈上承阶的楼台,挥一挥手即袍袖丰满,恰似盛满月色清辉。
颠沛周流的乡客举杯碰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洽谈风云。宋知熹身处于其中向四周环顾,只见清一色的恣肆喧嚣。
她摸着鼻头笑了笑,因为被浓厚热切的氛围感染,内心便抑制不住地躁动开来,心绪随之越来越放开……
纵览古今,不论是南陈世家状元郎还是北齐将门风流种,有人长歌一笑倏回眸,有人千军万马避白袍,各个尽显后辈风流。
说不憧憬不仰慕绝对是不可能的。
某种年少慕艾的少年心绪重新涌上心头,一个鲜活的形象随之在脑海中浮现。宋知熹在堂厅内默默地兜兜转转,同时忍不住感叹,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心心念念地想着某个人。
她头一回体会到,仅仅对于遇见一个人,竟然也能这般满怀期待。
说到底,她今日是来与他好言解释的,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万一有什么不妙的误会还得靠她自己前去澄清。
一旦把大理寺的人得罪狠了,麻烦就会接踵而至。香积山那日,她对这位大理寺卿的态度过于高亢,此番定是要说些软乎话才好。
她不确定那日自己的胡言乱语是否已经让他心生鄙夷,但不管怎么样,屈于身份的威压,她觉得自己应该补救一下。
厚着脸皮说来,她们俩还算有一点点的交情是吧?
毕竟之前与他打过交道,尽管很多次,人家兴许是无意相助于她,但她也确实承蒙过他一些照顾。
她促狭地想,况且一件披风在手,她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与人相见的理由,怎么不好好发挥一下自己深厚的谄媚功夫?
他身形出挑,寻找起来并不费眼,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周绪呈的交际习性,因此对在众位男宾中能碰巧遇见他,并不抱有多大希望。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临时这刻她却难免有点儿紧张,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
没准那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啊。
转念一想,能这样最好!
她巴不得人家“贵人多忘事”呢,要是能顺便连她这个人都给忘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哈!
虽然想得挺乐天达观,但她不否认的是,自己脸上乐呵的笑容可能有一丝牵强。
霎那间,“啪嗒”一声有物件落地,裂得七零八碎。凑近一看,原来是有走动的侍从不小心撞摔了酒盏。
碰巧她留了个心眼儿,虽然没见到正主儿,但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绷着脸拱拳抱礼的侍从。
正是周绪呈的贴身侍卫萧策。
宋知熹心生一计,决定直接把包袱转交给萧策。
如果说,她能亲自出府追到松鹤堂,完全只是为了把披风妥当地归还,这么诚恳的心意周世子能体会得到吧?
在她先前揽上端送点心的差事才终于能从后厨出来的时候,她便从脖子上取下了一只攒丝红玛瑙如意长命锁,借此买通了一个小丫头将包袱存放在了后堂内。
后堂作为上等艺姬添妆的专设场所,少有闲杂之辈出没。
小丫头乐滋滋地同她说了,姐妹们每每要藏些什么的时候,相比起来,在后堂里面也会更安全更妥帖。
宋知熹收拾好心情开始向里走去,不经意间留心到一方雅座上的案几。
用来垫茶杯的碟子亦称作“瓷盏托”,盏托托口较矮,口沿卷曲作荷叶形,茶碗则作花瓣形,整体上流露着一抹古朴的风味,它最早始于南朝,也正是时下京城中十分流行的一种放置茶盏的承盘。
若是有人已经占用这一桌,必然会先把筷子直搁在碟子或者调羹上以示他人。
干净的筷箸仍旧架在玉质的箸枕内,碧粳粥、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如意糕、合欢汤、吉祥果、珍珠翡翠汤圆、莲叶羹、梅花香饼、香薷饮等各样点心完备齐全。由此看来,除非有过客随手拈来点心果腹或者消遣,这一桌堂食应该未曾被人沾手。
作为一位侍女在堂内四下游走,终究会惹得堂内的管事猜忌,宋知熹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冒牌货,行事还是谨慎些为好。
她没多想便端走一盘圣女果掩饰自己,款步走入了后堂。
等着她的小丫头见她来了,接过一碟红彤彤的果子与她相视一笑,“这个时辰姐姐们都在窦姑姑那儿,我也得去伺候小娘子们啦,东西就在在靠近梨木妆台的屏风后,姑娘还请自便吧。”
宋知熹环首张望,发现里面果真清净,这便点头答应。
约莫半刻钟后她收拾妥当,临走前又折返回来,绕过几间妆室后才终于找到一面铜镜,直接把眉心的丹红抹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吧砸吧嘴吃了一颗圣女果,兴许是心血来潮,又捻起一颗果子贴在唇边,与镜子里自己的唇色作了一番比对。
此时此刻,镜中照出了外面人来的动静,待看清楚,宋知熹眼睛一亮,眸光中顿时充盈了四溢开来的笑意!
她立刻扭头回身,微微张口想要跑过去唤住他,却见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跟了过去。
她挠了挠耳根,欲移步上前却又退步踟踌,犹上难下的心情百转纠结。来不及犹豫,生怕会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最终还是打算识趣地避开。
在男人将要抬步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果断向左右瞟了几眼想要寻找遮挡物,接着旋身一转————随着裙带如蝴蝶一般飞起又飘飘落下,身子已经移到了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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