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天的琼林宴,在婢女与小侍的奔走洒扫中圆满收场。
既然是圣上赐宴,各家子弟回去时总得和自家长辈说上几句中用的话,就好比这朝中的关系网,有时候只是看看哪几家子孙走得近,谁与谁交情好,甚至是打听到几桩最近定下的姻亲,便也能揣度出个八九不离十。
摆宴三天宾主尽欢,只是这个主到底是不是真的欢喜,还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易北皇宫。
一身绛红色衣袍的内监悄悄张口,借着拢袖的机会默默抬起了避尘,似乎正掩饰着一个呵欠,冷不防瞧见迎面走来的队伍,惊得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碧色丝绦在腰际忽摆忽落,一群挽了花髻的宫娥悠着步子,徐徐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乾清宫内气氛有些肃穆,偶尔有小孩儿的逗笑声传出打破了原本僵硬的场面,一宫装丽人指尖搓着锦织袖口的纹路,不一会儿朝身边摆了手,就有宫娥端起一盘红果呈上,躬身送前。
苏贵妃捻起一颗针叶樱桃,抖落了从青瓷盘里沾起的水珠送到小殿下贺锦的嘴边,圆润的指甲点了朱色的丹蔻,衬得那颗樱桃更是鲜活好看。
今日的小殿下任由宫婢用小绾笼起了稀疏的头发,他嚼着口中的樱桃,婴儿肥的腮帮一鼓一鼓的,相比之前在酒宴上胡闹,这番模样倒显得乖顺许多。
殿座下方正跪着的人,正是那日负责照顾小殿下的嬷嬷。
“娘娘,事情就是这么个样子,奴才们看护不力已经领过罚了,这会儿估计还在疼得叫唤呢。”
见娘娘不置可否,奶嬷嬷想了想就接着道:“那宋姑娘奴才也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先前面色虽有些痴呆,倒也是算得上是落落大方。”
痴呆?没听说御史大夫的女儿是个痴傻的啊。
看来是被吓着了,是啊,一个小姑娘做出如此惊世之举,怕是回过神来想想连自己都要害怕的吧。
真是幸亏她了。
苏贵妃点点头,视线并没有从小殿下身上移开,眼里分明透着无奈却又甚是宠溺。
“陛下昨个儿在我宫里还差点怒了,好在小皇子没事,陛下赏罚分明自有定夺,用不了本宫做这个主了,不然的话......”苏贵妃笑了笑,“反倒落了他的面子。”
听了这话,奶嬷嬷更加伏低了腰板表示顺从,这种话她可没资格接也没胆子接啊……
相比于其他嫔妃,近年来苏贵妃在宫里可算得上是顺风顺水,尤其是在她诞下了皇嗣之后,既有皇子又有皇女傍身,可谓是无可撼动地坐稳了位子,在她面前自然也就少不了伏低做小的。
贵妃娘娘与陛下本就伉俪情深,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情分远远越过了皇后,这是宫里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隔天一早,蓥华街主街便陆陆续续驶来了不少的华帘马车,罗绮盖,漆木雕,膘肥马壮,所谓“宝马雕车香满路”,也不过如此。
主街上的侍卫三天轮着换岗,眼下非但没有撤走,这会儿人手反而更是增上来了。
“姑娘!”
宋知熹一眼便瞧见了自家的贴身丫鬟盘锦,这人影一晃就窜了上来搀住她。
她笑眯眯地打量这丫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啊呀,仿佛有许久未见了,竟然甚是想念啊。
“姑娘,婢子冒失了。”
“不打紧,先回去罢。”宋知熹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右手反手握住了她。
盘锦欢喜地扶着自家主子上了马车,便朝着姓马的车夫颔首,马车这就驶出主街入了拱辰街。
林立的是酒楼食肆,如果沿着街道往巷尾拐弯就是清妓馆了,不少药铺是前店后院的构造,门口都会栽着几盆常青。
那门口蹲坐着鎏金拱狮的,看着就是财大气粗不知收敛的商户手下开立的票号钱庄,隔了个路口挨着的是京城最有声望的兴源当铺,相比之下倒是显得更加谦虚。
再远处就是引河桥了,京城川河稀少,桥下那片人工开引的河也就被保护得分外清澈。
街道布局与宽度丈量,不仅仅是考虑视觉感受那么简单的事,除却布局巡锣兵和官府机密等因素,因为本朝常有外国使节造访朝贡,这街道布局与百姓的精神风貌,象征的还是自家王朝的颜面。
街道宽敞干净,除却节日不说,两边一般是不允许摆摊设席的,这京城治安并非浪得虚名,每四个时辰就有卫队巡街,若是有人阻挠了向京城传送急报的马匹,亦或是冲撞了哪家的达官显贵,那么就不仅是被请去五城兵马司喝喝茶唠唠嗑那么简单了。
熙熙攘攘,行止合矩,律法严明,阖家安定,没有乌烟瘴气的盛京城就是一块人间宝地。什么仇恨腌臜、尔虞我诈、血溅逼宫,也许只是乐得清闲的人们习惯了这份安定,才编撰出诸如此类的话本子聊以抚平心生的躁动吧。
茶馆倒是开得甚好,说书也成了红火的职业,听众什么的他们向来不愁缺。
然而一切表象之浮华,从来只为掩其内里之糟絮。
宋知熹掀开车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睛里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一刹那对这些人间烟火气倍感新鲜。
闷在宴楼里三天后,今个儿总算是能给放出来了。
进了正府街,几个婆子在门口翘首以盼似乎早已等候多时,只是其中不乏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不妨碍宋知熹眼眶一热。
是了,这种熟悉感扑面而来,温馨得竟然惹人落泪。
结果后脚跟刚迈进后院,宋知熹就被蜂拥而来的莺莺燕燕吓出了一个饱嗝。
“姑娘!您瞧瞧我替您绣的喜帕子,婢子没有偷懒呢!”
“姑娘!看我这儿,您要我给李姑娘生辰礼做的荷包已经做好了,婢子绝对给您长脸!”
宋知熹惊呼:“什么?!”
“姑娘您忘啦?上次张姑娘来闹,这喜鹊鸳鸯帕是您临时说要给她当赔礼的,还吩咐了奴婢做得亮眼些呢。”
宋知熹缓缓拍了拍胸口:竟是想岔了。
“还有还有!”
她循声看去,捕捉到前方一抹清新脱俗的颜色:“咦,这是什么,怪好看的。”
一个丫鬟被点到,想起几个小姐妹提到的赏钱,立刻兴奋地跻身过去,“还有婢子打的这个绿水拂柳抹额,您说要给城东的准状元郎马公子回礼,还特意叮嘱了婢子要选用这种油亮一点的色泽呢!”
宋知熹定定地看着那绿油油的玩意儿,一口气又提了上来。
这要真送了出去岂不是会被人拍死……
宋家的姑娘别的先不说,就一个出手阔绰大家都是深信不疑的,这不,宋知熹临行前放了话,丢下一摊子待办的事,丫鬟们就硬着头皮抢着揽了活。
莺莺燕燕围着一女争前恐后地献上手里的绣品,霎时就成为后院里的一抹亮色。
照她自己的话来说,丫鬟多可不就是气派了嘛,哪个贵族的姑娘出门不是身边簇拥着一群丫头的?红红绿绿的哪哪儿都能赏心悦目。
宋知熹抬起一只手,不住地点头应付,但实在是……太闹腾了。
八盏巨大的红纱鼓肚罩灯挂在琉璃瓦下的房檐口,灯脚的金色的穗子迎风摇摆着,天色昏黄的时候宋老爷下了衙,踏着坚实的步子终于回了府。
褚玉院内。
“姑娘。”盘锦打了帘子进了闺房,放下手中的一盘子瓜果,“崔管事说,老爷回来了。”
宋知熹褪下碧钗,重新梳齐了头发:“好,我这就去。”
正堂里,一个四十有几的男人时不时往门口瞥上几眼,手里的核桃盘了又盘,细细按摩着手掌的经络。
宋渊见着那提裙而入的女孩子就是瞪大了眼睛直接甩出一句:“野了没!?”
宋知熹识趣地笑了,“心野了怎么还会记着回家呀?”
宋渊顿时就展颜而笑:“哈哈好啊!来,跟你老爹讲讲……”
自己的亲爹,她还是很了解的。
宋知熹幼年丧母,她的生母杨清早年因生了她就落下了病根,才两年人就突然没了,至此事后,杨宋两家渐渐也少了来往。
宋渊自发妻死后没有再续弦,宋知熹也就成了宋渊的独女,宋府没有个正经的女主人,她自然而然就享受着独一份的偏袒。
夜半,宋知熹才自顾自地挑了灯回闺院,她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耳畔还回响着临走时爹爹的嘱托。
“不知是不是最近忙着公务太过疲惫,前几日总是心生忐忑。”
他爹说完就递给她一个荷包说是要还给她,一脸嗔怪:“你自个儿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揣着,这么大人了还要爹替你保管。”
她自小就知道,荷包里边是一张泛白的符箓,上面的金色符文错综复杂,但描印得异常清晰。
他爹向来是不信神佛的,却抵不过她突生的厄运,这也正是她小时候不仅没了娘还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归西时,她爹亲自去找了道人为她求的一张平安符。
好在命硬,愣是被她扛过来了。
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她尴尬地问:“爹,你这是怎么了?”
她只记得他爹扇动了干涸的唇瓣,捏着手心里那张符箓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说不清地凄楚。
“孩子……爹就是可怜你,怕你受了委屈。”他拍了拍她的头又站起身活动筋骨,“好了,不要整天瞎想,歇了吧。”
宋知熹抬手抹了把额头,旋即加快了回房的脚步。
明明是爹爹在胡思乱想才对,她啊,恣意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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