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抿嘴一笑,声口甜糯得像是在嚼糍糕,“去容小娘那儿,她有了身子,我向她道贺。”
彭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讽刺,拿扇扑着心头的阴火,面上却端端稳稳地笑,“早先儿便听闻你打发了风月出去买办,原以为早就巴巴的就给容小娘送过去了,没曾想拖捱到了今日。”
沈南宝牵着嘴角道是,“早早的就买好了,可惜手头上紧着般若昭仪的翬翟,一时抽不开,今个儿绣好半裳,才得空出来走走,顺道去趟小娘那儿将礼贺一贺。”
说完,仰面冲二人弯了眸子,那笑貌,竟比天光还叫人目眩。
彭氏心底儿不由沉上一沉,沈南宝看着是朵娇花,所以叫人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漂亮,是可以随意攀摘的,却没想这娇花上长着刺儿,摘她需得伤了手流出来血;这要是不摘她,她落落大方的遗世在深宅大院里,只叫人赏心悦目,绝对揪不出什么不足来。
就方方那三言两语,里面含着的內闱学问,是伊姐儿怎么跌跤都跌不出来的圆满。
沈南伊咂不出自个儿母亲的这些深虑,唯是枯眉看着沈南宝。
她素净地站在天光下,背后是架在红木墩上的斗彩青瓷鱼浅,映在浮雕石壁上,好一副清澄明朗的画儿。
沈南伊简直恨不得拿了剪子绞烂了这景象!
要不是她,自己脸上能遭这样的罪?
真真是自个儿好着样貌以色勾人,就不允旁人漂亮!
没见得这般不知廉耻的人!
沈南伊眉头刻薄地紧拧起来,啧一声笑,“也是,四妹妹在府上孤花儿似的开着,到底要好好侭侭心寻个依附,妨不得哪日遭风吹雨打的,就摧折了。”
她一向这样,其他地方欺压不得,便拿着身份来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
她没说腻,沈南宝耳朵都听出了茧子来,自然不会过心生怒,所以还是持着那样的笑貌望着她,“大姐姐前半句说得极是,后半句却错处了,这府上祖母、母亲,谁谁谁不是我依靠?我又怎会在自个儿的府上被盘剥伶仃呢?”
沈南伊脸上的颜色变了变,暗啐一声虚伪,却缓缓扑摇起扇,“四妹妹这样想最好,我先前儿也苦恼着,怕你半道子回家,心底儿会有间隙,没想四妹妹攀了高枝,没半点不适应的,一回来便抢着做下人的活计,如今又腆脸去个小娘那处笑,想来这便是四妹妹所谓的‘血脉’、所谓的‘根儿’罢?只是不晓得,那养大你的赵老夫妇会怎么想,十几年的爱护一朝打了水漂,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起先说话还端着,越说到后面竟越发疾言厉色起来。
一句一句的,直往人骨头缝里刮,恨不得当场将沈南宝刮个烂碎!
沈南宝呢,提起赵老夫妇,心头难免壅塞滞气,但也明白,现下同她拌嘴也是叫她晓得拳头打进了肉里,更自觉畅快,索性笑眯了眼。
“养祖母养祖父宽和,定不会如此想,至于大姐姐说的攀高枝,我哪有什么高枝可以攀的?不过我而今尚没及笄,也不需急着这件事,倒是大姐姐得忧切忧切了,这及笄近一年了罢,倒比二姐姐还要后说定,虽说府上没那些个按序婚嫁的规矩,但太晚了也的确遭人掩嘴囫囵笑不是。”
沈南伊猛地捏紧扇柄,凹凸的海棠花纹像印章一样叩在掌心里,膈得手隐隐发疼,疼得她忍不住尖啸起来,“凭沈南宛什么东西,和我相提并论?我是沈府的嫡女,说亲自然慎之又慎,不啻谢小伯爷那样的人物,当是不得点头的……”
彭氏听得心惊胆战,赶紧将沈南伊扯到了身后,拿着盈盈的一张笑脸幽幽看着沈南宝,“四姑娘自个儿的事情都没理清楚呢,就替大姐姐担心了,当真是操心的命儿,也不怕劳动心神,累死自个儿嘛!”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仰头拿扇遮着日头看,“这时辰不早了,我和伊姐儿要赶着去金善寺浴佛,宝姐儿你也别晒在这儿了,早早去了容小娘那儿便回荣月轩精心绣你的翬翟罢,这要是绣不完,一家子的人都陪你掉脑袋!”
也不等沈南宝回应,扯了沈南伊剌剌穿过甬道,不见了踪影。
沈南宝这时才缓缓踱上去往沉香轩的小径。
日头太晒,风月拿了伞替她打在上头,绸面因而挡住了前方的视线,只听得一声‘四妹妹’,沈南宝抬起头,看到穿着茶白锦袍的沈文倬站在嘉树旁,愕着一双眼凝视她。
“四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沈南宝没听出他话里的惊疑,唯笑笑,“小娘这不有了身子,我买了些补品给她,顺道贺一贺。”
沈文倬晓得她误会了,局促地抿了唇,“四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没去金善寺。”
这下轮到沈南宝愕然了,“金善寺?我去那里干嘛?”
她站在伞下,日光透过山黎豆红的绸面镀上了一层酡红,柔柔地洒在颊畔上,漾出一种微醺的错觉,却挡不住她容色里的纳罕。
沈文倬见她这样,心头震撼,瞠目结舌起来,“舒直不是约了你今天去金善寺,说有话同你叙?”
沈南宝摇了摇头,“三哥哥这话说笑了,自提亲后,我再没见过谢小伯爷,我又如何同他相约?”
沈文倬怔了怔,语调慌张,“前个儿谢小伯爷不是叫人送了药膏给四妹妹?一并还送了信过来,四妹妹没看那封信?”
沈南宝这才恍然,怪道方才彭氏紧张成那样,是怕沈南伊说漏了嘴,也怪道方才她说定亲一事,沈南伊气成那样,不正是找不到下家,心里头悬得紧嘛。
沈南宝心里暗笑,一旁的风月却笑不出来,咬着牙切齿道:“怪不得大姑娘打扮得那么齐整,原是要替了姐儿您去赴谢小伯爷的约!好歹也是沈府的嫡女,哪有这样上赶着去贴小郎君?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罢!”
沈文倬听得云里雾里,抓耳挠腮地迟迟开了口,“这……四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宝解释道:“谢小伯爷那日送我的东西,遭大姐姐截了过去,我想大姐姐脸上也有着伤便随她用了,自然信也没见着。”
她回答得很平静,几乎要被嗈嗈喈喈掩了过去。
沈文倬却听得填膺,心头仿佛壅塞起了巨大的气泡,轻轻一触便破开了声,“大姐姐怎么能这样?这是谢小伯爷担忧四妹妹的伤专给四妹妹你的药膏,她怎能占为己有?就算占为己有,但那信明明是给四妹妹你的,她凭什么拆?不行,我得去找……”
气得不止,呼呼喝喝地就要拉着沈南宝去金善寺找沈南伊讨要公道,不想才迈开一步,身子就打起颤,带动宽袍大袖衣裾飘飘。
清止见状连忙掺住了他,“哥儿小心,你近来身子本就不好,还不紧醒着点,这要是一忽儿错神跌跤磕破了脑袋怎得好?”
沈南宝也没顾得礼仪搀着他一边的胳膊,听到清止这么说,便道:“我之前听二姐姐提及了这事,当时便想来找三哥哥的,虽说秋闱在即,但三哥哥还是得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莫读书太过用功了。”
沈文倬扶着额,手掌落下的影盖在脸上,挡不住那满面的通红,他翕动着唇想说话,嗫嚅了半晌也没嗫嚅个名堂出来。
清止瞧不下去了,这才咬着后槽牙发声,“四姑娘,小的同您掏一句心窝子的话,哥儿最近也觉得是用功太过,遂这二日都不怎么读书,只是仍不见好转,还这么犯困,小的心下焦急,想说给小娘、给二姑娘说一嘴,但哥儿说而今二姑娘被拿到长房教训,自个儿都顾及不到,小娘又有着身子,不能惊扰了她,遂哥儿不让小的多嘴,还是今个儿碰着了四姑娘,小的才敢说这么一句!”
沈南宝冷着脸看着沈文倬紧蹙的眉头,不由拢了拢他的指尖,发觉烫得厉害,神情一霎难看起来,“这哪是什么用功太过,分明是蹊跷得厉害!”
沈南宝怒瞠了清止一眼,“你也是!哥儿叫你掖着你便掖着了,不晓得给府上下人打招呼,叫他们别碎嘴,然后悄悄跑腿让大夫来把脉?”
罢了。
冲清止发气也无济于事,他一个人下人能有多大的主见。
沈南宝按捺着,深吸一口气,先让清止将沈文倬扶下去,只是刚刚迈了一步,她便叫住了清止,“你也别吭声,只道三哥哥走累了要休息便是,至于大夫,我叫风月去请。”
小小的一人儿,说话做事却有腔调得很,怪道叫老太太、夫人都警省对待。
清止来不及感慨,便道一声明白,“小娘如今受不得惊吓,小的会叮嘱好下人们不得告诉她。也多谢四姑娘了。”
沈南宝没接这话,见着他们拨开树丛往一径而去,便打发了风月去找大夫,自个儿则暗暗细想其中的曲折,如此厘清了来龙去脉,才提衽跨进沉香轩的门槛。
怀了身子的人,不能再闭门闷着了,遂整个沉香轩都叫容氏开了门,那些竹篾的帘子也被规整收拢起来,剌剌的天光就这么洞进来,耀得官帽椅上的容氏眉目清朗。
不过那舒展的面貌在瞧见沈南宝时,一霎拢紧了起来,“四姑娘。”
沈南宝蹲了身子,笑盈盈道:“小娘安好?我今个儿是来这儿给小娘道贺的,不过仔细想想这贺倒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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