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笔的手顿住,那墨汁便啪嗒一下掉了在了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沈南宝不动声色地换了张,语气还是那样,沉稳而缓慢,“哪里变了?”
风月蹙着眉,嗫嚅了半晌,也没道出个所以然。
“是觉得我更漂亮了?”
风月抬起头,对上正轻轻抿唇的沈南宝,她伤口还没好,只能这样浅浅弧度的作笑,但这样的容光也足够令人炫目了。
但炫目之后,风月便更加伤怀了。
自家姐儿明明这般好的一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身世,还掉进了这么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泞里,将来又该是怎样的一个男儿,能不怵姐儿生母的名声,不惧这样的人家,和姐儿举案齐眉啊。
她想着,那双奕奕的眸哀婉了起来,“姐儿的确更漂亮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敷衍还是安慰,反正风月心头寥寥的。
沈南宝咂出她的落寞,却无意替她开解,伸手在砚台上舔了舔,见那墨池映着春光虬结不均,便道:“风月,研墨。”
风月连忙拿过墨锭,在池中慢慢回旋,刚刚那些怅惘便都抛在了脑后,只一心注意着眼前沈南宝那篇篇力透纸背的字迹,忍不住感喟。
“这字要是叫老夫人看见,必定让姐儿您来写春联。”
话音匝地,赵老太太那张慈祥和霁的脸庞倏地跃进了沈南宝脑海里。
沈南宝一顿,惘惘的垂下眸,继续走起了笔,“祖母宠溺我,我写得好不好,她都让我写春联。”
虽说赵老夫妇与沈南宝并非血缘,但赵老夫妇心待这个半道而来的沈南宝很是疼惜。
当时沈南宝要去沈府,赵老太太还伏在沈南宝的肩头哭泣,“我的宝儿去了沈府,只怕要受委屈。”
委屈。
委屈倒算不上。
她只是很想他们了。
沈南宝轻悠悠的叹了一声,突然没了抄下去的兴致,便搁了笔。
也是这时,那外头穹隆本是风清云净,一忽儿便阴翳重重,疾风穿插雨线,猛地袭了进来,刀割似的刮在面门上,吹得纸张接连翻飞,飒飒作响。
沈南宝便叫风月阖了槅扇,垂了竹篾,然后撑了把伞去了后罩房。
碧簪一如往常地坐在炉子边,炉膛的火光投在她脸上,照得那两颊红彤彤的,额上也浸满了汗。
看到沈南宝过来,她拭着汗起身作礼,“四姑娘,您又来了。”
她没有过问沈南宝脸上伤口的事。
沈南宝早有预料,遂点点头,嘴角含起一抹温笑,“祖母一直咳嗽,久不见好,我心里着急,又无计可施,便只能在这处使使力气了。”
碧簪拿着蒲扇笑道:“四姑娘您的孝心,苍天会感念的,老太太肯定逾日便好起来了。”
正相说着,从偏门转进来一个身着麻裳的妈妈,颈上挂着襻膊儿,将袖子撸得高高的,露出那粗壮的手腕,但见她一叉腰,那素日掌事的气势便显现了出来。
“还不紧着熬药,看顾着时间,等会儿子要是错漏了加药的时辰,刹了药性,且到老太太跟前哭去罢!”
骂了一通,那妈妈方见到一旁婷婷立着的沈南宝,忙躬了身道:“四姑娘,您怎来了?”
沈南宝复述了方才的话,惹得那妈妈好一阵儿恭维。
沈南宝却问:“妈妈方才说加药?是怎样加药的?我晓得了,之后也好不出错漏。”
那妈妈搓着手指,虚笑的双眼透出踯躅的况味,“四姑娘,这事本就不该您干,您这做了,只怕上头怪我们惫懒。”
沈南宝笑笑,“我早前已经熬过一次药了,妈妈不在,想是不知道这事,老太太那边也清楚,自不会怪罪你们的。”
话尽于此,那妈妈也不好再说下去,迭迭点头,告诉了她那加药的关窍。
原不过是熬煮半个时辰后,再往里加几味川贝、金钟等药。
药是简单易寻,加药的时辰却不能错,不然且得重新熬煮一番。
下人们总爱惫懒,防不得熬着熬着打盹儿了去。
那妈妈才这般耳提面命着,唯恐着耽搁了老太太吃药的时辰。
沈南宝厘清大概,便笑道:“多谢陈妈妈了。”
陈妈妈只惶恐作礼,道不敢当,“只是这等活计,最是枯燥,奴婢是怕四姑娘耐不下心。”
炉膛里的火烤得沈南宝有些热,她轻缓缓地打起扇,“我起先在赵家也这样伺候祖父祖母,都习惯了。”
沈南宝生母那事,阖府周知,因而连带着赵家也忌讳起来。
这些妈妈惯是油花子,该说不该说的,心里门儿清,当下听了这话,陈妈妈也不续话了,扯了扯嘴角,便道:“那四姑娘勤恳着,奴婢先去看其它粗使有没有躲懒。”
沈南宝点点头,看着陈妈妈转身朝另几处喝令了起来,这才又坐回了炉膛前。
那扇还在胸前一阵一阵的扑着,那投在她莹嫩颊畔的火光也跟着明灭不定了起来。
碧簪总不好就这么做个甩手掌柜,便接过刚刚那话茬问起沈南宝赵氏夫妇的事儿。
沈南宝那笑容恍惚就有了生气,“我祖父祖母不是什么大官户,早些年是走商的,膝下本有个亲子,奈何得了肺痨,久治不愈过身了去,祖父祖母因而损耗了心神,也不愿再过那等颠沛的日子,又加之先前攒了些梯己,便临老了在金陵安置了个小宅,后来碰到了……我,便把我奉为亲子来养,虽说不比沈府来得锦衣玉食,但样样不缺,也活得安稳自在。”
听来,赵家夫妇对她是极好的。
就是碧簪年纪轻,也晓得沈府接她回来其中打的算盘。
既如此那何必回来淌这么一趟浑水?
还不如紧着那等不甚优渥的小日子过着,也落得快活?
难不成,真如旁人所说,这四姑娘是贪官家小姐的出身?想为自己谋个贵胄夫婿?
碧簪神情不免夷然了几分。
却听得那沸水顶着药盖子,磕托磕托的响。
该加药了!
碧簪一个激灵,转身从个匣子里取出琳琅的几株药材,就着冲天的白雾,按次放了进去。
沈南宝在旁观望着,一面还问道这是什么药,那又是什么药。
碧簪虽小,做事却已经有了年长妈子们才有的那种稳妥,但凡落在手上的活,都会一一烂熟于心。
这些药材便自然回答得顺溜。
“这怀中抱月似的便是川贝,这大小不一,色泽乌黑的则是熟地黄,往常有些人分不清生熟地黄,熬岔了药性……不过四姑娘是金枝玉叶,不必晓得这些,自有下人替你注意着。”
沈南宝听出她语气里微末的揶揄,并不以为然,笑盈盈的颔首,“以前只觉得熬药盯着火候便成了,没想倒是个大学问。”
碧簪听罢,大抵也不是那个伸手打笑脸人的狠心肠,直想方才的态度,闹了个脸红,小声嘟囔着,却没再那般看沈南宝了。
屋子里便又沉默下来,只听得那柴火炙烤哔哔剥剥的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药熬好,外头连绵的雨也停了,留下垂兽脊上凝练的华彩滴答、滴答的苟延残喘着。
院子里前几日怒放的梨花,也被这倏尔疾雨打得落花流水,驾着穆穆春风,满地飘零。
乍暖还寒之际,本该是最料峭瑟冷的,但沈南宝依偎在炉火边甚久,满身燥热,被这风一吹,倒觉得浑身爽濑,呼吸顺畅。
她长吁一声,拿布作衬,捋尽了药渣,将药倒进了汤瓶,然后连着珐琅匣子,一并递给了碧簪,“我如今不便在祖母跟前露脸,只得麻烦你们替我将这酸梅递给祖母罢。”
碧簪想问为什么,抬眼瞧见沈南宝那半边脸颊上的淤伤,话便在舌头里打了个囫囵转咽了下去。
“四姑娘放心罢,等会儿子送药的绿芜姐姐过来,奴婢同她说一说,绿芜姐姐肯定会将四姑娘的一片心意带去老太太跟前的。”
只是,应是这般应了,那厢绿芜刚刚端着托盘登门入室,殷老太太视线一扫,便问:“四姑娘今个儿去了后罩房?”
绿芜道是,“这药还是四姑娘亲自熬的。”
坐在小榻椅上的容氏,正斜签着身子靠在搭了猩红毡子的炕桌上剥核桃,右手边是满当当的一碗果仁。
听到这话,她露出温婉谦卑的笑,“四姑娘是个有心的,不像宛姐儿和倬哥儿,我叫他们多在老太太跟前你尽尽孝,他们都惫懒,也是我太惯着他们的缘故。”
殷老太太眼皮也不曾抬的,一面叫绿芜放了药碗,一面道:“倬哥儿自有功课要忙碌,他的手是执笔挥翰,韬韫儒墨,哪能做这下人的活计,岂不是章甫荐履?宛姐儿不必说,她一向孝顺,你瞧我这碧山长房一溜的窗纸,便是宛姐儿叫人备置的,说是近来瞧着入春了,但到底料峭,可不能大意了,换了薄的,叫风透进来。”
“至于宝姐儿……”
殷老太太瞥了一眼那一旁的珐琅匣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眼底的光冷了几分,语气也寡淡了起来,“小门小户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不提她了,且说说老爷回来的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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