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打!”
“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漂亮,打出我赵国虎骑的威风!”
众将看着眼前的气势如剑的青年将军,心中五味陈杂。
曾几何时,自己也同眼前人一般一腔热血。谁又不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汉子呢?
今秦人进犯,谁又不想杀他个痛快,杀他个昏天黑地,杀的秦人不敢造次?
可越是经历生死,这群老将们越能看清一点。所谓勇武,尊严,热血,在大势面前犹若鸿毛。
这仗,也不是靠气势就能胜的。
“大将军,”廉云沉声道,“如何打?”
“自是正面交锋。”
众将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使不得啊大将军。”
赵括眉头一皱。
“有何不可?”
“秦军势大,兵力强盛,正面对抗我等……不及也。”
“怪哉!我方才视察军营,我赵国男儿哪一个不是器宇轩昂,哪一个不是身强体壮?那秦军不过十余万,这故关内外四十余万好儿郎岂会落于弱势?”
“这……”众将相互对视,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廉云站出来解释。
“大将军或许不知,那秦军箭阵好生厉害,往往两军还未交锋便有箭雨铺天盖地而来,我军精兵擅骑射还好分散,可步兵行动缓慢却无处可躲。自上党一路战来,不少好儿郎甚至连秦军的面还没见到就横尸沙场。前些时日,我观那秦军箭阵更为强悍,许是其本部大军支援已至。此其秦军数战连胜,战意正高,今若再战,恐徒增伤亡而无功。”
“这就是你们不敢迎敌的理由?”
廉云等人脸上虽然挂不住,但还是点了点头。
“荒唐。”
赵括一手戳在地图上故关所在位置,直勾勾盯着廉云。
“我军与秦军相比,人数上可有劣势?”
“人数略胜。”
“那这故关内四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可否与秦军一战?”
“自是可以,恐两败俱伤。”
赵括又一手拍在秦军驻地后方。
“我军毗邻邯郸,粮草比起那长途奔袭的秦军,可有劣势?”
“无有劣势。”
“若领大军自后切入,子后断其粮道,可否一战?”
“自是可以,”廉云眉头微皱,“恐需付出不少代价。”
“这也怕,那也怕,怕死的话上什么战场!”赵括一拍大案,“既然我们有人,有粮,又不占劣势,缘何不敢一战?那秦军悍不畏死,难道我赵国儿郎就怕死不成?”
廉云面色略沉,摇头道。
“大将军,敢问谁人能领兵突破重围,断秦军粮道?”
赵括看向众将,目光所及,众将纷纷低头不予应答。赵括不由得叹了口气。
“秦国势大,近年来肆意征伐,早负众怨。楚,魏,韩亦非良善,自不会任秦壮大。此战,若我等能压下秦军,此三国定出兵攻秦。我等无需突围,自有精兵断其粮道。如此,秦军可退矣。”
听闻此言,众将眼中先是一亮,转而暗淡。
“大将军所言,过于理想。若我军孤注一掷,那楚魏韩三国却不出兵,又与秦军撕破脸面,岂不是得不偿失?不若延承廉老将军稳中求胜之法,那秦军粮草绝非无尽,我等尽管固守,到时耗到秦军粮草不接,大军自退,岂不美哉。”
“秦军自退?”赵括嗤笑,“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你们可知,这一日军中消耗多少?整个赵国消耗多少?”
众将不语。
“好一个耗到秦军粮草不接。彼此兵力相差四倍有余,粮草消耗孰轻孰重?你们惜命不敢一战,又可知赵国境内多少无辜百姓冻饿而死?”
“你们耗得起,赵国耗得起吗?你们以为为何王上遣我换下廉颇?”
众将欲有所言却不知如何开口。廉云犹豫许久,终究只是抱拳道。
“将军,出兵事大,还望将军三思。”
领会到众将眼神中的意味,赵括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双方未明说,可相互之间已了然。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场会面终不了了之。
众将告退,留下赵括一人守着地图,陷入沉默。
余生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呼了一声。
“将……军?”
赵括似是才想起余生的存在,抬起头,直愣愣看来。
余生被盯得发虚。未曾学过礼节的她只好硬着头皮模仿方才众将告退的动作。笨拙的抱拳拱手,显得格外滑稽。
“等等。”
赵括挥了挥手拦住余生,长叹口气,颓然道。
“你去营中寻壶酒来。”
“酒?”余生瞪大双眼,“可将军……军营中不是……?”
“军中禁酒?”赵括轻笑一声,“那是对你们而言。赵某位及都统,酒还喝不得?去,出营右转,到粮部,你且寻来便是。”
余生迷迷糊糊打算离开,又被赵括叫住,一转身,正好接住赵括扔来一块令牌。
“拿着,挂腰上吧,免得到时候被督军以违抗军令罪抓去。”
余生捧着那令牌,小心翼翼地走出城楼。
正午的日头正足,余生不由得眯起双眼,营中之景也变得恍惚。
总觉得刚才城楼中所见是一场梦,可手中冰冷的铜铸令牌时刻提醒她这就是现实。
将令牌挂于腰间,穿过内城中军营,余生靠着模糊的记忆去寻那粮部。之前随赵括走来没觉得什么,如今自己走在军中,余生却觉得这内城大的离谱。
一队队兵卒走过,余生低着头,不太敢去看。兵卒们却没有在意这浑身泥泞的杂兵小孩,尽公值守。
几个时辰前还高不可攀的兵爷,现在却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小孩子的记忆终究不靠谱,余生还是迷路了。
阴错阳差的,余生来到了内城城门下。值守的士兵瞥了眼她腰间令牌,也没有阻拦。
一步迈出,余生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一门之隔,内外宛若隔世。
汗味,牲口以及粪便气息纠缠在一起,独特的气味弥漫。草头兵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吹牛打赌。偶尔能看到面色冷淡不苟言笑巡逻中的精兵,比起内城的将士们而言少了一丝人味。
内城的粮部不知在何处,外城发粮的地方余生还是认得的。
不敢让将军等太久,余生小跑着敢去。路过一个转角时,熟悉的沙哑嗓音传入耳中。
寻声望去,只见那老兵正挥着那只伤手,对着围在身边的几个草头兵唾沫横飞。
“想老子当时一把抓住秦狗那长枪,反手一拳就把他干地上。接着上去两拳头就把他狗头砸烂!你们知道不,老子救下来的那小子,现在可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咧!那就是亲兵,换言之,老子救了大将军的心腹,怎的也于他有恩,你们说是吧?”
“屁嘞!”草头兵们哄笑,“就你这老骨头还杀秦狗?指不定当时躲哪里,仗打完才出来的吧!”
“还于大将军有恩,老头你有本事当人家将军面说试试?不把你直接咔嚓了都算知恩图报。还身边红人,吹吧你就,也不想想人家大将军能看得上咱们这种人?”
“哈哈哈哈,就是,就是。”
老头也红了脸狡辩,但就是没人信,一赌气,索性不说了。
“哎,还别说,”一人猥琐地笑道,“我听说邯郸那边的公子哥们玩得很野,叫什么……龙什么来着?”
“龙阳之好吧?”
“对,好像就是这个。那群官老爷就喜欢小童子,啧啧啧。”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被听到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也是,也是。咱们还是吹牛吧,吹牛没罪过哈哈哈!”
“说到这,老头你刚才吹得可不咋地。想老子我当时在城墙上那会,抡着横木那才叫一个,额,一个什么来着,姨夫当官……”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吧!”
“对!就是这个,老子当时杀的秦狗不敢露头。你们看咱们哪位将军动手了?换言之,老子比咱这几个将军都牛!”
看着草头兵们哈哈大笑,一个比一个吹牛厉害,余生无奈的摇了摇头。
不敢再耽误时间,余生也没去找老兵闲聊。火急火燎的来到粮库,余生亮出令牌。
管粮的士兵面色怪异的大量了下余生,看了看令牌,又看了看余生。
终于,管粮的还是给了余生酒水。
不是一壶,而是小半人来高的一缸。
余生不做他想,抱着这缸吭哧吭哧离去。背后,管粮的脸色依旧怪异。
堂堂将军之辈,来我这讨劣酒喝?就算将军好这一口,也不至于直接弄走一缸吧?但管粮的人微言轻,将军什么意思,自己也不敢问。
于是就有了一个草头兵怀抱酒缸横穿军营的一幕,士兵看到皆面露异色。
赵括独坐在大案上,盯着地图发呆。心说这一壶酒愣是等了快一个时辰。
刚想着待余生回来如何教训他,却只听大门碰的一声撞开,一个瘦弱身影摇摇晃晃冲了进来。
咣当!
余生小心翼翼的将酒缸放好,半弓着身子气喘吁吁。
赵括眼角微微抽动。
“你这……从哪搞来的?”
“外,外城……”余生喘了口粗气,“将军,我实在是找不到粮部在哪……”
“嚯……”
赵括走来,拍了拍那酒缸,不知该作何表情。
“倒是赵某眼拙了,你这……力气倒也不小。”
酒既然来了,赵括也不再说什么。启开封口,一股冲鼻的酒味顿时散开。
外城囤的酒乃是从城中百姓家搜来的,平日里处理下伤口,酿些酒糟喂喂牲口,加之军中禁酒,这酒极少使用。守城近乎两载,处在外城恶劣的卫生环境中,这酒缸中的劣酒更是二度发酵,如今度数也不低了。
赵括闻了闻,隐约间愣是有些醉意。
“有点意思。”
赵括拉过酒缸,舀了一勺尝了尝,一股辣味顿时顺着舌尖涌入喉咙。灼热混着刺痛感袭来,赵括皱着眉头才将这一口咽下。
酒水下肚,热流随之冲向四肢百骸。
“呼……够劲!”
赵括双眼放光,一把拉过还没缓过气来的余生。余生不明所以,只好陪着赵括围着酒缸席地而坐。
“来,”赵括递出一勺,“你也尝尝。”
“小人不敢。”
“叫你尝你就尝,那么多话做什么。”
余生喝了一口,刚一入口又喷了出来,被呛得咳嗽连连。
见余生面红耳赤涕泗横流,赵括哈哈大笑。
“连口酒都喝不了,算什么好汉!来,再来一口!”
余生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又灌了一口。
十多岁的孩子哪会知道这种劣酒未经筛过,其中各种杂质菌物入口,呛辣的劲头直冲天灵盖,余生只觉得脑袋嗡嗡的,整个人仿佛都飘了起来。
加上之前一路小跑,本就有些发晕的余生脚下一软,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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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转醒,余生揉着酸胀的双眼,茫然坐起身来。
这是哪里?
余生忍着头痛左右张望,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在一张装饰不俗的床榻上。
屋内昏暗,许是天色已晚。微弱的光亮自窗口洒入,逆着光,余生看到那光芒中立着一个身形。
谁……?
这是谁的屋子?
而且我怎么……?
思绪逐渐清晰,昏倒前的一幕幕自脑海中闪过,余生顿时一个激灵,也顾不得头痛了。
“坏了!将军!”
正斜靠在窗前的赵括闻声扭过头来,眼神略带迷离。
“什么坏了?”
“将,将军……!”余生看着眼前面带红晕的男子,心中顿时一阵发慌。
这怎么喝个酒,还把自己给喝上床了呢?
还是军统大将军的床……
床都上了,那,那接下来的事呢?
这个瞬间,余生想起了草头兵吹牛的只言片语。
难不成……!
余生连忙摸了摸身上各处,衣服倒是都还在。
见余生惊慌失措的样子,赵括不以为意的晃了晃手中酒樽。
“莫怕,赵某只是把醉酒的你搬来而已。”
余生红着脸,连忙从床上爬下,随即将床铺弄平整。
赵括灌了一小口酒,伸手抓向窗旁的木椅,脚下却一个趔趄。
余生小跑上前,连忙将其扶上椅子。
待到近前,刺鼻的酒臭袭来,余生看着赵括一脸迷离的样子,不由得担心道。
“将军,要不然不要再喝了?”
虽不知自己昏过去多久,但一旁酒缸中已少了小半。
赵括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拿起酒樽。
“不喝?缘何不喝啊?”
“这……”余生小心翼翼回答道,“小人听说饮酒误事而伤身。”
“误事伤身……”赵括念叨着,笑了笑,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好一个误事伤身,说的倒是几分在理。可惜,于我无用。”
“误事,误事……说的就好像不喝这酒我就能成事似的。”
“至于这伤身,一朝城破,生死难料,也不差这几口酒。”
“酒是好东西啊……来,给我满上。”
看着瘫在椅子上面色通红的男子,余生下意识的没有去接过那酒樽。
“嗯?”
“将军,还是……不要喝了吧?”
“你说什么?”赵括一把抓住余生的胸襟,将其拽到面前。
“连你都敢抗命不尊,你可知我是何人?”
酒气扑脸,余生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回应。
“将军是军统大将军。”
“军统大将军……你可知这是个什么官?”
“小人听说是军中最大的官。”
“军中最大的官……嘿!”
赵括垂下眼帘,呢喃着。
“狗屁最大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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