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念，你何必与我相见。”
——壹——
快入冬了，曲府凉亭里，端坐着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侍女旁立着，手里端着厚厚的披风。
那女子眉目娇柔，风韵迷人。只是目光沉静，不似这年纪的沉稳和安宁。她面前放着古筝，只是无心，偶有拨弄两下，也不知思绪在哪儿了。
“我听说那凤阁的妖女被杀了。”
丈夫张生忽然来了。
曲缃缃正无心拨弄着筝，不知为何，听了他话，那琴弦骤然断了一根。
她觉着诧异，回头看他：“江湖纷争，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张生怕她伤到手，紧张的坐在她身边，把她的手捧在手心里里仔细看了看：“这筝许久没给琴师打理了，明日带去许琴师那儿修理便是。”
“无碍。”曲缃缃只是觉得着兆头不好：“你平日里好似不关心着些事的，如何也管这等江湖之事了？”
如今朝廷式微，江湖势力四起，只她曲缃缃，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不关心这些江湖风云。
“……”张生好像有话要说，看着曲缃缃微微隆起来的小腹，似是又忍住了。他接过侍女拿着的披风仔仔细细给她披着：“要下雪了。”
曲缃缃抬头看乌蒙蒙的天，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一会儿，有下人带着一个小厮来了。
那小厮恭恭敬敬的，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曲娘子。”
曲缃缃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披风一下子就落在了地上。
张生苦笑，却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那小厮曲缃缃是认识的。
小厮小心翼翼的放下那包袱，红布包着，打开后竟然是古筝。那小厮垂手立在一旁：“娘子，这是覃公子给您的。”
曲缃缃听到那“覃公子”，心便狠狠一跳。她强忍着心中的激动，深呼一口气温声问：“他可留下什么话？”
小厮看了旁边的张生一眼，面露难色。
曲缃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礼法不容一句，便绝了她的念想。她只冷笑一声：“我知晓了。”
张生给了小厮一些银两，让他离开了。
许久，曲缃缃睨着他：“文钰。”
话里跟以往一般的，带着怨气和不满。
张生，名文钰。
“嗯，我在。”张生却温声答：“你如今有了身子，不要想太多。安心养胎好么？”
曲缃缃本只是气，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张生也是小心翼翼的，可今日张生话里的小心却她觉得奇怪。她挑眉，坐正了，看他，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文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文钰愣了一下。
好久，他摇摇头。
“覃兄，没了。”
——贰——
曲缃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覃归，还只有十四岁。
那时覃归少年意气，志存高远。只在曲府避雨。曲老爷子怜惜他，请他喝口水。不成想他居然懂得乐理，弹得一手好琴。
曲缃缃自恃擅长音律，不曾想总是吝啬夸奖自己的父亲居然连声称赞，便不服，与他争论，他虽是意气，却意外的温柔，对曲缃缃的刁难也没有说什么，像是不与她计较一般。
“缃缃，不得无理。”曲老爷却看不过去自己女儿的倔强。
“爹……”曲缃缃哼了一声。
覃归笑着：“曲老爷言重了，曲小姐才情横溢，实在是令小生佩服。”
“你这分明打趣我。”曲缃缃道：“我与你同一曲《水意》，你若胜过我，我便服气。”
覃归推辞不得，只得笑着同意。
《水意》是古曲，取自流水高川之意，时而温柔缱绻，时而激昂慷慨，时而又平静安宁，这中间的变换并不难，难的是意境的营造，若是一毫厘为达到，都无法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不过曲缃缃最爱也是《水意》。当年琴师教她时，说过一段故事。
原来是一个侠女，曾爱上一个白衣琴师，为了琴师金盆洗手，不再闯荡江湖。为了得到琴师的心，她还花费大力气去学琴学音律，终于她也能弹得一手好音了，可原来这个琴师正是她以前死对头的挚友。琴师约她出来，在凝钗河边。
她虽知不是好事，却也去了。
琴师要与她从此不再来往，只作陌生人，只无仇无怨，也无情无爱。
她不言语，只为琴师演奏了一曲，那曲便是《水意》。琴师听完还未回神，她便已经投河而死。
琴师根本不会武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随河水而离开。
其实他早已动情，只想与她厮守，奈何他无法越过心中那道坎。
从此琴师再不弹其他，永远只有一曲《水意》。
少年年纪，曲缃缃自然是听得动情。
偏爱便多习，练久了，好像就懂得了那心情。可曲老爷却并不认可她，一直说还欠缺。
她不信，她练过这么多遍，怎么可能会还欠缺？
一曲毕，覃归自叹弗如。称赞一番，便抚琴而作，再动时，便山水之意动人心。
曲缃缃便呆愣住了。
好似这人真真就是那悲痛欲绝，爱而不得的琴师。
她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真的不懂。
一曲毕，她终于笑了：“覃公子，是我见识短浅了。”
覃归笑而不语。
他住了三日，曲缃缃便日日找他切磋。
只三日，却也足够动心。
离开那天，曲缃缃躲在房里不曾出来。
曲老爷只叹，不劝。
原只原他的妻子，曾是江湖人士，留下曲缃缃，便毅然决然放弃了这种安生的生活，去了江湖，从此杳无音信。
他爱的，不过她江湖云里的潇洒肆意，如今，不过给了她自由。他早就料到，也就不再伤意。
只是思念，夜深难眠。
——叁——
自那以后，曲缃缃便再也没了覃归的消息。
直到一年以后，同样的日子，覃归居然托人送来一幅山水墨画，其他的未说，只道安好勿念。
她眼里的光芒被他点亮，再无熄灭之时。
此后每年每年，他都会准时送来礼物，有时是一些珍玩，有时只是一些书画。
可没过多久——不过四年，她已经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纪。
她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问他何时归，可还没等到他的回信，便有公子上门求亲。
那人便是张生。
张生说，他从小知晓曲缃缃的美名，一直心生爱慕。只可惜他总觉得自己迂腐，配不上她。而如今他来求亲，是一个叫覃归的公子让他来的。
几乎是刹那，她心凉如冰。
覃归来过，却是为她请亲。
“他要你娶我？”她不愿意相信。
只给她送礼物，书信永远只有寥寥数语，如今看来，说她尽是自作多情也不为过。他大可以说是把自己作妹妹疼爱的。
原来都是她多想了么？
他不愿离开江湖，宁愿离开她。为了自己不成为他的羁绊，甚至还给她找了一门好夫婿。
曲缃缃等不到他的归信，便差人送了一封信，叫他再也不要给她送礼物了，她不需要。
她在信中言：她会嫁给张生。
她也确实嫁给了张生。
张文钰是一个极好极温柔的男人，虽然有时会有些闷，但是从来对她都是迁就的。张生的父母也是非常欢喜她的，婚后两年，她也没有再收到他的东西，渐渐便忘了。
成亲后的第二年，他却送来了一对玉佩，上好的成色，人见了都说是好玉。
玉佩上还用细纹勾勒出一对鸳鸯。
说是，送与她同张生的成亲礼物，只是如今江湖事多，路上多耽搁了一些时日。
她冷笑着收下了。
又是两年，他又送了一个长命锁。
那时她已经诞下一个孩子。
她看着这长命锁，心中到底意难平。
若是不爱，又何必纠缠呢？他这般做，又置张生于何地？
张生却不在意，笑着让孩子戴上了长命锁。
张生说，覃公子是好人，他不会怪他的。
她只能叹。
再就没有过他的消息了。
——肆——
江梧瑶死的那日，死了不少人。
覃归就在其中。
他一直在千真门，并不很好过活，但是同样有着肆意潇洒，他偶尔也能出去喝酒玩乐。
只是有时，会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想起自己少年意气时候，想起曾想给但是没有给的承诺。
想着想着，他便笑了。
笑了之后，他又沉默了。
眼角有泪。
有人问他：“覃归，你如何不有中意的人？”
他只笑着说：“她自在家等我。”
同他交好的，便都以为他的意中人在等他回家。
有一年，他看到了曲夫人。
这个侠女却是在凤阁。
她在凤阁的地位仅次于少司命，可是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
好久之后，他才得以与她相见。
他依照曲老爷叮嘱他的，跟她说了，曲家一切都好。
她才告诉他，她身上也有着深仇大恨的。
——同他一样。
只可惜，他们是对立面。
千真门杀了她的家人，而江梧瑶几乎屠了他家满门，他的哥哥，他的父亲，都在锡山派做事，平时安安分分的，她江梧瑶，只去了，便杀了。
他与曲夫人相视一笑。
只一面，是故人一般。
再见面，就是仇人了。
临死前，他有些不甘心。
还没有杀了江梧瑶，替家人报仇。
还没有回去亲眼看看那个小丫头过得好不好。
真不想死啊……
——伍——（尾声）
曲缃缃听说，他的尸体都没有人找到。
她自不懂，为什么他如此执意江湖，同她那个不负责任的娘一样。
张生只陪着她，不曾劝过什么。
那一年，她终于重弹《水意》，此生，却也只一次了。
从此，便阴阳相隔，山水陌路，再不相见。
覃归，你不曾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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