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也不知将老金的家人“感谢”了多少次。
“妈了个巴子的老金，给我安排了个‘松快’活儿，这趟若是不给老子多些辛苦费... ...”施伟杰正喃喃自语，却被粗犷的吼声打断。
“谁叫你休息的，新人，还不麻溜的滚过来！”貌似脚夫老大身份的人，冲着施伟杰嚣张的发号施令。
施伟杰听到喊，连声应诺着跑去，向着货栈里边。
忙活了一个早上，等的就是此刻。
脚夫，一个苦累的行当。虽然同是人下人，却不妨碍老油条对新人的压榨，施伟杰被脚夫老大，安排到货栈里抗麻包。至于老油条们，在午时里，则会到树荫底下悠闲的喝米汤休息，躲过夏日高温的追讨。
换言之，货栈中，只剩施伟杰自己一人。
这是个绝佳的时机，穿上苦力的打扮，冒充脚夫为的就是这一刻！
仓库东南角左数第三堆麻包，像是小山似的堆着，每一个麻包都沾着厚厚的灰，许久没人动过的模样。
根据老金交代计划时，提供的货栈仓库草图，地下室的位置就在这堆麻包之下。而这次行动，他要带走的东西，便藏在地下室中。
该干活了。
“妈了个巴子，搬了一上午麻包，事到临头还要搬！”口气不善，他狠狠的抱怨着，下手做活。汗衫无袖，他露出壮实的双臂，使劲的瞬间，手臂肌肉如老树根茎般虬结。
施伟杰有把子力气，还没遇上老金、加入光复会之前，他曾当过一阵绿林土匪。
然而，他的土匪生涯只是徒有虚名，一个吓人的噱头罢了。在土匪窝里，他干着连同伴们都瞧不上眼的活——负责搬运与清点战利品。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负责搬运自己人的尸体... ...
一辆拖车，一把铁锹，小夜里，满载着不算熟悉的面孔到深林中去，在某株说不上名字的树下，挖下一个大坑，埋下战死的同伴，没有墓碑。
其实吧，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不当配角，瞧他身子这么壮，老鸨都会看中他的体格劝他做鸭。这身力气，也可以为土匪帮所用，不至于干这些低贱无尊严的活路，替帮派打杂。
他幻想着自己跃马扬刀，截住过路的行人，专横跋扈，喊着“此树是我栽，此山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施伟杰觉得自己也可以，于是他找到了土匪帮的头领，求头领给他一次机会。
头领说没问题，给了他一把两三尺长的砍刀，跟柴刀差不多大小，并告知他说，“锦州城南郊三里外，有一户人家，门前有有株松树，树上有窝乌鸦巢。户主姓金，全家六口，你去砍死他们，提着六颗头颅回来见我，立下这张投名状，我就封你做帮派的先锋。”
他将刀藏在怀里，晃着脑袋就去了。
夜里去的，次日清晨回到土匪窝里。两手空空，手里没有脑袋。
额... ...也不算两手空空，头领交给他的刀，他还是带了回来，刀倍儿干净，跟新买的一样，在他怀里捂了一宿，拿出来时滚烫。
头领接过他的刀，叹了一口气。
于是他该干嘛，又继续干嘛去。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施伟杰想通了。别人的死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管他的，要是能成就自己，那些无关者死便死罢... ...
他再次找到了首领，求首领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首领皱着眉头，仍是叹气，劝慰他，说清洁工也是组织重要的一部分，在哪儿干活不是干？都是组织的螺丝钉，都为了组织发光发热嘛，劳动最光荣！
光荣吗？光荣个屁！这话说出来谁信呀？骗鬼呐！我受够他们的白眼啦，我不干啦，谁觉得光荣谁来干，头领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今夜就去杀了姓金的全家！你坐这别挪窝，等着我回来后提拔我！施伟杰说。
土匪首领被他的决心感动，再一次的，将那把刀递交他手里，并且信誓旦旦的对他说，”行，等你走后，把屋门锁死，我就坐在这里哪也不去，只等你凯旋！“
施伟杰接过刀，又一次，晃着脑袋去了。
铁了心，这一次，他绝不让首领失望！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是首领令他失望... ...
施伟杰前脚刚离开山寨，下了山，后脚土匪山寨就遭到了夜袭。
当夜里，天降火雨流星。
说是“火雨流星”，实则是个比喻。
那是官兵射出的弓箭，箭簇上沾了黑色的油，是沥青或是别的什么，点上火，埋伏在山顶，向着山腰的土匪寨子万箭齐发。
密集如雨，灿若流星。
土匪首领，可能也就是随口一说，让施伟杰离开屋子后把门锁死，可没想到他这么实诚，真给锁了。
当时房屋被火箭点着，黑烟滚滚熊熊燃烧，首领正准备夺路而逃离开房屋，没想到大门紧锁，无论怎么用力，也只能拉开一道门缝。
隔着门缝向外，望着门把手上挂着的，二指粗的铁链，首领顿时陷入了沉思... ...
后来。
后来首领死了，活活烧死的，其余的弟兄，也被官府剿灭屠尽，连看门的狗都不得幸免。那晚上惨叫声与打杀声肃杀一片，回荡在山林里。像是九幽地府里被囚禁的恶鬼，一股脑的出逃来到人间时，所发出的嚎叫。
而施伟杰，则在山脚的灌木丛里藏了一宿，瑟瑟发抖。直至天亮时，官军的沿着大路返回，滴里搭拉的铁蹄振聋发聩，他才如梦方醒。
自己呆了五六年的山寨，虽然不尽人意，但也始终是个归属，现在没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个回去的地方也没有。
但他还是选择回去，回寨子里看一眼。
山寨一片狼藉，满眼见到的，尽是烧焦后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山林间的青草芳香，混杂着人肉烧焦味。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山寨没了，这是他最后一天做土匪，他该把所有死去的同伴，都葬了，反正做土匪时，他干的也是这事。
站在山寨大门，他蓦然生出这股念头来。
恰在这时，山寨大门牌楼上的匾额坠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巨响，掀起尘埃！那一瞬间，看那落下的匾额，他如同看到墓穴完成时落下的封石一般... ...
原来这山寨的废墟，就是埋葬“过往”最好的坟墓，不必他再画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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