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干净，却不闻周浮应答，金不换觉得奇怪，扭过头，四周不见那小子的人影。用眼睛在身后更远些的人群里搜，才发现这小子没跟来，而是蹲在桥中央。
好嘛，说了白天，白说！
金不换冲回他身旁，正欲说教一番，却见他正蹲在一个地摊前一动不动，双目炯炯盯着摊主的双手。
顺着他目光，又去瞧摊主，便见得摊主右手握勺，左手捏着一枚铜钱，勺子微微倾斜着，勺中灌满的温热的糖浆便从勺中流泄，落在了摆在下方的铜钱上，糖浆又从钱眼儿中流下，成了一条“糖线”，垂在了最下方的砧板上。
那双手行动一致，忽快忽慢，好像上下捏着一根绳，没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活灵活现的“公鸡”，就印在了砧板上。等热糖冷却，摊主手中的放下勺和铜钱，取来竹签轻轻一挑，便将那糖线画的公鸡挑了起来，后把竹签连着公鸡一并的，插在事先穿洞的砧板上。
原来摊主卖的是老祖宗的手艺——“糖画”。
“做什么？”金不换忍不住发问。
周浮看着糖画的公鸡，不答而是反问，“金兄身上可还有散碎的钱？”
“没了，便是连一分也没剩下，都花干净了。“
小贩**二人的对话中，却是没好气的对周浮道，“起开，没钱就起开。穿的跟乞丐一样，碍着我做生意！”
“嘿！”周浮从蹲坐的姿势一下站起，撸胳膊挽袖，“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张的嘴，你能怎的？”小贩不甘示弱的怼回去，双手叉腰也跟着站了起来。
金不换急忙拦住周浮，左右看着二人道，“有钱，有钱！”说完，手伸进嘴里抠，片刻功夫，扣出一粒二钱的银子（“钱”，重量单位，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
原来这金不换的嘴里，有颗后槽牙崩了一半，于是用一粒大小合适的银子，将崩掉的牙齿补齐。此刻见周浮又生事端，一时情急，便恍然记起快与自己融为一体的银子。
双重意义上，都算是真正的“从牙缝里挤出的钱”。
一面将沾着口水湿淋淋的银子塞给摊主，一面取下砧板上糖画的、栩栩如生的“公鸡”塞给周浮后，他拽着周浮便离开。
“周兄，你也老大不小了，非要吃糖画不可么！”
“你不懂，不是我爱，而是我弟弟特别爱，小时候带他上街，他总是吵着买。刚才桥上路过时，看到了糖画，一下就想起我弟弟，不知为何的，自己便特别想吃。”
金不换呆呆看着周浮，半晌才问，“你弟弟一定也很喜欢你这当哥哥的吧？”
“恰恰相反，我想他很恨我。”周浮吃着糖画，答得随意，“你呢，金兄，你有兄弟姐妹么？”
“我？兄弟姐妹？”他单调的重复着，避开与周浮眼神相接，淡淡道，“没有，我孑然一身。”
很明显，他撒了个慌，常人有的他都有，父母、兄弟，除此还有妻子，儿子。不过，有关家庭的一切，都被他谨慎的藏了起来，就像一只出了洞的老狐狸，用毛茸茸的尾巴，将与洞口相连的足迹，仔细的打扫干净。
对光复会的弟兄他从来不提，对周浮也是一样。
“你前头不是问我，那些被南族官兵押送的是什么人吗？”他岔开了话题，“那些人中，有劫匪强盗，有恶贼小偷，但绝大部分的，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为得一口粮，活不下去的人便将自己卖身与南族，而南族近年打仗，需要大量活人。”
周浮不信，“锦州城连乞丐都有钱买食物，怎会有活不下去的百姓？”
“他们不是锦州人，来自平州。平州大旱三年，颗粒无收，饿死了不少百姓。如今平州当地，人命还没一只鸡贵，二十文便能买一对童子。”
“你真清楚！”
“去过便自然清楚。我之前做过一阵子行商，替南族当买办，跑了一趟平州买了百十来人，带到锦州城交差换赏。”
周浮闻言停下了脚步，皱眉对他说，“人就是人，不是那货柜上陈列的商品。“他也停下，回头觑了周浮一眼，”走投无路的人，除了贱卖自己还有别的出路么？你饿了还能在锦州城抢几块烧饼吃，他们呢？“
说罢，又继续领路，一边走，他一边絮叨着，又说，”人一旦饿极了眼，什么也干得出，你没去过，自然没见过，可我不同，我见过。古书里一般记载着，只单单三个字——‘人相食’，但情况可怕得多，因为无法忍受饥饿，通常最先被吃掉的都是孩子，接下来男人开始吃女人，再接着青壮开始吃掉老者，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含泪吃下两大碗’，便连掉地上的都会舔干净。若是被卖到南族，还尚存一条活路，那么试问这么做，又有何不可？“
自然而然，周浮脑海里浮现出人间地狱的画面，他迅速的摇头，将脑海里的画面驱散，快走两步，与金不换并肩，“那朝廷呢？天灾时都会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才是！”
“早在五年前镇压倭寇起义的时候，朝廷就已经打得国库空虚，平州的地方官员自是清楚这些，他们不会往上报，也不敢往上报，都怕担了责任，丢了乌纱帽，而只要他们不说，皇帝纵使有心... ...”
金不换没再继续往下，抬头看着眼前的二层建筑，停下脚步，他说，“到了。”
“到家了，这儿是你家？好生气派！”周浮道。
金不换啐了一口，“呸！是你家！”
这声“呸”令人意外，周浮一阵莫名其妙，也随他抬头打量起这幢宅子。宅子门大，被红漆粉饰得喜庆，一副喜迎八方的模样。屋檐下左右各挑着一束红灯笼，每束各四盏，每盏灯笼上题下一个字。
左四一气念下，写的是“南开朱门”，右四逐一瞧去，写的是“北望青楼”。
门前匾额上书写着建筑的名称，鎏金的大字——“春风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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