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雪站在书店的货架旁，伸手拿起一本最近流行的话本打发时间，顺便逗逗掌柜家的猫，他没见过猫这种生物，感觉很新奇。
这里离大夏的京城较远，但也算是繁华的大城，本来姜璃是想坐马车过来的，但想想还是算了，豪华的马车虽然舒适，但明显是在天上乘云更加潇洒帅气。
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街景，绿瓦红墙之间，突兀横出的飞檐，马车驶过，挂在车前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规律又平稳。高高飘扬的商铺招牌，背着包袱的行人，都在黄昏下拉出长而薄的影子。
苏昕雪也是忽然想起，自己自六岁上山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昆仑和魔边，于是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人间在山上的修士眼中，向来是一种特别的存在。附着青苔的老石砖，喧嚣纷扰的街市，总是比仙气缭绕、不染红尘的仙宗更吸引人，也更容易勾起人们对往事的回忆。
这里虽然少了那么多的山峰沟壑，但旧时光里关于叹息和哀伤的部分，令那股子泛黄湿润的气息却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店铺里被岁月侵蚀的房墙和老挂历，便想起同样依山而立的掉墙皮的老楼房。听着小贩精神的吆喝声，便想起幼时一家在庙市闲逛，遇到的那个笑眯眯卖糖葫芦的精神老伯。
也想起父亲背着年幼的妹妹过桥，身后还跟着一个吃着糖葫芦的小男孩。
还有看似年幼实则已经活过漫长岁月的师尊，对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和强装镇定的父亲保证，保证会让自己活着回来。年幼的妹妹尚不懂得离别，只是把自己的糖葫芦分给了他一个，让他回来之后要还她三个，又犹豫着改成了两个。
手里的话本，漫不经心的翻过几页。
“啊，小伙子，麻烦帮我递一下那本书，就是你左手边那本。”守在柜台的老人和蔼地招呼。
苏昕雪把手中的话本整齐的放回原处，把老人要的书递了过去。
是一本《道藏》。
老人将手中拿的《周易》放下，接过书，翻开了其中一页，轻轻读了起来。
“彻微玄景门，焕朗彻空同。至道由静默，当见三素宫。大道於此成，骖景策云龙……”
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店里这位俊朗的年轻人竟然也跟着轻轻背了起来。
“左右侍经真，玉女及玉童，身济不死律，解罗顺灵风。七祖反胎生，世为神仙宗。”
“哎哊，你也会啊？”老店长有些惊讶。
“我自幼熟读三教百家著作，道藏亦在其中。”
苏昕雪轻轻一笑，语调一转，清唱道。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六鬼锋。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老店长见状，轻轻拍手，末了还递上一杯茶，亲切地询问道。
“你是来这逛祭典的，对吗？”
“您是怎么猜到的？”
“不然像你这种小家伙，现在不在家中或者塾里用功，怎么会来这种偏僻又安静的地方呢？从哪来的？”
苏昕雪稍微犹豫了下，回答道：“京城。”
“豁，那可不得了，怕不是哪位才子特意来光临我这小店，来来来，给大才子敬上一杯茶。”
老店长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给苏昕雪倒了杯茶，又给他做了个揖。
苏昕雪有些犯难，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硬生生接下了这个礼。
见他这样子，老店长笑了笑，没有再为难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一个人吗？”
“有同伴。”
“是哪位公子，还是哪位小姐？”
“额……是位女性朋友。”
两人随口聊着，互报了姓名。老店长倒是对他很感兴趣，大有引为知己的意思。
直到姜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苏昕雪才与老店长告别，走出了这间偏僻的小店，来到大街上，走到姜璃身边。
老店长蹬了瞪站在自己店门的那个少女，觉得有点眼熟，但回想不起来，也就不去想了，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安静地读着《道藏》。
路边，苏昕雪低下头看着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很漂亮。”
“谢谢。”姜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倒是平平无奇。
“这里的布庄没什么成衣，等到了京城，那里的衣服才算得上是漂亮。”
苏昕雪安静地应是，倒也不以为然，他夸奖的从来都不是衣服。
大夏算不得什么大国，不过这座城倒也算是东土凡俗间的大城市，街上川流不息，扛着扁担的流动商贩，大声吆喝的小贩，拎着鸟笼，穿着华服的公子哥，一派繁华景象。
苏昕雪年幼时离家，还真没来过几次凡俗，如今倒有点不适应。
姜璃看出了他的不适应，提议道：“不如我们去吃顿饭？”
苏昕雪想说自己早已辟谷，但看着少女充满期待的表情，还是点了点头。
……
夜幕已经降临了。
苏昕雪靠在窗边，从高处俯瞰着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楼下的街道依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听说还有从京城运来的烟花要在今天晚上点燃。苏昕雪没听过烟花是什么东西，询问姜璃也只得到了一个你亲自看看就知道了的回答。
莫名的，苏昕雪有几分期待。
同桌的姜璃拿着一种叫“菜单”的东西点菜，听说这种方便的东西是她发明的，姜璃给自己说起时脸上还带着骄傲的神情。
“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少女带着不满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昕雪有些惊讶地回头，却只见到少女皱着眉，随口说了几个菜，就挥了挥手，放了一脸尴尬的小二一条生路。
“他们这里的菜式很少吗？看你这样子。”苏昕雪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问道。
“到也没有。”姜璃想了想，“只不过和京城相比，确实有很多菜式没有。”
“那里的大厨能把一条鱼做出上百种菜式，等哪天到了京城我请你去一趟你就知道了。”
“好，我等着。”
苏昕雪轻轻放下茶杯，看了眼周围的装潢，打趣道：“吃饭来这种地方，看来你在京城也是个大小姐？这一顿饭看来得花我不少钱。”
“反正我花的钱都是我挣得，也没人说我什么。”
姜璃轻哼，又扯了扯身上这件不太合身的衣服，低声说道。
“吃饭的钱我之后会还给你的。”
“不必了，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一顿饭钱而已，不必特意偿还。再说了，你刚才不也说到京城请我吃饭，就算是顶了这一顿的饭钱吧。”
说完又笑道：“想来京城的大小姐不会欺负我这个外地人，故意带我去那些便宜的店吧。”
姜璃支支吾吾：“当，当然不会。”
苏昕雪和她对上目光，默契的一笑。
“说起来，你在仙盟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啊？少盟主，听起来就很厉害啊。”
“大概类似于你们的太子？”苏昕雪想了想，“不过也不至于，盟主和长老他们要是想换一个也不必像你们换太子那么麻烦。”
“仙盟还有比你更强的吗？”姜璃好奇地问道。
“很多吧，盟主，各个长老，还有各大势力的掌门人……都比我强。”苏昕雪谦虚道。
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鬼话。
看过白海资料的姜璃腹诽道。
“我是说，同辈还有比你更强的吗？”
“嗯……”苏昕雪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实话实说，“应该没有了。”
输给长辈是很合理的，但输给同辈……不知为何不想在姜璃面前这么说，更何况他也确实远超所有同辈。
姜璃问道：“我听你说仙盟登记在册而且活着的修仙者至少有二百七十万，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你们的消息啊？”
她又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到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
“简单来说，就是之前一百多年，仙盟所有人都在一个叫魔边的地方打仗，大概一年前才结束，你没见过是正常的。”
“那你参加过吗？”
苏昕雪轻轻点头。
姜璃突然有些心疼，觉得他可能在魔边有什么痛处，也就没有再问，换了个话题。
“那你这次为什么下山？”
正组织语言准备向姜璃讲述自己在魔边杀了两个三重天魔族，又一剑重伤魔帝的辉煌战绩的苏昕雪愣了愣。
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这次下山是想接我的家人上山修仙。”
姜璃突然有些扭捏地凑近苏昕雪。
“那你……那你能不能也带上我？”
“好啊。”苏昕雪一口答应，他早就想说服姜璃上山修仙，现在姜璃自己提出要求，自然求之不得。
“不行的话我……我当你女朋友也可以……”姜璃咬咬牙。
“我说可以。”
“我在京城也算颇有资产，你以后想来凡间的话也有住处，而且我虽然不太清楚自己的相貌在修仙者中算什么层次，但我想也算是中上……”
“不是，我说可以。”见她越说越离谱，苏昕雪拍了下桌子。
“？”突然反应过来，姜璃有些发愣，脸上顿时一片绯红。
她强装镇定，道：“谢谢，我刚开玩笑的。”
苏昕雪点点头，撇过脑袋喝茶，留下姜璃独自懊恼，心里暗自琢磨姜璃刚才的话。
“女朋友”是什么意思？女性朋友吗？他们两个结识了半月有余，聊的也算投机，照这么算，她应该已经是自己的朋友了才是。
一念至此，虽然不清楚姜璃为什么这么尴尬，但他还是解释道：“女朋友的话，你不已经是了吗。”
他自认为自己还算不难相处，和姜璃这一路相处也算愉快，想来这番话是没什么问题的。
却未曾想少女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好像……在看某种恶心的生物，比如蟑螂？
“怎么，我说错话了吗？”苏昕雪有些奇怪。
姜璃叹了口气，没有计较这个古代人对女朋友这个词的理解。
“没有。”
苏昕雪摸了摸下巴，他也认为刚才的表现没什么问题，但看姜璃这副样子，显然是说错了话，还是打算赔个罪。
想了想，从芥子须弥中拿出一个剑匣，放在了桌上。
“这是什么？”被突然出现的匣子吸引了目光，姜璃问道。
“这是我以前用过的剑，对我现在来说略有鸡肋，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刚好，拿来为我刚才的冒犯赔罪应该正合适。”
苏昕雪解释道。
“我说了你没有说错话，也不必赔礼。”
姜璃摸索着打开剑匣，一把通体雪白，剑格和剑柄处有着紫色纹路的剑放在其中，她轻轻抚摸着剑身，有些眼热。
说不想要，那你倒是把剑放下啊。
苏昕雪嘴角抽了抽，改了口。
“那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身为朋友，你想必不会拒绝朋友的一番好意吧？”
虽然不知道姜璃刚才怪异的表现是因为什么，但想来和“女朋友”这个词有关系，谨慎起见还是不用了。
“好！”姜璃即答，又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我是看在朋友一片情谊，不想让他失望才收下的，可不是因为我喜欢这把剑。”
不 打 自 招。
苏昕雪平静地点头，心里有些好笑。
随后又想起了什么，递给了姜璃一个戒指，说道：“你带着剑匣有点不方便，这是一个芥子须弥，能存放不少东西，你应该够用。拿着戒指，用意念操控就能使用。”
姜璃拿着戒指，眼神又奇怪了起来，反复打量着苏昕雪。
“怎么？”苏昕雪搞不懂了，他又犯什么忌讳了。
姜璃轻轻摇头，嘴角带上了笑意，道：“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的礼物。”
想了想，将戒指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对着苏昕雪晃了晃，把他搞得有些迷糊。
正想发问，却被姜璃打断：“好了，菜上来了，快点吃吧。”
苏昕雪瞥了眼往这边走来的小二，点了点头。
餐桌上，苏昕雪埋头吃饭，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姜璃时不时地看向左手的戒指，目光有些迷离。
不知何时，说书人的声音传了过来。抑扬顿挫的语调，颂扬着久远的过去，在这座城市发生的纯洁的爱情。
晚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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