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晨光一如既往眷顾了古恩兰德伯爵的庄园。
总执事一夜未睡,坐在壁炉前,用铁签拨弄炉子里的火。
鲁登道夫许上了年纪吧,即便是初夏,夜里也会体寒。
虽然从外表来看,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完全不具有那种老态龙钟的体质,哪怕是一点点。
他依旧是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领结,领带,衣摆和袖口都打理得有条不紊,满头华发也梳妆得整整齐齐,只不过那片单边眼睛没有夹在眼睛上,而是装在了礼服一边的口袋里,镜链拴在高圆硬领上,而另一边口袋里的白丝巾一角则恰到好处,露出一角。
保持鲁登道夫这般硬朗的面容并不难,难的是在这里枯坐一夜,还能保持硬朗如初。
他在等待。
等待的闲暇,偶尔回忆。
“小阿丝卡兰……”
唯有回忆起伯爵家那位独一无二的大小姐时,鲁登道夫的表情才会稍稍柔软,宛如春初将融的冰。
他的面庞突然别扭地扭曲起来,相比他硬板着脸时的那种气度不凡,不怒自威,他现在的表情有点滑稽,还有丑。
尽管很难有人发现,但其实,他那是在笑。
想当年,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
可敬的总执事正在庄园中巡视,并给不畏乍暖还寒的早春花浇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鲁登道夫爷爷~。”
这声音好听极了。
可他疑惑,自己一生未婚,哪里来的儿女,更别提孙辈,谁会叫他“爷爷”?
鲁登道夫放下养护花草的器具,尚未来得及回头,呼唤他的小人儿便诶咻一声,蹦到了他的背上,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亲昵地把脸贴在鲁登道夫的背上。
鲁登道夫当兵时,背过比此刻重数倍的包袱,但背部何曾有过这样的温暖。
“啊……是您,阿丝卡兰小姐。”
原来是的真正的早春花,阿丝卡兰千金,她可爱得像精灵,像大自然的宠儿。
阿丝卡兰千金不知去哪里游玩,或者说去探险,一身漂亮的小衣裙早就被钩得破破烂烂,洁白的布料也被泥土染得斑斑点点,甚至还沾着青草和花瓣。
小小的千金甚至连白丝袜都脱了,只剩下两条袜口的束带还在她的腿上,长袜本体早就不知道落难到了哪里,而那对名贵的小皮鞋也必是去寻它了。
小千金白嫩的双腿甚至就箍在鲁登道夫的背上。
“哎!小姐,您究竟是去了哪儿?您受伤没有,让我好好看看您,您若破了任何一道小口子,夫人一定会伤心的!”
鲁登道夫赶紧把小阿丝卡兰抱下来,掏出胸袋里的丝巾,撕成两条,让小阿丝卡兰抬起小脚来,替她裹上。
可这粉妆玉琢的小人儿一点不怕脏,一点不怕疼,两只小嫩足一抬一放,乖巧的穿上了“丝巾鞋”,便叉起腰来,邀功似的对鲁登道夫说:
“鲁登道夫爷爷!妈妈昨晚给我讲故事!说、说山的里边,泉水旁边,有一朵奇异的忍冬花,它、它从雪中诞生,一直盛开到春来……唔…然后…然后……怎么样呢……哎!总之详细的故事,阿丝卡兰记不清了!但妈妈说,摘到这朵奇异的忍冬花,把他送给某个人,那个人就会有好运!他会高兴起来,露出笑容!所、所以——这朵花给你!”
小阿丝卡兰随即一蹦,献宝似的,把一株的确很漂亮的花从怀里拿出来,呈给鲁登道夫。
其实,这就是一朵花瓣比较大的金银花而已,比起花朵,鲁登道夫更心疼的是小阿丝卡兰满是口子的小手。
“给……给老朽我吗?”
“嗯嗯!”阿丝卡兰的笑容倒是比花朵灿烂百倍,“鲁登道夫爷爷老是板着脸,阿丝卡兰想,一定是遇到许多不高兴的事!阿丝卡兰弄丢了心爱的小人偶,就难过了好多天,而鲁登道夫爷爷一直都如此难过,那一定是遇到了不开心更多更多的事!所以所以——鲁登道夫爷爷,这朵花送给您~,希望鲁登道夫爷爷能高兴起来!”
小阿丝卡兰都这样说了,鲁登道夫只好收下这朵“魔法之花”,其实就这么一株金银花,连泡水喝都没滋味。
相比之下,他更挂念的是小千金的伤口,他要赶紧去给小千金治疗,不然感染就不好了。
不过,小千金竟然这么关心他,即便他是个石头,被暖风一吹,也能生出点花花草草来的。
鲁登道夫心里其实很开心,但恐怕伯爵大人又会大发雷霆,责问众人是如何看管大小姐的,竟然任由她跑出去,估计免不了一通扣薪——鲁登道夫不由得苦笑:“小姐,谢谢您的忍冬花,我很开心哦。但现在还请让在下帮您治疗一下伤口,恕老朽僭越,请准许我代为您的双腿。”
鲁登道夫收起那株忍冬花,俯下身来,准备抱起阿丝卡兰,但阿丝卡兰竟然哇呀一声,举起双手,摸住了鲁登道夫的双颊。
“好神奇!鲁登道夫爷爷笑了,爷爷您笑了!忍冬花果然有用!请不要动,让阿丝卡兰再看一看,嘻嘻,爷爷的笑容,原来这么可爱呢!”
笑、笑了!?可、可爱!?
鲁登道夫一惊,赶紧想收敛面容,但阿丝卡兰的手紧紧的捂着鲁登道夫的脸,让他继续僵硬的笑着。
伯爵家的人都知道,这位辅佐了三代伯爵的总执事阁下不苟言笑,永远严谨,乃伯爵家一绝。
实际上也没人见过他笑。
小阿丝卡兰当然也知道这些风闻,不过此刻,绝不言笑的鲁登道夫爷爷竟然笑了!
她乐呵呵地捧着鲁登道夫的脸,满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并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说这是鲁登道夫和她之间的秘密。
笑了……笑了呢……而且还说可爱?
他和曾被这样说过。
既然已经破戒,鲁登道夫索性就不再装,一把把小阿丝卡兰抱了起来,乐呵呵地笑出了声,阿丝卡兰也诶嘿嘿嘿被逗笑。
鲁登道夫缘何不笑呢?
宅邸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总执事阁下年轻时当过兵,有人猜测,总执事阁下必是在战斗中受了伤,在与可恶的法尔瑟人搏斗中,被一颗子弹穿颊而过,给面部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所以不能笑。
宅邸里的人越传越悬乎,他们全都信以为真。
实际上,他们只猜对了一半。
总执事阁下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而是在情场上受了挫。
当了兵,必是要泡女人,不然怎么对得起那身华丽的军装。
鲁登道夫别的战友都这么说,他也想这么做。
然而在泡第一个女人时,那位女郎毫不客气地讥讽鲁登道夫:“你的脸好奇怪。原谅我不想和您亲吻。特别是您笑的时候,好恶心,好猥琐,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在和一只丑陋的猿猴谈情说爱。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鲁登道夫被甩了。
“被甩了呀?别介意!这是泡女人的常事。”
“就是就是!她们上面那张嘴,通常不诚实,别在意啊朋友!”
鲁登道夫的战友安慰他——如果他的战友没有哄堂大笑,他一定就被安慰了。
花了半年时间养好心灵的伤痕,鲁登道夫准备再战。
然后他又被甩了。
这次更快,仅仅是一夜欢愉过后,鲁登道夫就被劝退。
上个女人至少还处了一个礼拜!
这次更过分,那女人甚至当场傍了一个一看就很蠢的莽汉,来膈应鲁登道夫,对他说:“这是我的新男友!你走吧!你和我做的时候,我——我认为我在被一只禽兽.侵.犯!呕…你的脸怎么那么拧巴!”
鲁登道夫明明只是在幸福的微笑而已。
我在笑!我在笑啊!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鲁登道夫的战友又是这样“安慰”他。
年轻的鲁登道夫毅力不错,他决定再接再厉,不在一棵树上吊死——然后森林拒绝了他。
他又经历了大概十次失败的恋情,如果一.夜.情或半夜恋也算的话。
而他被拒绝的理由全部都是因为他笑起来太丑了。
鲁登道夫生无可恋,发誓再也不笑了。
他说到做到,至少笑的时候再也没被别人看到过。
板着脸,板着脸,还是板着脸。
他强迫自己这样做,最后竟成习惯,想笑都难了。
谁知,因笑失意的他,竟又因不笑而得意。
因为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渐渐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靠得住的硬汉,严谨,坚忍,决绝,有学问,情操高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战后,这位总是板着脸的硬汉居然得到了各方的重视,贵族或是许多大人物都对他高看一眼,并向他抛来橄榄枝,请他担任重要的职务和肥差,只不过他最终看中了那代的古恩兰德伯爵。
笑,鲁登道夫被当成猿猴或禽兽,他不笑了,又有女人觉得他风度迷人,特别是鲁登道夫有了胡子,脸上添了几条皱纹,沧桑一点之后,更是上流。
可惜,他早就对女人不感兴趣起来,他恨她们。
——他何曾想过,在自己的笑容绝迹几十年后,他的笑,竟然得到了夸奖。
一个纯洁无暇,天真烂漫的小少女,又怎么会骗人呢?
种种万般皆上眼,欲说还无端。
鲁登道夫眨了眨眼睑,明明走着,眼前忽然就模糊了,回过神来竟早已红了眼,苦楚的泪就快噙含不住。
他终于发现,自己终究渴望着爱,渴望着家庭。
甚至主人家的大小姐他一声爷爷他的潸然泪下。
然而只有这位大小姐会叫他“爷爷”。
当初的选择,究竟是何必呢?
终究还是自己扼住了自己。
鲁登道夫懊悔不已。
当然,至今他从未愧对过自己拿的这份报酬,可如果当初坚定地追求下去,会不会有一个姑娘真正的爱上自己呢?
那样一切都会不同,也许没有这份优渥的工作,但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绕膝,爱人在旁,何至于此,孤家寡人一个。
最后喘不过气的,依旧是我自己啊……可惜,悔之晚矣。
“咦,爷爷,你怎么哭了啦,不要哭嘛!”
小阿丝卡兰忙用手去帮鲁登道夫擦拭泪水,小阿丝卡兰手上有泥,被泪化开,在鲁登道夫脸上留下好多污渍,不过鲁登道夫爱死这污渍。
他握住小阿丝卡兰的手,嘴脸拧巴又化开,化开又拧巴,但最后还是扭曲得很。
只不过如今的扭曲是快乐的扭曲,他在这平平无奇的早晨看清了自己,多亏了那朵魔法的忍冬花。
“爷爷没有不开心,没有不开心!这是开心的泪水,是开心的泪水!小姐送的魔法之花真的有用呢!”
小阿丝卡兰见状信以为真,又摸了摸鲁登道夫的笑脸,她完全不觉得丑陋,因为这位老者陪她玩的时间比她父亲还要久,甚至付出的关爱也是。
实际上鲁登道夫的年纪也足够做阿丝卡兰老爹的老爹。
“鲁登道夫爷爷,我可以叫你爷爷吗?”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小姐。”
“唔……”小阿丝卡兰局促着,“那爷爷您,也能不能叫我的名字呢?阿丝卡兰……不喜欢大家叫我‘大小姐’……”
“好的,当然可以,”鲁登道夫露出慈祥的笑容,虽然在旁人瞧来依旧难看得紧,“咱们走吧,小阿丝卡兰,爷爷还得给小阿丝卡兰治伤呢!”
……
噼啪!
壁炉的声音惊醒了老鲁登道夫,他晃了晃脑袋,惊觉自己似乎睡了过去。
他掏出怀表,用单片眼镜看了看,八点五十六,也是那位古恩兰德伯爵该起床撒火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他等候的人来了。
他的房门被敲响,在得到他的准许后,一个穿丝袜的男仆走了进来,那是古恩兰德伯爵的贴身侍者,这侍者毕恭毕敬的对鲁登道夫说:“总执事阁下,伯爵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他又在砸东西了。”
其实古恩兰德伯爵让男仆带的话只有“请总执事过来”六个字。
“好的,我立刻过去。”
鲁登道夫表示让自己整理一下仪容,侍者听命退下。
总执事阁下站起来抖擞抖擞,用右边眼眶夹住单片眼镜,从怀里掏出管家手册,那手册已经是第九十九本了。
他翻到其中一页,那里有一片干花书签,正是当年的小阿丝卡兰赠给他的忍冬花。
他刺啦一声撕下那页,没有留下一点锯齿边,那页记录的,正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个黑发东方少年来到的事宜。
轻飘飘的一页纸被扔进炉中,顷刻化为灰烬,和昨夜便被烧成一滩灰的「古恩兰德伯庄园邀请函」融为一体。
那邀请函正是那个名叫竹清的东方少年交给他的。
做执事那么多年,鲁登道夫怎么会看不出那并非「婚礼宾客邀请函」呢?
并且那邀请函的花边纹样早就是两年前的样式,旁人不知,但他懂得。花边纹样虽然改的不多,但依旧是不一样的。
况且那刻意模仿的笔迹,想必出自小阿丝卡兰的手中吧。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没人知道了。
那少年……愿他能和小阿丝卡兰一起,永远自由而快乐。
总执事阁下昂首挺胸出门去,他得去工作,照看某个傻瓜。
哼!地主家的蠢儿子,也配做小阿丝卡兰的父亲?笑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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