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是很大。
伴随着那些狂躁的，如刀子一般割在脸上的冷风。
展逾明从战战兢兢的小鬼手中牵过了好不容易歇息了一会儿的马，在黑暗中重又踏上了马车。
“上车。”
他说着，然后挥起了马鞭。两匹不情不愿的马嘶鸣了几声，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在雪地中拖着木轮碾出了沟壑般的辙印。同样是在黑暗中，女孩一言不发地跳上了车，扭头躲进了车厢里。
她关上了厢门。
向着西北的方向，马车继续前进。虽然难以望见，可那远处的声响分明在说那于大雪中咆哮着的北岱河就在不远处，在呼唤他们想办法渡过这条大河。
但他们做不到。
两地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涯——无论那条可以穿越北岱河的山洞是真是假，在这一时刻，若再胆敢寻求借此路而行，那就不是什么勇敢能形容的行为了。
那是愚蠢。
立于浮土悬崖，还妄图高跃远眺的极端愚蠢。
只得继续沿河上溯，期盼着在哪一刻能遇到一条真正容人跨越的桥梁。
或许那还不是最主要的。
两人与那些妖虽在表面上似乎是达成了协议，可但凡有些智力，都该明白不能把自我安危寄托在妖魔信誉之上——他们甚至在明面上都无法达成一致，全凭其中个别成员居中协调。
如此，其中某些人的承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他们果真会以强制性手段约束自己的同伙？
怕是不会的。
不仅如此，若当真再度动起手来，两人也是决计无可指望有妖魔来“主持公道”。
况且当真说起来，所谓的公道也未必就在两人这里。无论大家心中作如何想，在林依云真正动手之前，那些个妖也一直维持着一种哪怕是表面上的和气；无论那些个妖吃的到底是什么，至少对依依姑娘，它们也还展现出了一种相当的友好和大气。
在纷飞的雪花中，展逾明眯着眼，仅单手牵着缰绳，掌握着马车前进的方向。
就在他腰际，另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正紧紧地握着剑锷，使其不在车辆晃动中发出丝毫碰撞声响。
车厢内，女孩摸黑擦了擦已经流了满脸的血。约莫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这些本该滚烫的液体在此刻竟然显得这样黏腻，手指触上，恍惚间几以为伸入了秋日里飘满了污浊腐泥的褐黄沼泽。
可再怎么样，那也总有些擦不干净。
因为伤处隐于发间。
黑暗中，女孩安安静静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伤，尝试了半晌，终于放弃了显得很是奢侈的梦。
不是因为她擦干净了那不断外流的血。
只因那伤口已然结好了痂。
但还是很疼。
真的。
……
暗夜不适宜赶路，大雪的影响还在其次，真正难以克服的是休息的问题——只要是活物，就总是具有的必须得用漫长时间满足的基础生物需求。两位体质非凡的降妖人尚能忍受，可马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们都是很正常的生物，不是妖，不是鬼，当然是会困的，并且越是赶夜路，条件越是艰苦，也就困得越快越狠。
所以，到了后半夜，就在大雪停后不久，这辆在雪地中窸窣前行的车停了下来。两匹马就那么站着闭上了眼睛，而展逾明好歹还坚持着挑选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扫去了表层的雪，生起了一堆篝火，外加在地上铺了一大块毛皮作为床铺。
依依姑娘也下了车，她借着篝火烧了些水，在寒冷而又黑暗的冬夜里，以一种非凡的耐心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发丝上的每一点血污灰尘。
展逾明薄唇紧抿，对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不发一语。
一如安安静静的林依云。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没什么好说的了。
都知道，都明白。
唯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而已。
展逾明有些疲惫地躺在了简单的床铺之上，舒缓了一下显得有些僵硬的右手，合上了双目。击断那位花公子的佩剑并非什么简单易行之事，甚至比当真要杀他都要困难许多，不仅如此，这样一手对他自身法剑也造成了难免的伤害。
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行事不能如那天真烂漫的依依姑娘一般，全凭个人的喜好与那堪称单薄的正义感。
就像身边开始传来了宽衣解带的声响。
依依姑娘不愿说，可展逾明知晓，被那样击飞，受创也绝非只是前额流点儿血那样简单。
那大约反而是最轻的了。
……
冬日的天亮的很晚，便是要亮，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能见到朦朦的微光。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一道细碎的踩雪声惊醒了两位和衣而卧的降妖人。
那是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体型娇小，看上去像个孩子。
不，那就是个孩子。
一个裹着破棉袄，耳朵上手指间满是冻疮的，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弓着腰靠近了两人，然后面上带有了显而易见的失望与沮丧。
“你……”这还是自昨晚开始，展逾明第一次听到林依云开口，“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这么冷的天。”
“我看到这里有火光。”那孩子说，嘴唇也裂了几道血口，“我以为是老爹他们……你们有看到他么？个子高高的，比姐姐你高一点，但很瘦，身边应该带着猎弓和砍刀。”
“你老爹怎么了？”
“他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家了。”那男孩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很是冷静，可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伤，“妈妈病死了都等不到他，我不想跟舅舅走，那就来找他。”
“可便是如此，你又能去哪儿找呢？回去吧，孩子，这里不安全。”
男孩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行。”他坚持着，“我要找他。”
女孩似是沉思了片刻。
“刚好我也要找人。”她随后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找，也说不定他们都在一起呢。”
展逾明缓缓地摇了摇头。
“莫要多管闲事。”他低低地说，“此正昼夜交替之时。”
女孩回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知道。”
她笑了，笑容一如过往，一如初见。
“我们分开吧。”她说，“也许，我还是更喜欢那种无所目的随心所欲的游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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