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嘛!我的小公主!”她听见父亲爽朗而浑厚的声音。她飞奔起来,光溜溜的脚掌踩入花园潮湿的土壤。小女孩咯咯笑着,和父亲的笑混合在一起。
母亲埋怨他,但看着更像是在撒娇:“艾——本——,你总是太宠她了。”
“海伦·格里高斯。”波旁多的脸出现。他的脸开始闪动。他的脸开始摇摆。他的脸变成一块扭曲的、模糊的、上下起伏的光影。
他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帮,你的。我是——来——帮——你的——”
海伦醒了。
点粒组成的世界转化为清晰的白,挥之不去的苦涩消毒水味是每个医院的共同特征。病房里打了空调,有人又开了窗,冷热气流对冲整个房间,形成一股怪异的诡热。她发现自己在剧烈喘息,呼吸到的干渴警告大脑急需水分
(她缩在角落里,满是恐惧,手汗冰凉得就像结了一层霜。在她的视线尽头有一抹光,辐射无尽的被抛弃在这片土地上,可她却感不到一丝热度。彻骨之寒,肢干间仿佛可以挤压出水滴。亡魂们注视到这个无助的小可爱,聚拢欢呼,无不恶意的期待她的加入。
死神向她发出阴森森的恻笑,他已经带走了迪森和阿尔基米亚,谢尔曼下落不明。下一个就是自己,海伦握紧了AK47,护木因为长时间的把持变得潮湿而粘手。
一定、一定要……
自我告诫之时光影闪动,吓得她赶紧手忙脚乱的扣下扳机,金属光滑与指尖柔荑对撞,却没有激起凶狠攻击。步枪仅仅是象征性地发出一颗子弹击打在头顶上,就止了声息。
枪械空仓挂机了。她绝望的翻出最后一颗子弹拉栓上膛——那是留给她自己的。
“海伦·格里高斯。”她的余光瞥见波旁多,“我是来帮你的。”)
“你醒了?”好听的英伦口音,将海伦带回现实。少女微微起身,才发现自己死死抓着床单。指甲透过洁净白布,几乎陷入掌肉。
向她搭话的人名为艾米莉卡·麦克威尔。海伦很早以前就听过这位浥特兰校花的鼎鼎大名,佳人端坐于窗前,微风忖托躯体玲珑,银白发梢轻摆。
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艾米莉卡为什么会在这里。
PTSD.
她将腿伸向床沿,缓慢而慎重的给靴子打上绳结,庄严的像是去赴一场葬礼。
从床头柜中海伦取出格洛克17。推膛上机,她看见浧黄色弹壳上映出自己眼眸中的那轮杀机。
海蓝色的杀机。
她又检查一遍。内部的13颗子弹颗颗经过弹头挫削命中,人体立马开花,会形成类似于达姆弹的结果。
这个瞬间她回忆起父亲所给予的拥抱。温暖,富有力道,带着微微的烟草气息。
(“你可以检查它。”波旁多抛过来一支AK74M,“我没有恶意。”
“我认识你的父亲艾本·格里高斯,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我们后来一起被调入一支名为373特混编队的部队。”
“我到这里只是想告诉你真相。”
“有关于你父亲的死。”)
艾米丽卡恬静的坐在窗前,手中针线缓慢但细致的飞舞,嘴角微微浅笑。流泄的日金和发银互忖,给她笼上神秘的光彩。
“艾米莉卡。”她轻唤她,“我有一个问题。”
艾米丽卡停下手中动作,轻轻拢动耳边发鬓,在这个动作中她露出了手上的创口贴:“我在听着。”
“如果有个人夺走了你最重要的东西,而现在……”海伦幽幽的说,“他任你处置,你会怎么做?”
聆听者轻笑的嘴角像迎来倒寒的迎春花般迅速枯萎凋零。艾米丽卡闭上眼睛沉思。当那对动人心魄的明眸再度睁开,她面无表情:“你认真的?”
“……是。”
她抬起双手,上面是她这些天来的成果,优质尼龙在少女精心编织下成为网状:“我一个来自华夏的朋友告诉过我一种叫凌迟的刑法,就是把渔网盖在他身上,然后……”
她瞳孔中的杀机凝成实质:“我会让他死的很开心。”
(爸爸的欢笑。妈妈的欢笑。她自己的欢笑。)
回荡在脑海中的回忆几乎让她头晕目眩,海伦站起身将枪插入后腰。重力一并带来压迫感,这才让她安心。
(笑声。)
海伦看着艾米丽卡。她终于明白自己要做是对的。她下定了决心。
这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为了母亲。
为了父亲。
对她来说,最终的时刻已经到来。
(拥抱,结实的肌肉给人安全感。
就像一轮太阳。)
“你要去哪里?”艾米丽卡叫住他。
“去一趟指挥部,我得去找威尔逊·海格里斯导师。”海伦淡淡的回答。
艾米莉卡低头再次忙碌于她的活计,只是嘴上嘟哝:“再见。”
(“我的名字叫威尔逊·海格里斯,夫人。”男人敲开公寓的门,他的靴子上水光闪闪。伦敦总是有不计其数的雨,令人生烦。“我想我有幸和您在一场晚会上见过面,就是在那里您认识了艾本。”
“哦,是的,我记得你。来一杯红茶吗?”
这个人好讨厌。海伦心想。她看着雨水顺着威尔逊的裤管落下,变成地毯上的深暗。爸爸就不会选在一个雨天回家,“那会让家变得像烂泥一样湿漉漉的。”——这是爸爸上次回家时说的话。
她瞪着威尔逊,学习楼下的小猫露出乳牙,嗓子里呜噜呜噜。
“你的女儿非常可爱。”威尔逊挤出僵硬的笑,像格陵兰岛的老石像。
“非常感谢。来这边坐……”)
她推开门。门外这站着一个小女孩,亚麻色的弯曲发梢,瞳孔和大海一样洁净。她咬着拇指,怜怜地看着她。
小女孩奶声奶气 :“Where is my Daddy?”
( “……我代表第22特别空勤团向您告知,您的丈夫,艾本·格里高斯上尉,已于6月22日阵亡。我部向您表示最真挚的哀悼……”
母亲没有说话。在可怕的死寂中,她才意识到她已经昏迷过去了。)
声浪中小女孩逐渐透明,化为消逝的光影。三两成群的学员在她面前走过,交谈内容不可避免的冲入耳蜗触动心田。
他们都在渴望回家。
家……
(温暖。)
海伦抬起手掌,掌心纹路交错。
(水滴。)
皮肤上有醒目的划痕,她意识到这是自己梦境的残余物。
(水滴拉成细长的线条落在地毯上。下渗。它分裂成微的分子,无限下渗,穿过毛绒面,在线条摆动下下落,直到和纤维接触碎成无穷无尽的黑……)
她抬起头。最终她变得面无表情,只剩下脑中纷迤的回忆,世间变动已入不了她的耳。
(这里曾经有很多人,他们依次向她诉说悲恸,却没有一个人在乎她心底的疼。她几乎已是麻木了,不不声不响,来客们纷纷摇头叹气,然后离开。
又是雨。雨冲刷着教堂,她厌恶,不,是痛恨雨。雨摧毁了她的一切,爸爸走的时候是雨,现在妈妈走的时候也是雨……雨水蛮横无理地冲过百年教堂的朽木,扑在她身上。
好冷。
又想起爸爸的拥抱。温暖,有力,烟草味。
好冷。
妈妈,我想你……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自己抱住自己,渴求已经失去的温暖。)
海伦走在过道里。她看见另一个自己的在前面奔跑,不时回头张望。一个正在与医生交谈的机枪手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她能从她脸上读出闪逝的诧异。
同样名为海伦的女孩转入拐角,并示意她跟上。
海伦向前迈步,过去的自己一身素衣,在身着军中的人潮中是那么醒目。她没来由的想起安徒生的丑小鸭,想起那只在鸭群那么突兀的白天鹅。
那是妈妈最喜欢念的故事。
(“威尔逊·海格里斯,”波旁多递给她一杯红茶,“他是个无耻之徒。18年前的那场晚会上他和你父亲一样,倾慕于你的母亲,他垂涎她,但他失败了。所以他怀恨在心。”
“……我亲眼看到他杀了你的父亲。”
“……他接近你,只是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
有人在说对不起。
是对她说的吗?
她没有理会鲁莽者,继续跟上另一个海伦。
(有人推开了教堂的门。
雨声猎猎,尽头人影孤单。
威尔逊的脸上刻满疲惫。她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匹配。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监护人了,海伦。”)
她看见了指挥部的门,又是陶正和佩格西站岗。
(波旁多的脸。
“你失去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海伦。”
“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和你的母亲多像……”
“为了你的父亲,孩子。”
“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盯着壁炉。火焰妖娆上升,化为扭曲的浊气。星星光点不时从壁炉里跳出来,在空中相撞,发出“噼啦!”惨叫以后走向殆尽。
威尔逊的脸。
“我们去哪儿?”她问他,机场里人群密集。
威尔逊翻动报纸:“浥特兰。”
“不用害怕,孩子……我答应过他们会照顾好你。”
“以我的生命起誓。”)
海伦已经先她一步冲入指挥部,在穿过门的一瞬间消失了。
她停下来,平负自己的情绪。不能露馅,她警告自己。
尽管那个东西在迫切的召唤她。
(温暖。)
(拥抱。)
她重新抬起头。使命感和决绝浇筑了如今的她,门后面有什么在等候她的到来。
它叫宿命。
她必须要做的事。
(笑声。)
海伦昂首挺胸向着她的宿命走去。痛苦给予她不再面对未来的勇气。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威尔逊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吗?推开的门是教堂的还是家里的?不论是在哪个雨天,都决定了现今。
她也曾不相信命运。
出于陶正的惊讶面 前这个女孩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多了些什么东西——她就像在奔赴刑场。确实是她的刑场,少女也没准备再活着走出门外。
萧风易水,人间不回。当年威廉·华莱士也是这种感觉吗?
……最终陶文仅仅只是按下通讯:“海伦·格里高斯进入。重复,海伦·格里高斯进入。”
佩格西警惕地盯着海伦。同为女性的第六感告诉她面前这个女孩很危险,隐约之中她闻到了疯狂的气息,就像在升温即将到达临界点的黑火药桶,静静地待在那里,可你知道它随时都会引发毁灭……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迫,压迫她打开保险压住板机……
海伦径自而过。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陶正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什么情况?靠奇奇怪怪的人是都去C院了是吧!”
“我感觉不对劲。”佩格西,手仍然停留在尖稍上,稍加按压就能实现击发,“我以前见过一个恐怖分子,他的眼神和她一样,都是那种狂热的……释然。”
她做出决定:“还是报告一下吧。喂,这里是佩格西·克赛文,海伦·格里高斯精神状态不对。”
“收到,已通知威尔逊教官。”
另一头回复。
(笑声。笑声。笑声。)
站岗士兵小心的打量海伦。
(温暖。温暖得她想永远沉沦其中。)
咖啡杯碎裂成尖锐的小瓷片,浓厚的苦香味沁入肺中,深褐色液体缓缓四溢。它的主人无暇顾及,只是疯狂敲打面前键盘。无人在意的文件纸张纷飞落在海伦面前,互相遮掩,恰好只漏出一个字母“A”。
(A.
Avenge.
复仇。
为了她曾拥有过的怀抱。)
世界在眼中变慢,她踩着一地纷乱走入。威尔逊叼着根雪茄却迟迟没有点燃,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养女:“海伦,你怎么来了?他们正在为你和你的朋友复仇……”
(复仇。
笑声
父亲的影子在朦胧的光中晃动。)
“……他们会将我们失去的讨回来。”
(讨回来。
那个怀抱。
讨回来。)
有人抱住了海伦,踮起脚,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海伦意识到另一个自己其实一直都跟在她身后,为这一刻她已是等候多时。
“不是吗?”只有她一个人看得见的镜像用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相同嗓音对她附耳轻语,“为了父亲。”
语罢,她冰雪般消融了。
“啊啊啊啊啊哇哦!”操作台前爆出欢呼,“通讯恢复了!”
“什么?!”威尔逊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她握住了手枪,握把冰凉光滑。
(“为了你的父亲。”波旁多对她说。
温暖。)
“正在更新状态!五队完成营救,二队……”
(怀抱。
还给我。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海伦发出呢喃似的呻吟。
威尔逊一时没有听清:“什么?”他把脸转过来。
(还给我!)
“还给我!”海伦怒吼。她眼神凶戾,愤怒和仇恨化为熔岩在眼中流淌,发出绝望的哭嚎。爆鸣飞响,九毫米子弹破膛而出,向着她乞望的终结而去!
威尔逊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烈趔趄后退,撞翻一旁昂贵的仪器。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艾尔莎起HK 416C对准海伦。
“不……”威尔逊将手伸向艾尔莎,目光中满是祈求。他没有机会再说更多余的话,第二颗子弹没入他的前额叶,将他送入永恒的冰冷沉眠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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