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安渡因在离别墅外不远处的休息室里向黑豹说明了近两天发生的事。
黑豹抱着双臂倚在门边，安静地听安渡因讲完，期间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要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猫眼和甩来甩去的长尾巴，真让人以为他睡着了。
“所以，你要我做的是两件事，”等安渡因说完好一会儿，黑豹才开口总结道，“第一，弄到抗生素。第二，打听明白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的身份。”
安渡因点头肯定，然后爽快地亮出手环：“开个价吧。”
“九千。”
安渡因嗖地抽回手，仿佛动作慢点就会被黑豹逮住强制交易一样。
“这么贵？我一条狗命在你手里才值八千！”
“你的命不值钱，八千是雇佣我做保镖的收费。顺带一提，别人我都是收一万的。”
黑豹一边毫不留情地说着，一边伸出一只爪子，来回收放尖刀一样的长指甲：“你说的那个女孩身上几乎没有任何线索，被送来的方式又很奇怪，这背后的水我看不到底。既然有人把她封在价值十亿的魔晶石中送到第六区，调查过程中我会不会也被那些人以同样的方式封到石头里埋到地下呢？”
“嘛……能有个这么土豪的棺材其实也挺值的。”
黑豹白了安渡因一眼。猫科动物的斜眼总是让人无地自容，那是一种由上而下、发自内心、仿佛带着物理性压力的真·王之蔑视。
安渡因举手投降。黑豹接着说：“如果付不起，我建议你放弃那个女孩，随便带到什么地方丢掉或者直接交给瑟蒂斯。只找抗生素的话，我收你二百就行。”
“放弃吗……”安渡因低头思索起来。的确，那女孩和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完全没有抚养她的义务，带着她会给自己带来诸多不便，甚至如黑豹所说得罪其背后的不明势力引来杀身之祸。
虽然口头上多次说过要把那女孩送走，但是，自己真的做得出那样的决定吗？
与那个女孩见面不过才短短几个小时，但她身上那种谦和与纯洁已经让安渡因终身难忘。面对秃鹫的威胁和信任之人的无端呵斥，一般的孩子至少得好好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吧，小秋却在得知真相后的第一时间选择向安渡因道歉。这样善良懂事的孩子……无法想象流落街头、被人贩子抓住关进铁笼后是什么样子。
如同垃圾山上盛开的一朵白百合。安渡因觉得自己冥冥之中仿佛受到什么神召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垃圾山上爬。尽管随时都可能被坍塌的垃圾所掩埋，他还是无法停下，挣扎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片无瑕的白。
“那就和以前一样，先付一半吧。”
安渡因说着，再次亮出手环操作起来；黑豹以为他想通了，便也把自己的手环凑过去。
“四千六积分，名义是雇佣劳动，这种找不到实物的交易就用不到‘玻璃渣’了吧。”
在安渡因点下确认交易之前，这次轮到黑豹迅速抽手，两个手环之间的连接因此中断。
“你是不是傻？”黑豹冷淡的语调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丝愤怒的感情，“我都说得很清楚了，赶紧处理掉那孩子，这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事！”
“你当年不是也收养了斑猫嘛。”安渡因笑着说。
“斑猫有潜力，我会把她培养成合格的雇佣兵。但你那个上层来的蛀虫能做什么？离开你她甚至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觉得你口中的蛀虫指安雯更恰当一点……”
黑豹无言地在桌面上磨着爪子，半晌，才又把手环伸到安渡因面前：“算了，你随便吧，我不会和公民积分过不去。”
安渡因重新操作了一遍，顺利点下了“交易”键，虚拟界面上显示出“正在处理”的字样。
“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在第六区活过十年的。”
“毕竟救人是医生的本职工作嘛。”
“救助孤儿是牧师的工作才对，但是你早就不做牧师了。”
“这个嘛……”
吱——手环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操作界面上显示出四个鲜红的大字：
余额不足。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安渡因默默地将转账金额改成了一百，黑豹收到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去了。
“那个，我会尽快想办法凑够积分的，到时候小秋的事还请你……”
没等安渡因说完，门就“砰”的一声被甩上，连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
数分钟后，黑豹返回了屋子，告诉安渡因东西他找到了。
没等安渡因为黑豹的效率而高兴，黑豹就带给他另一条重磅消息：墨菲要见他，现在。
带着一头雾水，安渡因跟随黑豹出了门，路上黑豹向安渡因说明自己出现在黑市的原因：
“最近接的这个活儿就是墨菲发的，大体内容就是护送一批货物进来、防止布兰德的人搞事。刚才我问过墨菲，进的货物里恰好就有你找的抗生素，并且他听说是你要，答应免费送你一批。”
安渡因想起墨菲那个猩猩男。此人做的生意虽然不像高尔和布兰德的那样恶劣，但垄断了第六区居民生活命脉的他可以随意操纵价格，以另一种形式疯狂敛财。能与军火头子和奴隶大亨三分天下，这个墨菲一定不是什么善茬，这样的人会出于好心免费送一个赤脚大夫一批药？
“他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看上你的屁股了，有传言说墨菲好这口。”黑豹面无表情地说。
安渡因不禁觉得某处一紧。
“当然，放聪明点，有些话别在他面前说。毕竟他现在还是我的雇主，出了事我保不了你。”
黑豹说着，向路边的守卫挥了挥手，把安渡因带进了一栋建筑。
安渡因本以为接下来的会面要在那栋别墅里进行，谁知黑豹竟将他带进了一座仓库。几十米高的巨大空间中，重型货车络绎不绝，晶石发动机产生的高热让这里像个大蒸笼；**上身的苦力们忙着把货物卸下，用小推车运往四面八方，在手持皮鞭的监工的吆喝下，没人敢懈怠，价值千万乃至上亿的货物正迅速被分类、入库。
在仓库的深处，安渡因一眼就发现了被人簇拥着的墨菲。那个猩猩异化的异人身高接近三米，比旁边的人几乎都要高出一倍，加上那身鲜艳的基佬紫西装和脖子上闪瞎眼的大金链子，想不发现他都难。
不过此时，墨菲的风头出现了一个强力竞争者。
那是正被墨菲等人围观的一个老劳工，犬型异化，瘦骨嶙峋，松垮的背心下条条肋骨清晰可数。不知他遇到了什么开心事，正一边汪汪大笑一边手舞足蹈，狂热的样子仿佛内心有一座喜悦的火山正在喷发。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看表演一样有说有笑，只有高大的墨菲没什么表示，黑色墨镜遮盖了他真实的表情。
【等等，那个劳工，那个症状……】
没等安渡因付诸行动，黑豹就预见未来一样一爪子按在他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黑豹走在前面，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对墨菲低语几句，后者立刻抬头看向安渡因，热情地向他招了招手。
“你就是那个在这片儿很有名气的医生？幸会。”
墨菲说着走来，伸手把挡道的人拨到一边，就像拨一群小鸡。与他握手的时候，安渡因感觉自己整条胳膊都随着巨大的力道在上下乱晃，就差连人一起飞起来了。
围观群众也把注意力从劳工转到安渡因身上，这让安渡因在众目睽睽下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尽量镇定地对墨菲说：“初次见面，我……”
“抗生素是吧，好说。”
墨菲立刻向下人打个手势，不一会儿，一整盒沉甸甸的针剂便被送到了安渡因手上。
【这，这货才是牧师吧！现在黑恶势力都这么儒雅随和的吗？】
安渡因看了看盒子里整齐排列的无色玻璃瓶，默默合上盖子。墨菲身为掌控三分之一黑市的大佬，不太可能无聊到拿假抗生素和自己开玩笑，之所以这么殷勤，背后肯定有猫腻。
正想着，背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刚被众人冷落的那个劳工摔倒在地，四肢抽搐不已。他痛苦地抓挠自己的脖子，涎水流了一地，可喉咙里发出的竟还是类似大笑的声音，让人不觉毛骨悚然。
“给我……哈哈哈哈，我还要，更多！”
劳工扭动身子爬向墨菲，伸手就要抓他的裤腿。墨菲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脚，硬革皮鞋踢在劳工肩上，竟让他滚出几米远。
“还能动嘛。加到三克。”
墨菲身边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蝇型异人说着，动手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接着观察起地上的劳工，红色复眼中映出无数个枯瘦的身影。几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得到命令后立刻小跑向附近一座操作台，用天平称出一小撮白色粉末。
“等一下。”
安渡因走到蝇人身边，几乎是夺过他的笔记本浏览起来。只见满本子记的都是体重、时间之类的数据，往前翻其他页上还记载有其他类型异人的实验结果。
“那个粉末，是‘欢愉’吧。”安渡因冷冷地问。
被识破的墨菲反而大为欣喜，拍手大笑道：“早就听说你对毒物和药物很懂行，果然名不虚传啊。”
安渡因暗中攥紧了拳头。几个月前才听说地面以上流行起一种名为‘欢愉’的致幻剂，虽然能让使用者暂时忘却痛苦放声大笑，却会在药效结束后将痛苦百倍返还，对身体有极大的危害。
这些科学发展史上产生的糟粕，竟然这么快就流到第六区了吗？
蝇人同时伸出四只手向安渡因做了个耸肩的动作，然后催促助手们：“快一点！没吃饭吗？”
安渡因低吼：“三克太多了，他会死的。”
蝇人看着安渡因愣了几秒，抬手擦了擦自己的复眼：“然后呢？”
“然后？”
墨菲笑着拍拍安渡因的肩膀：“我们就是在研究‘欢愉’的致死量啊。很快，这种东西将流遍第六区，但这玩意还没在异人身上用过，我得给出个参考用量嘛，不然到时候出现大量死亡事件就不好办了。”
安渡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来到第六区已经十年了，人性的丑恶还是时时能够刷新他的认知。
墨菲接着说：“我就直说了。这药，有的赚，但上面开价太贵，我不想给他们打工。从上面某个研究员那里我弄到了药的配方，但是那个小畜牲宁肯死也不敢换到我手下做事；回来这几天我让人试着仿了一批药，但是都没有地面货这么好的效果。”
他说着，又看向那个劳工。几名助手小心地把盛有白色粉末的锡纸送到劳工面前，后者一把抢过就扣在自己脸上，贪婪地大口呼吸。很快，他痉挛的四肢便放松下来，僵尸一样缓慢坐起，锡纸从他脸上飘落。
“嘿，嘻嘻嘻……”
劳工毫无预兆地笑了一下，接着嘴角越咧越高，几乎连到了耳垂，看上去就像戴了个抽象的狗头面具。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再次狂舞着跳了起来，一边发出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的尖叫一边胡乱撕扯自己的身体，破背心三两下就成了布条，接着毛皮被抓秃，再然后身上全是一道道血痕，鲜血随着劳工狂热的舞蹈在地上甩出一个画风粗犷的圆。
这一次，药效显然要比刚才更猛烈。然而自始至终，血肉模糊的劳工都只有“快乐”这一种表情。
如果有地狱的话，大概这就是吧。
安渡因茫然地看着，内心一片空白。几分钟后，这次扭曲的舞蹈如开始一般，随着劳工的狂笑骤停戛然而止。劳工的双瞳猛地一缩，接着就像截木头一样直挺挺地扑到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零点二克起效，三克致死，”蝇人露出苦闷的表情，手上不自觉地将铅笔“啪”的一声折断，“该死，地面货究竟怎么做到的，配方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致死量根本不是这么算的。在实验对象体内残余的药物代谢完之前，再加三克算出的致死量毫无意义，墨菲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提供什么用量参考，只是在对比原品和仿制品的功效！
墨菲弯下身子揽住安渡因的肩膀，与他一起看着劳工的尸体被草草拖走：“这就是原货的威力，够劲儿吧。不过在仿制方面，我手下，这群不争气的饭桶，好像碰到了点难题。如果说第六区有什么人能对研究做出帮助，那一定就是你了。跟我干，别把你的才能浪费在治疗这些家畜身上。”
这些话安渡因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劳工被拖走后地面留下的长长血迹。
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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