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郭小梅对我讲了许多她丈夫的事情——关于那个仅仅在这世上行走了37年的男人的故事。
在那些话语中，她似乎有意识的屏蔽掉了自己的存在，但却又因为那个人而不得不将自己牵扯进去。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几十年，与那个人有关的回忆也还在不停地拉扯着她，就像当年他执意以一种添麻烦的方式留在她身边一样。
她说，他是个喜欢读书的人。在神去世之后，在这个国家又慢慢步入正轨、这片土地又回归安宁之后，他们居住的破屋里就渐渐堆了上千本他从四处淘来的书。他总是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那些书本——小心翼翼的将书包上书皮，每一个褶皱都抚平，连翻书的声音也是静悄悄的。
她说，他是个喜欢喝茶的人。比起茶在口中回味的清香，他似乎更喜欢那些皱巴巴的叶子在滚烫的水中舒展开来，然后将水染上清绿的颜色。他会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静静地看茶叶在玻璃的高杯子中忽高忽低的飘游。在那尚为困难的年代，那是他不可多得的乐趣。
她说，他是个喜欢听雨的人。倘若是下雨却又清闲的日子，他会一个人默默地待在门口，看着硕大的雨滴从房檐上落下，然后“啪”的一下散开成几个小水珠汇入到门口坑洼积的水里。在那样的日子，他总是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远方灰色的天空，问他在想什么，他却总是不说。
他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是不断摇晃着的黑色影子。
在我的想象中连他的五官都看不清，但他却总是伸出一只手拉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像是担心她走远一样。
然而她其实在落泪的一瞬间，就已经将自己牢牢地拴在他的身边。
他喜欢看书，她就在他看书睡着时，在他消瘦的肩膀上披一件衣服。
他喜欢喝茶，她每天干家务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放出的清水沉淀，将玻璃杯洗刷的透亮，然后再将清水烧开，倒入盛着茶叶的杯中，在木桌上摆上一杯清茶。
他喜欢听雨，她就站在他身后，抚摸他因为潮气而卷曲的头发，然后陪着他凝望远方的天空。他们偶尔的谈话也被天公哭泣的声音打断，进而一片寂静、只剩呼吸。
她偶尔会问自己，“这样幸福真的好吗？”
但他却总是用行动告诉她：你是可以这样幸福的。
哪怕是他们之间的争吵对她来讲也是一种救赎。
在那漫长的仿佛看不到边际的日子中，她不仅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自己和他人的联系。她认为自己或许会孤身一人直至死亡，但他却执拗的想要出现在她未来的生命里。
她说，大概是那完全不讲道理的十年伤害了他的身体，他一直疾病缠身。
她尽了全力去延长他的生命，但却从未想过这样会为自己带来什么。
她对于他，他对于她，除了感恩，除了爱，似乎还有一种微妙的默契。
那种看不见的默契出现在他们每一个微笑里，出现在他们相握的十指里，出现在他们的亲吻里。
——在这个不知何时就会坏掉的世界里，你存在于「现今」就足矣。
☆
我看向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月亮已经渐渐显出银白的轮廓，几只乌鸦张着难看的喙，在对面的大楼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房间里寂静无声。
郭小梅停止了讲述，我也不再插话。
琉璃碗的碎片铺在地上，里面曾经所盛的液体已经快要干掉，但是郭小梅的拖鞋却被液体中剩余的糖分粘在地上。
那双拖鞋是新的。
那门外的波斯地毯也是新的。
那琉璃碗又是何人送来的装饰品呢？
郭小梅所讲的不是一个拥有完美结局的故事。
她依旧是坏了的。
破坏的欲望仍旧在她的心中不断的膨胀，但是却再也占不了上风。
有一个人用他短暂的一生为她设定了一个无限高的阈值。
她破坏的行为成为了伴随她一生的习惯，但却再也不能使她获得像当年一样的快乐。
她空虚吗？
我想她是空虚的。
但当她躺在床上，蒙着眼睛讲述他的故事时，她的声音是那样清亮、是那么温柔。
我想，如果我能看见她的眼睛的话，一定能看到非常美丽的色彩吧。
想到这里，我稍稍动了动身体。
线香的药效似乎已经淡去，我的腿已经不再疲软，可以正常的站起来。
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向摔碎的琉璃碗和拖鞋，将拖鞋从黏腻的沼泽中**，然后整齐的摆放在床边。
我盯了郭小梅几秒，突然掀开盖在她头上的枕头——
我看到了一双无比温柔的，正饱含着泪水的眼睛。
“我只是想到了那个人而已。”
她这样说。
那双含泪的眼睛向我诉说了无数的事情，但是化为言语的却只有来自于他的那一句话。
“他说，‘我等你。’”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悲伤。
她的肉体背弃了灵魂。
她的灵魂被恶魔侵蚀，但她的肉体镌刻了关于他的记忆。
灵魂、肉体和大脑。
这是人类的三位一体。
她流泪是因为肉体对灵魂有了歉意，而关乎于善恶、关乎于她本身的多年拉锯战终于在今天落下了帷幕。
“当他在的时候，我认为我们所能珍惜的只有现在。当他走了之后，我才开始畅想我和他并不存在的未来……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但是……他在等我。”
她的眼泪像汩汩的小溪，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耳朵流到她的耳垂上，然后落在她的床单上。
“我想干净的去见他。我不想再伤害什么东西了。距离他离开的那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
作为我的同类，郭小梅说的话让她背弃了我们所有人。
我也好，于浩也好，倩倩也好，全都被这个老人所抛弃。
但是，我的内心却久违的有了放松的感觉。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某个可以让我背弃灵魂的人……那么我又会作何选择呢？
我会为了她而选择背叛所有人，从而踏上一条对我来讲无比艰辛的、无比痛苦的通往「正常」的道路吗？
啊啊。
我看着面前的郭小梅，内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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