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顿与两名少女在露台上吹了会儿风，不知不觉间，远处的大钟敲动了十二声低沉的鸣响，宣告着午时的到来。
“我们也该回去了吧，”梅尔顿说，“不然的话，尤金又得向我抱怨了。”
艾尔菲点了点头。
梅尔顿转身走向了宫殿的侧门。
就在这时，缇梵妮突然望向了远处的一处高塔。
高塔的尖顶旁，一只腾飞的问黑鸟划破天际，而窗户的阴影后，却是空无一人。
梅尔顿推开门扉时，才发现缇梵妮已被他自己远远落在了身后，仍然若有所思般地站在原地。
他呼唤道：“缇梵妮。”
人偶少女这才收回远眺的目光，快步跟了上来。
……
回到宫殿幽长的走廊里，梅尔顿才问道：“你刚刚发现什么了么？”
缇梵妮回答：“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远远地看着我们。”
“果然，你也发现了么，”梅尔顿露出了一丝苦笑，“不过我的感知力差你太多了，只是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但也不能确定。你觉得那个人是谁，会是克劳迪斯手下的人么？”
“我觉得不像，”缇梵妮不以为意地说，“虽然我对这些人的身份一点都不关心。但至少，那位盛气凌人的首相大人，手下也多半应该是人类吧？”
梅尔顿感到了一阵头疼：“你的意思是……”
缇梵妮冷笑说：“我从那股气息里，完全感受不到一点人类该有的生机，反而更像是某种冰冷黑暗的怪物。从这一点上来讲，倒是和我自己有些相像呢。”
梅尔顿皱起了眉，有些生气地轻轻呵斥道：“葛蓓莉亚！”
“好、好，我知道了，”缇梵妮摊着手叹了口气，“我会乖乖听林的话，当一个无害的好女孩的。”
艾尔菲听闻了梅尔顿与缇梵妮的交谈，也不禁有些忧心地问道：“我们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现在最大的麻烦已经就在我们眼前了，”梅尔顿的模样却并没有太过困扰，“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既然选择了正面出击，那就不用畏首畏尾。”
艾尔菲苦笑着问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从哥哥你嘴里说出来就特别有说服力？”
梅尔顿一愣，随即淡然一笑道：“谁知道呢？”
……
当梅尔顿和两位少女一起回到大殿之中时，盛大的舞会依然没有停歇。而尤金独自一人站在墙边，冷眼旁观着这喧闹的一切。
尤金看见了梅尔顿，戏谑道：“你们几个的谈情说爱结束了么？”
“你就别唯恐天下不乱了，”梅尔顿摇了摇头，“不过你居然可以从那群麻烦的贵人们脱身，挺不容易吧？”
“这倒没有，”尤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毕竟我本质上只是个无趣的男人嘛。”
在三两句打趣之后，梅尔顿换回了严肃的表情，他问道：“这些王国的权贵们，如今大致都有怎样的想法？”
尤金不仅身为受人敬畏的圣职者，同时也拥有着高超的外交与情报手段。所以由他与这些权贵们斡旋，很容易就能从人们口中跷出不少细碎的消息来。
对于这些宫中贵人来说，梅尔顿与艾尔菲终究是陌生人，留在这里，反而会碍事。
所以刺探这些权贵们的真实想法，才是梅尔顿让尤金独留于此地的真正目的。
“没有太多意料之外的东西，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只是群空有一身好皮囊的废物而已，”尤金漠然地回答道，“不过大体上，他们都非常信任克劳迪斯。终归来讲，正是因为那位一手遮天的首相大人在明里暗里庇护着这些陈腐的权贵世家，他们才得以一直延续着花天酒地的美好生活。这些可怜虫们再愚蠢，也不至于连这都看不出来。”
梅尔顿点了点头，说：“也便是说，只要能保住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至于这当朝君王究竟是谁，他们也根本不会在乎吧？”
尤金摊了摊手，说：“就是这样咯。”
艾尔菲面露震惊失落之色，她轻呼道：“怎么这样！难道他们心里面就根本没有鄂曼王国的荣光么？”
尤金不禁嗤笑一声，说道：“荣光？从昔日那伟大的鄂曼狄斯帝国之权位，被卑劣的尤利西斯家族所篡夺之后，这偌大的国土之上就再也没有荣耀这种东西了吧。”
艾尔菲清丽的面容上被更深沉的阴霾所笼罩，她喃喃道：“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这次反而是尤金有些惊讶地说：“奥菲丽雅殿下啊，作为尤利西斯家族正统的继承者，你却是真的对过往的一切什么都不知道？”
艾尔菲面色苍白，缓缓摇了摇头。
“尤金，还是让我来亲自为她解释吧，”梅尔顿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过头对艾尔菲轻声说，“你讲讲自己在宫廷里学到的历史吧，艾尔菲。”
银发的少女嗫嚅了一下，才轻轻开口：“我只知道父王以及历史书上的讲述。我们家族的先祖托勒密·尤利西斯乃是古鄂曼狄斯帝国的大执政官之一，他当时统管着帝国近三分之一的疆土，其权力仅次于鄂曼狄斯皇帝本身。鄂曼狄斯帝国的末代皇帝征战一生、开疆拓土，却在一次远征东方的战争中，突染恶疾，不幸逝去，随后，整个帝国内乱四起，几乎分崩离析。而我的祖先——贤能的托勒密将军亲自统帅了五十万军队，逐一击败了反叛的敌人，将曾经属于帝国的大半疆土收复。鄂曼狄斯皇帝的子孙将帝国皇位禅让给了托勒密，他为了纪念昔日帝国的辉煌，沿用了‘鄂曼’作为国名，并将政体改革为联合王国，与曾与自己一同征战的诸位同僚共享统治的权力。”
梅尔顿听完少女的话语后，拍拍手笑道：“正如历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你给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答案。”
艾尔菲问：“真实的历史……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大体上其实并没有问题，”梅尔顿苦笑道，“可关键是，这份看似光鲜亮丽的说辞掩盖了几个重要的细节。”
艾尔菲沉默了片刻。
她明白，自己必须亲身面对梅尔顿即将说出的真实，可她也是真的不愿意知道。
若真的一生都能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地活着，那即使是生活在谎言中，又有什么不好么？
但艾尔菲注定不会是一个愿意一生都生活在欺骗中的人。
所以她还是咬牙问道：“什么细节？”
梅尔顿答道：“其一，虽然托勒密的确是鄂曼狄斯帝国的大执政官，但他更重要的身份，则是一名手握重兵的‘僭主’，所以在鄂曼狄斯皇帝死后，他其实就是那最先发起叛乱的军阀；其二，你可曾好奇过为何历史书上从没提过鄂曼狄斯皇帝后裔在禅让帝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其实没有之后了，因为在托勒密登基为王的当日，所有鄂曼狄斯皇室血脉，都已经从这个尘世间消失了，就像蒸发在空气里的水滴一样；其三，与托勒密共享这个王国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他的战友，却是他曾经的敌人！托勒密并非传说中那么战无不胜，他最终也没能打败自己所有的竞争者，所以只能放弃成为一名真正的皇帝，而选择与他的对手握手言和，一同‘共享’这片土地。所以就像你自己知道的一样，时至今日，尤利西斯家族依然未能完全掌控鄂曼王国之内的所有行省。”
“……”
当历史虚假的面纱被揭开，露出其中的残酷真实，艾尔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沉默无言。
“所以这才是故事的原貌，托勒密·尤利西斯虽然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的君主，但他也没有实现守护帝国疆土的诺言，甚至亲手葬送了整个帝国的命运。这便是毫无疑问的背叛与篡夺，”在长久的停顿之后，梅尔顿最后才略带苦涩地说道，“构建这个世界的基石，从来都是谎言与杀戮，有没有感觉到很幻灭，艾尔菲？”
梅尔顿其实也是在质问着自己。
昔日的一代枭雄，反叛了世间最伟大的帝王。
而今日一名权倾天下的能臣，也即将亲手夺走君主的王冠。
或许这就是延续在这名为“尤利西斯”的血脉中，命中注定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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