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水,那样深邃。
在黑暗之中,静静地沉淀。
人世间烦扰万千,
不如眠去。
项凌云轻抚着那龙骨的身影那般孤单,仿若忘却了一个世界,忘却了百年来的种种。
忘了那场雨。
忘了那座城。
忘了那潭血。
所有一切,只停留在那百年前,云梦泽里那一条无忧无虑的小蛟龙戏水的模样。
“是师兄。”妖刀弥勒幽幽地说着。“百年来我不知道他的葬处,想不到……他竟一直沉眠于此。”
“他最爱这山,最爱这水,最爱他的云天门,还有这云梦泽。他为了自己所爱可以付出所有,也因此而死,有什么比而今辉煌繁荣的云天门下更适合他长眠的地方?”项凌云淡淡地说。
妖刀弥勒的手微微颤抖,脑海之中,仿佛又望见了那天那场漆黑的雨,那漫天飞舞的刀剑,还有那钢铁洪流之中指引漫天剑雨的少年,那孱弱却又威严的身影。
永远都挥之不去。
“你知道——那天你不辞而别,留我一人在云天门时,我有多恨你吗?”
“对不起,凌云。”
“我不要什么对不起,一千句对不起,不如在那时给我一个拥抱,给我一句鼓励。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什么都不懂,刚刚修成人形的妖精,一个人面对所有一切。”项凌云边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周遭水底却猛然掀起漩涡洪流,化作惊天暗流。“接手那个百废待兴的云天门,一个人应付那群混账长老,应付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哪怕,哪怕你半途回来一次也好!那个时候我恨透了你,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若是你早八九十年回来,我定要提着你的首级——来这里祭拜哥哥!”
项凌云转过头来,看着低头沉默的妖刀弥勒,仿佛窥见那绷带之下痛苦的模样。
攥紧拳头——却又松开。
只有一声叹。
是释然。
“你恨了我多久?”
“十年,二十年?忘了,反正也没多久。自从我开了山门,让云天名扬天下富甲一方后,过去的仇也就不知不觉散了,其实那根本也就不是仇,只是个没长大的女孩的小脾气罢了。”项凌云笑:“我给自己修起樱树神宫,枕那千层绸缎,每日白鹤起舞,夜夜笙歌,又想到你却在因果轮回里摸爬滚打,风餐露宿,我就觉得舒坦,觉得你很可笑。”
“你知道我这些年……”
“我知道,我开山门后,云天门耳目遍布九州。但说来又可笑,前些年我恨不得飞过千山万水去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你,但后来我知道你在哪儿了,却又不想去找你了。”项凌云静静地看着妖刀弥勒:“再到后来,偶尔听到你时,只剩下心痛,深深的心痛,我知道你的不容易,知道你也为了挽回这一切而活到现在……以那种方式……”
她看着那妖刀弥勒的绷带缓缓地在水中散开,幽幽地说:
“能让我看看你绷带下的模样吗?”
“最好还是不要看。”
“我必须要看。”
妖刀弥勒犹豫了很久,但终究,还是缓缓解开自己眼睛周围的绷带。
让那片混沌,现于世间。
项凌云死死地看着妖刀弥勒,瞠目,惋惜,最后剩下的,却只有深深的痛。
“这就是代价?”
“很合理。”
“原来我们一直都活在那场雨里。”
“从未停歇。”
项凌云再也无法抑制,缓缓地在水中游向妖刀弥勒。
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欢迎回来,师兄。”
无论是仇恨还是愤怒,终究都随着时间渐渐消散。
在漫漫长河里最终沉淀下来的,
总是那最真挚最原初的情感。
水底的潮流缓缓地裹挟着二人,向着水面涌去。
深潜入底时仿佛跨过一个世界,但是向水面游去时却不过数秒就到,就仿佛这云天仙泽不过数丈深潜。
原来如此,这片仙泽,本就是一个【洞天】
妖刀弥勒和项凌云一齐跃出水面,正好落在仙泽中央的樱树,落在那神宫之侧。
不善水的妖僧抖抖自己身上的水珠,小白龙却无所谓地来到樱树树干的边缘坐下,遥望着那白雾之中隐约缥缈的云天群楼。
远方的天空,竟已经悄悄破晓。
淡淡的辉光照着项凌云那无瑕的肌肤,水滴缓缓垂落,若是清晨的露微微沾染白玉。
“天亮了,看来我们的叙旧时间也该结束了,你要一起去看那孩子的灵鹿评吗?”
“自然,但不是和你在一起。”
“就当我们今晚没见过?”
“自然。”妖僧停顿了一会儿,而后说:“还有一件事要谢谢你。”
“什么?”
“你给那孩子注入的那道精粹的灵力,非常好,他的精神状态比之前要好得多。当然,我不会过问你是如何注入的。”
“不愧是龙的灵力对吧?”一听到这里,项凌云小臭美。“一滴龙灵,可抵普通灵兽十年修为,药效好,营养高,孩子也喜欢,我果然是当妈妈的好材料。”
不光如此,项凌云所为迦陵注入的还是【精粹灵力】,与天然所形成的灵力截然不同,除却浓度所带来的质变,更重要是精粹之灵能够以主人的意志而流转,普通的灵力无法在元神涣散的迦陵体内停留,就如同是把水倒进一个有漏洞的袋子,水往低处流,灵力亦是如此。但精粹的灵力却会如有意识一般自觉加入体内循环,轮转不休,满满的都是师娘的爱。
妖僧唱了一声善哉,指着项凌云的手,后者疑惑地抬起手,便被抓住。
缠满绷带的手指,在项凌云的手心里刚正不阿地写下两字:
【迦陵】
“是那孩子的名字。”妖僧轻念。
项凌云有些惊讶,记忆里,那个家伙很少有如此认真时候。于是她更知道那个孩子对于妖僧的意义,于是一边攥紧手心,一边问:
“不过说起来,我到底还是惊讶,你居然会养孩子。”
“那孩子……与我有缘。”
“又是有缘……”说到这里,项凌云仿佛又想起昨晚她窥探那孩子的神识时,所望见的那片火海与疼痛,还有那母亲所遗留的最后一点意志。千般疑问浮起,正准备开口问时,忽地听到雾气的另一端,白鹤嘶鸣:
“师尊,该梳洗起驾了。诶,人呢?”
是陪在项凌云身边那位名叫琉璃的白衣仙子,望见神宫中无人,有些慌疑。
项凌云慌忙对身边的妖僧使了个眼色,然后小声说:
“放心好了,那孩子我会当做是自己的!今日的灵鹿评,我也已经安排好!”
嗯,妖僧合掌,缓缓退去。
而项凌云则撩撩头发,一挥手,身上的羽衣便焕然一新。
她微闭双眼,将那个俏皮的少女逐出自己的身体。
再睁开眼时,琥珀色的竖瞳里便只剩下无边威严,婉婉若凌云仙姬。
【天怒便神威,风起自云涌】
她缓缓地步入身后白雾,步入神宫落英。
。
仙泽彼岸,静思堂中。
迦陵缓缓地起身,打了个哈欠,来到房间边缘临水台前。
望着远方那座万年神樱。
隐隐约约,似有龙吟。
当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那片龙鳞时。
身后的门开了,走进来两个鼻青脸肿的修士:
“小批崽子,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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