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准备工作
之后的整整几天，艾兰只身一人在贫民窟里不停地行走着，连每一座空屋、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时不时地掀开布满了灰尘的木板与破碎的瓦砾，满手是血的白发少年毫不在意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上写着什么。
“从这个方向能看到护城河的边缘么？”
满身是灰的艾兰一边细细思索着、一边不断地向房屋的上方攀爬……等到了这座建筑的至高点，少年发现，眼下已经距离护城河很近了。大河对岸坐落着王都南区中央的高大城堡，除开不停地环绕城堡、绽放着银白光亮的拉舍尔家的“使魔”，也依稀能看到有举着灯笼的卫兵在护城河边缓缓走过。
“宵禁”期间无论是被使魔还是卫兵发现，都一定会被抓入监牢。艾兰小心翼翼地走到河岸边，潜藏在芦苇从中轻轻地探出脑袋。
魔兽的血液开始微微震荡起来，艾兰睁大着黄金瞳般的左眼，士兵们的足迹在少年的眼中都如同火焰般点亮了起来。
簌簌……
少年一边在高大的芦苇从间飞速跳动、一边仔细地记录起士兵们来回穿梭的轨迹。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边的情况也了解了。”艾兰从芦苇丛中跳到一处房屋的角落，慵懒地伸展了下双臂，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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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稀落落的繁星高高地悬挂在头顶。
布满了灰尘的大衣被丢在一旁，艾兰在水井边细细地擦拭着身体。不过一会儿，**着上身的白发少年突然警觉地转过身，朝某个黑暗的角落喊了一句：
“喂，偷看男人洗澡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吧！”
“啊！”角落里立刻传来了一阵惊呼，有人慌慌张张地从角落里跑了出来。
艾兰不自觉地唤出一道白色的治疗火焰，借着微弱的圣光，少年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身着修女服的高个子少女正将两手背在后面，满脸羞怯地将目光移到一边，露出了一道悬挂在脑后的浅褐色麻花辫。
“罗洛？”艾兰不由得愣了一下。虽然早有察觉来者不是什么凶恶的家伙，但深居教堂的修女竟然孤身一人找到了这里还是令此刻的少年吃了一惊。
脑海里又回忆起自己在修道院里与孩子们一起学习的时光，那时候的罗洛还只是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娇小少女，时常坐在比艾兰靠前一排的位置。
那时的少女不但脸上满是雀斑，功课也是整个修道院最差劲的。因此，经常有孩子们嘲笑她、孤立她、给她取各式各样的粗鄙外号，只有坐在她身后总是一脸冷漠表情的艾兰不但从没有欺负过她，还经常把从修女大人那里得来的饼干悄悄地放到她的手上、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迅速离去。
久而久之，两个看上去都有些冷淡的稚嫩孩子之间，偶尔却会很开心地在一起交流几句。罗洛经常纳闷为什么艾兰不像他人一样排挤自己，终于有一天，她才从艾兰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你知道安娜神官其实是斯塔亚圣国神学院的导师么？”
“诶诶？！”幼小的罗洛瞪大了眼睛：“那……那不是只有王族才能进入的最强的魔法学校么？而且神官大人竟然是从那个无比神圣的国家来的……为什么现在要到这样一个破旧的地方呢？”
斯塔亚圣国，恐怕是这里的所有孩子们做梦都想去的天堂，无论是骑士文学还是幻想小说，亦或是吟游诗人手中歌颂富饶与奇迹的篇章，无一例外都是从斯塔亚圣国流传而来的。
“你应该把《神圣教条》都背完了吧？”艾兰笑了笑，“《教条》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
光之女神面前，人人平等；每一个接受女神祝福而诞生的人，都有着进入‘乐园’的资格。”
“啊，我知道的！”
“但是你看看现在，就不说圣国了，你拿我们这片地方跟王都里的其他区域比一比……”艾兰无奈地叹了口气，“贵族们一顿饭就能吃掉这里好几年的储备，他们头上的缎带随便摘一条下来、都能把这里的所有房子都买下来……
无论《教条》说的有多美好，可是人与人之间是有着差别的啊！贵族触犯法律，很轻易就能脱罪，但违逆贵族的平民轻而易举就会结束一生。”
“……”
“所以安娜神官和蕾娅修女才要来这里，因为她们有着最朴实的信仰，为此即使放弃优越的生活也要尽可能地帮助我们这些贫苦的、失去了家人的家伙；即使什么也没法改变，也要尽可能地去做。”艾兰说道。“如果这样的人更多一点的话，世界早就不一样了……”
“我……我知道了。”幼小的少女低着头，颤抖地感受着少年话语中的震动。
也许和神官大人相同，眼前的这个看似冷漠的白发少年，其实心中也埋藏着炽热如火焰般的“人人平等”的心愿吧。
…………
回到现实。
借助着微量的火光，当年那个矮小又丑陋的女孩已经长大了；少女白皙的脸蛋在此刻已然光亮无瑕、高挑的身躯虽然因为饥饿的缘故显得无比瘦弱，但却依旧能从厚厚的修女服下看出一副无法被掩盖的美女架子。如果出身在贵族家庭中一定会很引人注目的吧。
暗淡的星光穿破狭小的穹顶，在两人的头顶缓缓地闪烁着；身着修女服的少女张了张嘴，然后用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是艾兰吧？”
“……”顿了几秒，艾兰才开口道：“没错，好久不见了，小学妹。”
“果然没错。”修女的眼眸中露出一瞬的喜悦，然后又即刻暗淡了下来，“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蕾娅修女大人一直很想你，大家也……”
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少女一下子沉默了。
“……很抱歉。”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经历了无数战场上的惨痛，有太多的话无法直白地说出，艾兰最终只能叹了口气说道。
“不，不是的！”修女红着脸拼命解释道，“你那天走后我就一直放心不下，托你的福，孩子们都吃上了饱饱的晚餐，我是来感谢你的……”
少女低着头，将藏在背后的箩筐摆到了面前。艾兰惊讶地看到箩筐里装满了几道卷轴和两本蓝色封皮的魔法书，这些书过去应该都是安娜神官长的收藏，为什么现在会……
“我的魔法天赋很差，也没法向院子里的大家传授知识……”少女有些失落地说完，然后又用羞怯的目光望向面前的少年，“但是艾兰可不一样，我想把神官长最宝贵的两本魔法书送给你，说不定就能帮上你的忙。”
“这……”艾兰不由得愣住了，“如果我没猜错，你把两本书送到市场卖掉恐怕就能换很多金币了吧？大家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痛苦了。”
“不行！”修女立刻露出了坚决的表情，“它们是神官大人生前最喜爱的收藏，我是不会把它们交到来历不明的人手上的，大家也不愿意看到神官大人与修女大人的遗物就这样被白白糟蹋了……而艾兰你……是会用魔法的吧？
“我们也没有其他回报的东西了，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些。”修女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倒也确实会一点啦。”艾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会收下的。”
“那……那个，艾兰，我还有一个请求……”修女脸上的红晕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更加妩媚了，“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修道院教导孩子们呢？”
“啊？？”艾兰一惊，差点把装满了井水的木桶撞翻在地上。
“我……真的很怀念以前的时光。”罗洛不自觉地笑了，“那个时候可以在神官大人与修女大人的庇护下安安静静地学习、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日复一日都要在失眠中忧虑明天的生活。
虽然两年下来也早就习惯了，但是如果艾兰在的话，一定能将所有的孩子们都拯救出来的。”
少女说着，露出了星火般满怀期待的目光。
……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能依稀听见虫鸣在黑夜中奏响着。
“罗洛，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吧。”
愣了几秒，艾兰才苦笑着说道：“我可是逃亡中的帝国一级通缉犯，一旦被抓住，就连身边的人也会以相同罪名跟着受害，这样的我还怎么能保护你们呢？”
也正因为如此，少年才要在这片熟悉的地方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吧……
历经了高塔中的一切，偶尔就能回忆起那道夕阳之下的紫色光辉，那份无法守护他人的惨痛记忆一直留存在心中，让如今的佣兵少年无论如何也不想牵连到周围的人。
“怎……怎么会？”少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温柔的艾兰君是逃犯什么的……”
“离开修道院的五年间，我一直都是作为一名佣兵在战场上度过的。”艾兰低沉地说道，“国王死后，如今王都也已经沦陷了，当年杀死了无数圣国士兵的我自然无法逃脱圣国的制裁。”
艾兰说罢，便熄灭了纯白的圣火。他擦干净身子的水滴，将薄薄的衬衫和灰白色的斗篷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两只绿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发出猫咪般的光亮，柔和却带着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冷漠。
“还是离我远一点吧，这也是对你好。”
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少年便立刻转过身离去了。
……
谁料到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柔软的触感立刻从少年身后袭来，让猝不及防的少年立刻瞪大了目光——
不知何时，白皙的少女已然环抱住了少年的身躯，将两团细腻的物体毫不吝啬地紧贴在了少年的身上。
“喂……”在寂静的星夜下感受着少女炽热的体温，艾兰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
此刻的少女正紧抱着面前的男人，啜泣地说道：
“请不要走，拜托了。”
“……”艾兰感觉嗓子被堵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是不会强求艾兰去修道院的，但是……我也绝对不会介意艾兰的身份。”少女抬起头，用满是泪光的双眸说道：
“就当是我个人的私心好了，我想被艾兰抱着、想和艾兰一起多说说话、更想和你一起去体验人生中还未有过的旅行，哪怕前方都是危险也没关系，但是……
我太弱小了，没有魔法天赋，也没有什么赖以生存的本领……这样的我根本没有资格陪着强大的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你……所以……
所以，哪怕只有几秒也可以，能再多陪我一会儿么？”
……
听完少女的哭诉，艾兰感觉自己的胸口也一阵发闷。
如今的少年比以往都更要明白，这里的环境如今有多么绝望、多么的令人恐惧……
成为修女坚强地照顾着孩子们的高个子少女时常背负着比寻常人还要更高的压力，她也一定无数次像神明祈祷、无数次想要发自内心的高兴起来，可是当一个个熟悉的老师与同伴第二天就成为了冷冰冰的尸体，即使换作艾兰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不得不在孩子们面前展现出坚强一面的罗洛修女，脆弱的内心一定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压抑中分崩离析。
“我知道了。”艾兰露出了无比温和的眼眸，他转过身，也轻轻地抱住了少女的身躯，任由泪花将他的肩膀化作涓涓小溪。
两人就在黑夜中紧紧相拥着，彼此的心跳都炽热无比。
“艾兰，我该，我该怎么办才好……”少女吸着鼻涕、用含糊不清的语调哀叹道。
“说句实话，现在的我也和你一样迷茫。”艾兰不自觉地说道，“当初的我是为死去的叔叔报仇才踏上旅途的，但在最后得知真相的一瞬，我才明白复仇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有了想要一辈子守护的同伴，有了想要一直走下去的道路，就会无论如何也要将前方的障碍打破……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只要有人关照过自己、就会无可救药地奉献出一切的孤独的怪物吧。”
停顿了几秒，艾兰仰起头，让细碎的星光映入自己的眼中：
“可是如今，那份温暖已经化作了高塔般遥不可及的梦，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她、更不知道再见的时候，她是否还能想起我……所以，我非常害怕啊。”
少年说着，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就连在战场上也一样，如果一开始还是为了守护家园的话，那么在每一场惨烈的、死去了无数人的战斗最后，留存在少年脑海里的事物，就只剩下了‘要守护住身边的人’这一微小却又极难实现的理由……
“但是后来，在经历了无数挣扎之后，我才发现，仅仅只守护一个人是绝对不够的。”
“诶？”少女不解地抬起头。
“如果不找到让大家都能平静生活的办法，最后就什么也不能守护住。”艾兰的目光瞬间变得坚定，“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拥有‘纹章’的贵族和假借神明的代言者利用天生的力量胡作非为，只要不终结他们，就不会让战争停止，惨剧就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只不过，现在的我究竟还能做什么呢？曾经的同伴们大多已离我远去，曾经想要守护的人也没能好好地守护住，这样的我，真是太没用了啊……”
少年说着，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原来艾兰君也……”紧抱着少年的高个子修女惊愕了一下，但随即便露出了释然的表情，“我真是个笨蛋啊，明明还有很多人也在痛苦着，我却自顾自地想要逃避什么的……
一直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度过五年时光的艾兰，一定比我还要更加地难过吧。所以……我想要更加、更加地了解艾兰，所以，就让我做一些小小的任性吧。”
高个子修女说着，沾满了泪痕的脸蛋上又即刻变得通红，她轻轻低下头，不自觉地将嘴唇贴在了艾兰的嘴唇上。
“啊……诶？！”躲闪不及的艾兰再一次被震惊了。
湿润的舌头进入口腔后肆虐了一圈便很快抽出，满面通红的少女松开了环抱住白发少年的双手，朝惊愕的少年开心地笑了笑，然后迅速就消失在了夜晚的小巷中。
“……”
足足发呆了两分钟，艾兰才缓过神来，按住温热的嘴巴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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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
老沃德正在偷偷往杯子里倒酒喝，看到艾兰进来连忙咳嗽了几声，然后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朝屋里走去。
“叔叔，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艾兰朝老沃德挥了挥手。
“干嘛？！我可没有偷喝酒啊，刚刚只是要用酒精消毒一下杯子而已！”背对着少年的老沃德没好气地喊道。
“……”艾兰苦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道：“有关于你和伊洛纳未来的问题，我们到天台去谈一谈吧。”
“哼，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还有什么把戏。”老沃德冷冷地说道。
两人一言不发地来到天台上。
艾兰睁大着散发着绿光的眼眸，认真地对面前的中年贵族说道：“叔叔，你们继续停留在这里可能会遭遇到危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洛兰王国的势力早晚有一天会清查到这里，到时候没有人能够安全。”
“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么？！”老沃德瞪了艾兰一眼，“听说你把拉舍尔家族的人也刺杀了，那群卑鄙无耻的家伙早晚有一天会把这里的土地都铲平的。”
“所以……我想让你们早点离开这里。”艾兰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眼神，“只是不知道现在有哪些地方是安全的……
“叔叔，如今的王国还有忠于您的势力么？”艾兰问道。
“……不能说没有。”中年贵族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都是些分散在各地的小势力一类的，那些势力在当地都开设着我投资的炼金工坊，高层中不乏跟我联系密切的家臣，他们都只忠于我沃德大家主一人，只是……”
“只是？”
“连我的养子，最忠诚的下属西泽拉都背叛我了，我不能保证其他人会不会趁人之危。”老沃德无奈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艾兰不由得回想起那群突然叛变的护送卫队，如果不是自己早有察觉那群卫队被一股奇怪的魔力包围，果断出手斩杀了他们，现在沃德父女二人一定早已成为阶下囚了。
“事情发生前，你难道没有发现过自己家臣和卫兵们有什么不对么？”艾兰问道。
“除了西泽拉经常会跑到外面去，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老沃德露出了沮丧的模样，“要能看出来不对我早就自己出手了。”
“……”艾兰不由得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突然叛变的亲卫队、笼罩在上空的奇怪魔力，以及前来阻拦车队的菲利斯家族的小队长……控制着这座都市的内部，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么我现在也不能将你们交给西方诸国。”艾兰严肃地说道：“如今整个王国都在圣国的统治下，其他人即使有万般不想，但为了寻求自保也会出卖你们父女；即使是在遥远的西方诸国里，恐怕也不可能找到对付圣国强大力量的办法，从贸易中断后西方诸国毫无任何反应就能看出来。”
“哼……要不是我的女儿参加了你们那个罪恶的佣兵团，我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老沃德不满地说道。
“所以，就只剩下一条路。”艾兰握住拳头，毫不踌躇地说道：“等一切结束后我可以任由您惩罚，但在形势紧迫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
“什么？！”老沃德突然瞪大了眼睛，“需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老酒鬼的帮助？”
大叔您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嘛……艾兰在心中笑道。
只不过……
两人在夜色中交谈了许久，老沃德的表情从冰冷无比，到稍显平和，最后竟然显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情。
“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早就因为一些缘故脱离了家族，但是在古伊诺大人死后，身为家臣的我也必须负起责任来。”艾兰将一本印刻着古伊诺家族徽章的书从背包里掏出，无声无息地编织起谎言来。
最终，中年贵族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中年贵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真没想到你这个混账小子从前竟然还是古伊诺家族的家臣，看在那位骑士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你一回好了。”
“多谢了。”
艾兰伸出手，缓慢而坚实地握住了沃德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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