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语瞳孔一缩，手上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看了一眼在边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妹妹，刚想说话，又环视了一圈，发现车上的人还不少。
他转而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
“栗子，为什么这么说，我没有说不想去家里。你心里不要有什么负担。”
“还骗我？”
虽然周正语能看到，但打字的速度却远远比不上妹妹。
“…好吧，你怎么知道的？”
周正语看了一眼妹妹，心里万分感慨。
栗子虽然有时候一副傻乎乎的的样子，可要论起，谁最是能看穿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恐怕就连小姑，不，就连爸妈加起来都比不过这丫头…
最开始，他是怕妹妹“睹物思人”，一旦接触到熟悉的环境，不免会想到父母。
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从“怕妹妹回家”，到了“自己害怕再次看到那个家”…
是的，他自己怕了。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今天是妹妹的生日，可偏偏却不愿意让她回去一趟…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再次踏入那个家，心里会有多慌乱。
是自己会伤心吗？还是怕陷入痛苦的回忆？
亦或是…
恐惧内心的愧疚化为实质，啃食他的心。
更甚者，恐怕是担心会产生一种自我厌恶…
“我就是知道。”
周璃一条挨着一条回复道：“哥，别紧张，有我陪着你呢…”
“你要是害怕，就挽着我的胳膊。”
“你要是心里难过，就多想想我。”
“你要是…自责，就看看我，我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这丫头，俨然已经把他心里所想的一切顾虑，都考虑地一清二楚。
周正语没有多言，仅仅只是抱着她的胳膊，再度靠近。
“栗子…谢谢，有你在太好了。”
“嗯…”
…
今天，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或许这个词还不是很贴切。
周正语拉着妹妹来到了楼下。时隔一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旧日的家门口。可现在里面住着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一对陌生的年轻夫妻。两个人各有各的工作，都为了在某一天能为自己在城市里安置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努力，或许，他们已经计划好了，等到攒够了钱，付了首付，就生个孩子，两个人再开始学习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堂课。
如何当好一个爸爸/妈妈。
往常，每次收房租，他都不是在家里，而是让这对夫妻直接打在他的银行卡上。
或许这对一个房东来说，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你不去看房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租客会有多邋遢，会把自己的房子弄成什么鬼样子。
不过，这不是周正语想去思考的问题。
“走吧…”
周正语拉着妹妹，一阶一阶走上了楼梯。
并不像平时，是背着妹妹上楼，这次他选择拉着妹妹一步一步向上。二人似乎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并不急躁，也不言语。
终于…
到了那一户门口，就连看不见的妹妹都停下了脚步，这也说明，在这丫头心里，她从未遗忘。
到了门口，周璃抬手，触碰到了门把手，并没有敲门，也没有试着拉开。
隔着门也听不到里面的一丝声响。
可周正语却下意识后退一步，仿佛面前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可靠近。
“哥？”
周璃手中失去了那熟悉的温度，不可抑制地多了几分慌乱。
“我在…”
周正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又将栗子的手握紧。
他有些不敢看这扇门。
这只是一扇门，里面是自己一家人多年共同生活的地方，不是猛兽的巢穴，也不是燃烧的地狱。
他如此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原本温暖且让人安心的地方，怎么能如此害怕呢…
“哥…”周璃轻声道：“看看我。”
“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看着妹妹平静的小脸，艰难露出了一个笑容。
“你们…”
他们在门口驻足了不知多久，直到背后的脚步将二人从无法言说的情绪中叫醒。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一直赖在人家门口…”
周正语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拎着菜篮子的老者，神情稍显紧张。
“你…你是周家的小子？”
老者看到周正语转过身来，本来想说的警告之类的话也没法开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这都多久了，怎么最近都没有看见过你？你们搬家了吗？我看你们家里住的是一对小夫妻…”
“是刘大爷…”
周正语先是给妹妹解释了一下来者，正是之前他们对门的邻居。
刘大爷常年独居，无字无女，也没有老伴，有着铁饭碗的工作。也正因为如此，生活条件很是不错。
在周正语一家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两家人也算是相处融洽，刘大爷闲暇时候种的小葱小蒜也经常吃不完，送到对门的家里，而周正语的父母也是那种不吝啬于礼尚往来的类型，有点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给他送去一份。
现在刘大爷很显然是刚刚买菜回来，正好看到了站到门口的兄妹俩。
兄妹俩搬走只用了不到一个下午，并没有惊动谁，所以刘大爷也只是知道，他们一家人搬走了，房子租出去了，再无联系。
所以今日相见，他又惊又喜，很是热情地看着他们：“是要回来办事儿吗？”
“刘大爷…”
周正语这时候当然不能再沉默下去了，表情稀松平常，开口回应道：“没事儿，我们只是回来看看，也没打算进门，您忙您的。”
“诶，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能假装没看见啊？”
他既没有询问周正语一家人为什么搬迁，也没有对他们今日的突然造访感到惊奇，和一年前的热情别无二致。
说着，刘大爷就要拉着周正语回家：“你们不方便回家，那就来我家，中午就在这儿吃了！你们爸妈也是，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说来也是赶巧了，我今天啊，称了几斤排骨，一个人也吃不完，放冰箱里也怕坏了！”
刘大爷用着他这个岁数特有的语气，絮絮叨叨说着家长里短。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过这种虽然无意义，但让人安心的话语了呢。
周正语看了一眼妹妹，手中捏了一下，意思是询问妹妹的看法。
“要不我们就去坐坐吧…”
“嗯…”
周正语不再犹豫，对着正在开门大爷说道：“那大爷…叨扰了。”
刘大爷愣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这孩子，这么久没见，咋就变这么客气了。”
进到屋子里，周正语内心里熟悉的记忆就被唤醒了。
他之前是曾经到他家里做过客的，对这里也并不陌生。屋中的家具摆设无一不是有着一种古色古香，迎面而来一股时代气息，但却擦拭地很干净，毕竟刘大爷已经退休，平日里除了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起居，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操心的。一件三居室，一个当卧室，一个客房，另外一个就当做书房和杂物间。
“坐坐，我去给你们倒热水…”
“不用麻烦了，大爷，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了。”
“走什么走，今天中午就在这儿吃！”
“不…”
周正语刚一坐下就开始和刘大爷开始了争执，说来也好笑，在我们的文化背景下，其实这种情况在绝大多数的小辈去长辈家里做客都会发生，无论这个长辈是不是真心想要留小辈在家里继续坐着，吃饭，无一例外都会这么说，就好像不这么说，就无法展现自己作为一个长辈应有的大方。通常这种争执的结果，要取决于哪一方先拿出来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说服对方。
这也是所谓心照不宣的社交潜规则。
例如，晚辈如果实在不想多待，就会拿出“有朋友在楼下等着呢。”，而长辈则会一脸“惋惜”和“遗憾”说道：“要不让他们也上来坐坐？”
而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可算是不用费口舌了，你赶紧走吧。”
而若是长辈不希望晚辈多待，则会面色带着犹豫，迟疑说道：“诶，不知道你来，早知道多买点菜了。”
这个时候是识趣的晚辈自然而然会借口遁去，即便是长辈假意挽留也不会犹豫。
或许…这就是人情世故？
小时候的周正语不懂其中的门道，可现在嘛，他也算是无师自通了…
当然，这种互相之间明里暗里的拉扯也并非绝对，就比如今天。
不管周正语怎么推辞自己有事儿，刘大爷似乎就没有动摇过，刚刚给他们俩沏了一壶热茶，就忙忙碌碌地开始张罗着中午的饭。
这就是社交潜规则失效的时候了。
周正语眼看着没法阻止，也只好说着要跟上去，一起做，却遭到了刘大爷的严词拒绝。
让客人来帮忙做饭，好像老一辈的人都是无法接受的。当然，在周正语家里，没有这么多规规矩矩的条例。
某个明明是客人却要被安排着剥蒜洗菜的不知名医学生：“阿湫！”
周正语看无事可做，只好坐到妹妹身边。
这丫头看起来有些不安，也难怪，对她来说去别人家里做客这种经历还是少，会有这种心绪也是正常…
“哥…早知道我们就不来了。”
她苦着脸，用着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倒也不是讨厌和老邻居见面，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而已。
周正语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很少有喜欢这种社交的。
“那你说，要不要咱们直接走？”周正语问道，虽然这么干有些不厚道，但若是妹妹觉得勉强的话…
“…这样不太好吧，我还记得，刘大爷当时特别照顾我们…还给我们零花钱呢。”
周璃说的“当时”，其实也是周正语上初中之后的事情了。
“嗯…那好，咱们就在这儿吃一顿，吃完就回去吧。”
“诶你们俩别光坐着啊，就当自己家里一样，电视开开随便看看，桌子上有瓜子花生…”
“哦哦…”
周正语手忙脚乱答应着。
刘大爷热情招呼一番，直接钻进了厨房，只剩下兄妹俩愣愣坐着，好像无论干什么都不太合适…
他们俩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刘大爷已经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周家的小伙子倒是和之前一样，挺有礼貌的，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就是这丫头…”
从一开始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她的眼上就带着墨镜，进屋里也没有摘下来，而且也几乎不怎么说话，甚至连脖子都没怎么动过…
刘大爷记得，之前周家的那个小丫头，可不是这样的，每次放学回家，看到他都会问好，可现在…
唉，世风日下啊，现在的小年轻们…
刘大爷摇摇头，即便是这样，为了多年的邻居情谊着想，他也不会真的就无视这两个小家伙，依旧用心，开始做自己最为拿手的菜…
“栗子，你说…要是刘大爷问起来，要不要和他…”
周正语没有说完，但他相信妹妹能明白他的意思。
“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刘大爷又这么热情照顾…”周璃轻咬嘴唇，艰难点点头：“要是大爷问起，就实话实说吧，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栗子…”
妹妹现在越来越通情达理了。
周正语轻抚她的脑袋瓜，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妹妹懂事，让他省心，但她自己心里就真的能完全放开吗。
“来来，尝尝我的手艺…”
热乎乎的菜肴被端上饭桌，周正语和周璃只是刚刚落座，他们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
只可惜，他们俩早上吃饭晚了些，再加上吃的都是些比较占肚子的东西，所以没有什么食欲。
“吃啊，怎么不吃呢？”
刘大爷含笑看着两人，眼神有些怪异。
这个哥哥，拿起筷子的之后居然不是自己吃，而是夹起一口给妹妹…倒也是奇怪了。
再看她现在奇怪的样子，莫非…他心里咯噔一下。
“诶…那个…周璃是吧？”刘大爷想了一下说道：“在屋里还戴着眼镜吗？”
周正语欲言又止，周璃却直接摘了下来，笑着说道：“我的眼睛出了点问题…”
把其中就里说明清楚，刘大爷嘴唇开合，却许久不能说话。
他那浑浊的眼睛，似乎泛着隐隐泪光，仔细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你们俩…”
刘大爷愣了许久，长叹一声：“苦啊…”
类似的感叹，周正语已经从父母的朋友话语中听到了许多次，但这次却是格外真诚…
周正语猜测，或许是刘大爷老而无子，并没有当过父亲或者爷爷，于是对这方面的情感有所欠缺…所以在往日才对他们俩照顾有加。
二人没有回应，这种情况说什么也不太合适…
刘大爷愣了许久，猛地起身，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
“来，今天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虽然不懂，但周正语也能猜出来那瓶酒价格不菲，连忙劝阻：“不不，不用了，刘大爷，我们不喝酒的！”
“谁说让周丫头喝了，你一个大老爷们，陪爷爷喝点酒怕什么？”
“这、这也不行啊，我们等会就回去了！真不能喝酒！”
周正语好说歹说，费劲了口舌，就差动手夺过来酒瓶，才让刘大爷放弃了想要喝酒的想法。
不过周正语可拦不住他自己想喝。
吃过了一顿可口的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周正语和妹妹似乎火烧屁股，一刻也不敢多待，赶紧告辞离开了刘大爷家里。
“刘大爷也太…热情了。”
周璃脸上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自从他喝了几口酒，就再也管不住自己滔滔不绝的嘴，许是平日里少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他对二人格外话痨。
先是让他们坚强，要向前看之类的鼓励语言，然后又开始说道自己年轻时候的艰难困苦，中间又夹杂着一些奇闻异事，说来说去，终究是离不开给他们俩加油打气，希望他们能好好生活…
周正语虽然听得疲惫，可终究是长辈的一番好心，他并未厌烦，只是专心听着那个泪眼朦胧，满脸酒红的老大爷，时而愤慨，时而悲伤，时而又欢欣鼓舞的话语。
不过经过这些话，周璃的脸上也不由得带上了笑意。
“哥，回家吧，外面怪冷的。”
“确定？不再去其他地方玩玩什么的？”
“当然确定啦，有什么可玩的，还不如在家里钻被窝暖和，而且我还想午睡呢…哈欠~”
“好吧。”
兄妹俩带着疲倦和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回到了家里，睡了午觉。
等到醒来，或许是不约而同，也或许是商量好的。
几个人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俩的小家里，同声道：
“周璃，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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