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颠簸了好几个小时的大巴车，苏桐已经有些犯困。可是窗外的景象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眼球，情绪莫名高涨起来。
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大城市耸立起来的高楼，云端飘着淡淡的白丝，太阳的光芒四射，在半空中爆炸开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旁边素面朝天、穿着很朴素衣服的妇女摇了摇苏桐的手臂，用很轻快的调子说道：“咱们快到了，桐桐。”
空气里似乎也闻到了欢快的味道。一切都是新鲜的，陌生的。
这是苏桐第一次来到大城市锦城。
她就那样被妈妈牵着从大巴车上下来，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但是又感觉得到十分欣喜。
车站的人流很大，苏桐一手拉着妈妈的一角，一手艰难地护着棕色口袋里的花生，生怕会撒出几颗来。
这些她视作珍宝的花生都是她一颗一颗跟着爷爷屁股后边，在老家坝子里盯着30多度的烈日下精心挑选的。
然后再一颗一颗拨弄掉上面的泥土，到水龙头下冲洗得干干净净，甚至噌的发亮。
苏桐老骄傲了，她想把这些花生都带给许久不见的父亲吃。
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子里，没有什么能真正拿得出手的贵重物品，他们只是始终如一黄土朝天、以耕种为生。
而在此之前，苏桐从来没有出过那个小村子，见到更大的世界。
人们摩肩擦踵，苏桐小小的个子在人海里根本看不见，脸上时不时会被前面背包的拉链或者其他东西给刮到，但是她仍然一直紧紧地抓着母亲有些粗糙的衣布。
终于感觉不再那么喘不过气来，苏桐松了松气。
远远就看见父亲在向他们走来。
她连忙松开握住母亲衣角的小手，大喊了一声“爸爸！”
声音甜甜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苏田强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可以看得更远了，眼前的川流不息、灯红酒绿甚至令苏桐有些头晕。
拉进距离，父亲的拥抱很是温暖，男人下巴的胡渣扎得她痒痒的，空气里回荡着笑声。
苏桐用手摸了摸男人因笑而皱起的眼角，那是岁月走过流沙而留下的痕迹。
后面的妇女嚷嚷着要男人放下女儿来，嘴上虽是不满的语气，可心里却是甜蜜蜜的。
两个人在大城市里奔波了好些年，终于闯出些名堂来可以暂时落下脚跟，带寄养在老家的孩子来身边，又如何不值得高兴呢？
可是当晚，夫妻两人又被老板临时安排加班，只好拜托邻居家的一位阿姨照顾苏桐。
坐在肯德基店里卡其色皮椅上的苏桐，望着走来走去的服务员，以及菜品单上各式各样的名称，开心而又有些局促，小手捏在一起微微出了汗。
“桐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呀？”坐在旁边的贺霞很温和地问苏桐，眼神流露着光芒，正等待她的答案。
苏桐拿起菜单晃完了所有菜品，可是初到大城市的她根本没什么经历，镇上也就没有肯德基麦当劳店铺，她从来不曾吃过。
心里慌慌的，一时拿不准主意，近乎蹩脚地坐在座位上，脑子里也乱乱的。
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穿白色衬衫扎黑色领带的男孩很从容地走到柜台面前，跟服务员交流，并礼貌地道谢。
男孩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苏桐后来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好，总之和村里那些在田里边跑晒得黑黑咧嘴笑的男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苏桐一下子就忘了自己的窘迫，似丢了魂似的照着男孩的模样点了鸡腿堡和一杯可乐。
食物端来的时候，她就偷偷用余光瞥向邻座的男孩，见他如何沾调料、如何送到嘴里，又看见他清风霁月的脸上露出浅浅微笑来，看见他干净的嘴角残留上一些碎渣。
最后是他的母亲拿纸巾帮他擦干净。
“走了啊桐桐，还看啥呢？”贺霞将她的思绪打断，强硬地牵她出了肯德基店。
而最后回望，男孩则上了一辆黑色小车，消失在黑暗处。
苏桐不清楚小车的价格，只是在她狭窄的世界里，能坐得起那种车的人家一定是比较有钱的吧？
而男孩身上的那股自信与大方，她则一直都很羡慕。
尽管已经来了两个月，可苏桐仍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骨子里的那种自卑一直都伴随着她，尽管已经很努力去适应了。
去超市对上收银员的目光，她还会下意识闪躲；不太喜欢遇到住在一栋楼的叔叔阿姨，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还有路过橱窗的时候，只能呆呆看几秒就飞快地跑掉，她知道爸爸妈妈接她来已经花不少钱了。
她不想成为负担。
跟在苏田强、李兰身边的时候，总会有人夸她懂事，夸她乖巧。可是问候完了，剩下的都是她局促不安的心。
居住的小区街道是很老旧了的，由苏田强李兰所在工厂分配的，附近都是他们这样身份的居民。
比如隔壁家住的也是像他们这么一户人家。
贺阿姨有个比她大几岁的儿子，也许是不同年龄段的孩子，程易林看起来不太喜欢和苏桐说话。
他养了一只黑猫，会经常遇见他一个人抱着黑色的一小团子坐在楼梯口，周围也是暗的。他好像总是不太那么开心。
苏桐开始有试探性地往程易林身边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会拿口袋里妈妈给她买的奶糖分一颗给怪哥哥。
但是坐在地上的人额前的刘海已经快要挡住眼睛，他就缓慢地往苏桐身上一望，是苏桐看不懂的深不可测的潭水。
他也不接，只用手默默捋着怀里黑猫的毛。
一次两次，苏桐也就不往上凑了，她已经明白程易林就是一个奇怪的男生。就轻悄悄地走过他身边，用余光看两眼。
走到门口的时候，头顶的灯一闪一闪，她回过头看见暗光里的男生对她邪魅一笑，她开始害怕起来。
想起在老家村子里的时候，听到有老婆婆说有一种黑猫专门要吃坏孩子，尤其是趁着夜色正浓时，一下子跳到你身上来吸你的血！
苏桐的瞳孔一下子收缩，身体颤抖起来，她被吓得只能站在原地，往前也不是，往后也不是。
就在惊慌得不知所措时，面前的门突然开了。
刚洗了头披散着一头黑发的母亲就出现在视线里，“桐桐，进来啊，杵在门口干嘛呀，倒个垃圾把人吓傻了？”
苏桐抿了抿嘴，傻笑一番，没将刚才的害怕事情说出口。
后来，她躺在床上，想了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那个老婆婆说出来吓小孩子半夜不要乱跑的，是胡编乱造的，她才不会信呢。
又翻身看了看躺在旁边正打微微鼾声的母亲，甜美地笑了笑。
一家三口挤在小小的蜗居，拥挤却很温馨。谁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呢？
多少人拼命想要挤进繁华的大城市里，挤得头破血流不也只是想打下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吗？
其实他们这样也挺好的。
黑暗里露出苏桐明亮的眼睛来。她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父母眼里的骄傲，可以很自信大方地站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她对一切充满了幻想。
可是现实往往是残酷的。
本来在镇上的小学就没学过英语，其他学科难度系数也不大。一下子到了城里，她适应不过来，完全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上课的时候就只能眼巴巴盯着老师看，似乎就快要盯出一个洞来，可是做题目的时候她仍然很苦恼。
蹩脚地走到老师跟前，看见其他同学被凶悍的老师挑错然后骂走，她几乎落荒而逃，再也不敢轻易踏进办公室里。
但是这并不代表老师对她的剥削就此停止。
苏桐做的作业经常被老师批评，上课问的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只能脸红地盯着脚尖发怵，但是她真的已经很努力想要做好每一道题目了。
可是上面的老巫婆只在乎结果是怎样的，过程她根本不关心。
一来二去，苏桐成了班上的异类。成绩不好、不爱说话，也没有朋友。
她突然就孤独了起来，开始很想念从前在小村子里和小伙伴们嬉戏打闹的日子，那时可以光着脚丫子下河去抓螃蟹，偶尔使坏性子爬到别人家种的桃子树上偷摘几颗果子，可以不计后果地在田野里跑来跑去。
天真烂漫，而不受任何束缚。
当然，这些苦恼并没有告诉给爸爸妈妈听，全都憋在肚子里，闷闷的，有些不好受。
但苏桐早早就懂了事，不太想拿这些小事去分大人们的心思。
尽管没听过“报喜不报忧”几个字，但其中的含义却是早就刻进了她骨子里。
苏桐沮丧着一张脸回到小区，却不敢进门，抱着装满了一摞书的书包坐在小区旁边树林的座椅上。
焉焉的，板着脸望着即将消失在天际的霞光。
时不时有认识的叔叔阿姨路过时，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牵起一抹笑容来，与他们打招呼。
时间一点点流逝，霞光已经完全消失，天空灰暗起来，笼罩在头顶上，压得苏桐更加难受。
措不及防，难过的感觉在心中汹涌起来，像大海涨潮，一次又一次敲打着海礁。
她突然就落下泪，一滴一滴落在手心里，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只想要宣泄一下这么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难受。
但苏桐仍然在努力抑制，想要降低自己的抽噎声音。她哭的时候，总是无声的。
也许是太投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什么时候旁边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
她一声声抽噎着，通红的眼睛向旁边一瞟，入眼的是黑白色相间的外套。
再往上，就是程易林那张有些冰凉的脸，后来苏桐再次回想起，她觉得那时的程易林就像是远处落在大海里的孤岛，别人靠不近，他也出不来。
怀里还有一只黑猫。正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苏桐。
许是被程易林养得太好，看起来倒是懒洋洋的，揣着肥胖的身子。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停止了哽咽。只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看着晚风中有些孤独的松树，在地上投射出模糊的影子来。
她还不想回家，没想好，该怎么跟妈妈林慕青解释老师要求要请家人。
她本不想让他们操心的，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
眉头皱皱的，像黑墨被揉在了一起，如何也分不开。
突然，眼前就出现了一颗奶糖，苏桐有些疑惑，望向那只白净修长手指的主人。
“给你的。”他冷冷地说了一句，这三个字像是从男生嘴边烟雾缭绕中吐出来的，冰得很。
苏桐心里却仿佛流过了一剂暖流。
她接过，是之前给男生的那种包装纸。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还没等她说谢谢，男生起身就走，那只黑猫也不叫唤，紧紧贴在男生的手臂上。
“谢谢！”苏桐对着那快要融入黑暗里的影子喊了一声。
直直的脊背，一根弦始终紧绷着，仿佛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像踩在冰上。
那一颗甜甜的奶糖终究是使苏桐心里好受了很多，拖着复杂又难耐的心情回到家。
她便便扭扭的和母亲说了老师的话，当然进行了一定的艺术加工，在饭桌上的她十分拘谨，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就偷偷打量着林慕青的反应。
本来听到她的话后，苏田强看似有些发怒，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林慕青一个眼神给拦了下去。
于是苏田强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吧唧着嘴里的花生。
顺其自然，林慕青去了苏桐就读的小学。
她整个一天都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地望着门外不远处的办公室。
苏桐很害怕看到母亲对她失望的眼神，或者是听到母亲要放弃她的话。
已经进去了很久，也不见林慕青出来。
教室里的同学渐渐离开，周围不再发出声音来，静得可怕。
她就愣坐在硬板凳上，心不在焉地做着老师留下来的数学作业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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