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放在座椅上的手机铃声响了。
苏桐看了一眼，少年给的备注是“宋小猪”，她顿了顿悬在半空中的手，思考应该不该接听。
她猜测应该是那个女生打来的。仅凭直觉。
第十五秒的时候，挂断了。
她苦笑了一番，其实她对他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夕阳下，少年拿着冰淇淋跑过来，汗水已经流到下颚处，她不得不说，少年长得的确很好看。
香草味，她爱吃的。
一起待了那么些天，她的喜好，少年应该已经悉数尽知。
拿过少年手里的冰激凌，她舔了一口，微微笑起来，“你的手机刚才响了。”
纪玺言皱了一下眉头，拿起椅子上的手机，拨打了回去，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你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他好像明显有些慌张，后来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有些心不在焉，苏桐问的问题说的话，他都只是在旁边附和“嗯、嗯、嗯”。
即使少年在他面前很真诚地说过，两人都是一样的，一样地行走在黑暗下，恐惧与残虐充斥在整个身体里。
他还说如果她不喜欢被暴露在阳光下的话，他会陪自己躲藏在不为人知、腐朽与丑态交织的黑夜里。
就算如此，她也明白，少年其实是和她不一样的，他还有爱与被爱的机会，他是拥有自己的光的。
可是，要他就这么离开自己，她也舍不得，那夹在深水沟里残留的温度是她苟活的唯一稻草。
她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很自私，血液里竟然有像蝎子一般的毒，她眷恋，她贪心，可是她也可怜。
每次暴露在无数人面前，被无数目光打量时，她都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把这一身肮脏躯体给千刀万剐，深深埋进坟墓里。
她不敢抬头，不敢对上别人的目光，有小男生偷偷说喜欢她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像偷了别人的蜜果，她愧疚，她害怕，她只能封闭内心，长满刺，不让任何人靠近。
直到有人轻声对她说，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
他是不一样的。
她终于敢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丑陋的模样，终于敢拿起画笔画只属于这个年纪的女生的浪漫，终于敢走在大街上看来来往往的过客。
而她，不希望他也只是一个过客。
她希望他能够一直在前面，做戏里的男主角。就算谢幕，也有过戏里的剧。
已经到家门口，苏桐乖乖说了声拜拜，她没再打扰他。
而少年，一直惦记着来自女生的电话。
他一直在打过去，可惜对方始终没人接听。
周末，他又发了QQ消息，找了好些可能能联系到女生的人，可惜始终没有回应。
右眼皮跳得很快，他原本不信迷信的人，如今此刻也不得不担心起来。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女生会没事。
然而第三天，他仍然没见女生的身影。教室里、操场上，都不再有那张笑着的脸，他急得红了脸，逮住许颢恩问了一通。
然而男生也是一副失魂落魄没睡醒的样子。
“宋枳呢？”
“她好像不在了。”
“什么意思？”
“我说她被绑架了！你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早干嘛去了？”
许颢恩突然一怒，一拳狠狠揍过来，打的纪玺言眼冒金星，半天没反应，鼻子瞬间流下血来。
感觉到有液体的流动，他用手揩了一下，疼痛与怒气交杂在心头，难以释放。
一根神经紧绷着，他也瞬间打了上去，男生脸上也有了被揍的痕迹。
两个人都急了眼，粗喘着大气，仿佛想将这几天来的压抑不安都通通发泄开来，最后还是江千浔将两人拉扯开。
“好了啦，你们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江千浔有些气急败坏。
两个大男生也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三个人走在校园的长道上，阳光仍然洋洋洒洒通过树干落在地上，教学楼的瓦墙仍然那么红，一切外在的事物好像都没变。
可他们，好像再没了以前的那种亲密关系。可以毫无顾忌地大说大笑、互相开玩笑，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如今也需要用猜忌怀疑的目光去看对方，将那些阴暗不入流的东西全都翻出来，摆在明面上。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这个问题，大概也只能用时间去回答了。
后来，江千浔有跑去问班主任。
说宋枳已经安然无恙。
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不好的消息是为了安全起见，宋枳的父母决定让她把学籍保留在这里，然后去其他城市就读。
至于去哪了，班主任并没有说。
没有从江千浔的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纪玺言有些失落，他甚至难以想象，女生当时会有多恐惧。
但最难受的是，自己当时竟然没有直接接收到来自女生的求救信号。
他一拳砸到了玻璃上，瞬间鲜血直流，玻璃墙上血液绽成红色花朵，如同玻璃里长出来的一般。
艾梅出来看到惊慌极了，连忙跑到医疗箱里找到包扎布，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生气，又在努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可看到儿子受伤的手，又心疼不已。
纪玺言看到这，嘴角又裂开一笑，“没事，就是突然一激动砸了一下。”
“真是的，前几天鼻子也受伤了...”艾梅碎碎念起来，一恍惚，纪玺言好像看到了从前母亲穿着围裙忙前忙后的样子。
父亲从前在的时候就告诉他，要做个男子汉，好好保护母亲。
他欣允了。
可是，现在要他怎么去真正爱这样的母亲，那根刺，一直都在。他最多只能假装若无其事。
纪玺言终究还是没能见到宋枳最后一面。
听说宋枳在离开前有来过学校，但是当他追出去的时候，只看到了车子离开扬起的灰尘，那种苦涩味道只能在心中散开。
他该如何释放心里面的苦。不能够，他只能转身面对身后的灰暗，也许从此以后，只剩下黑暗丑态。
那么如此，要是女生能够永远快乐永远生活在阳光下的话，他也是甘愿的。
后来，也有特意路过宋枳的家，一次终于鼓起勇气上去问杨美静——那个当初优雅知性的女人就算化上妆也遮挡不了眼里的疲惫。
“阿姨，我是宋枳的同学。”
杨美静愣了愣，回想了一下，终于记得这么一个男生，在那个夏日炎炎的日子里，规规矩矩的向她问好。
“啊，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吗？”杨美静眼睛一亮，还是很温柔地问他，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势。
也没了刚才的疲态。
“阿姨，我想问一下，宋枳是去哪里上学了？我之前问过班主任，他只说不是很清楚。我又联系不上她，有些担心。”
少年的眼睛很清澈，话语从他口中缓缓流出来，有逻辑有理由，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杨美静只觉得自己让少年失望回去也不太好，毕竟他的确是小枳的好朋友。
于是告诉了他实话，并且给了他一个宋枳的新号码。
“阿姨，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找我的。”纪玺言最后礼貌地告别，将杨美静给他的纸条折起来放到校服口袋里。
已经日暮。
一个人慢慢悠悠走在大街上，旁边不会再有女生的笑脸，空气里也不会传来女生的声音。
他看着空荡荡的银杏树街道，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一无所有。这个世界上他有什么呢，大概什么都不是他的。
他只希望在地图那端的女生能够永远阳光，永远微笑。
纸条上的号码他又存在了手机里，只是那个电话她一次也没有拨打出去过。
他每次都只是在做完作业关上台灯上床后，才会拿出手机抚摸上面的号码位置的屏幕，一边小心翼翼喘喘不安为那端的女生祈祷，在阴沟里，在黑暗下，藏起自己见不得人的爱慕，一边又当着虚伪的人，活在风光鲜亮的表面。
许颢恩讽刺他，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胆小鬼，你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虚伪小人，你怎么可以同时惦记两个女生。
他看到了，少年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
他为自己气，也为地图那端的女生感到不公平。
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看错了人，一直以为纪玺言是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他一直都仰慕他啊，他真的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两个人站在天台上，吹着冷风，“呼呼”而过的风将俩人的头发肆意飞扬，许颢恩望着一言不发的纪玺言，失望透顶。
两个人彻底闹掰。从天台分手后，两个人没再说一句话。
纪玺言其实也很苦恼，揉乱了自己的头发，也打乱了自己的心。
他问自己，这样真的对吗？
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正面回答他，除了风声。
整顿好心情后，他下楼去七中接苏桐。
有一段路程，他是骑单车去的，女生坐在后座抓着他的校服衣角，他全身绷紧，似乎血液也不能够再流通。
气喘不过来。
他不得不承认，偶尔也会想起从前载宋枳的时候，女生的脑袋里总是不时会弹出许多鬼点子，惹得他一顿嫌弃和嘲笑。
但那时也真的是轻松与愉悦。
如今，他还是会习惯性扬起微笑，想给这个女孩子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温暖。两个走在丑态灰暗下的人，不就是如此吗？
好像在校门口的时候，他总会能感觉到一抹冷冷的目光向他投射来，很不自在，他环绕好几圈却并没有发现那个人。
只是有所察觉。
终于，有一次看见一个雾蓝色头发的女生就远远地看着他，眼里全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你认识她吗？”后座的苏桐懵懂一问。
少年并不记得自己认识女生，只是摇了摇头，也许自己是想多了，没再放到心上。
每个月定期陪苏桐到医院里复查，拿到的报告是她也有一点点在好转，她的内心不再那么敏感，她不再那么害怕目光。
她很感谢他。
可是纪玺言总觉得苏桐对他的依赖性也在逐渐增强，就像毒品一般，越吃就越上瘾。
她该怎么戒掉？
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情。
暑假里，他陪她去逛她从前一直没去的地方，他陪她画画，给她补习功课，陪她到天台上，两个人几乎很多天都待在一起。
就像是普通情侣那般。苏桐甚至都出现了一种幸福的幻觉，同时她也感到很害怕，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她害怕这一切都会消失，而她再也抓不到。
她最近很少再从噩梦中醒来了，照镜子时她甚至都能看到嘴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
爸爸妈妈对此也感到很开心。这么多年来，她终于可以不再是负担，不再让父母为自己操太多心。
她坐在天台的座椅上，斜看见正认真种花翻土的少年，照着轮廓一点点描绘了出来，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有的只是黑白单调色。
不一会儿，她就画完了。
少年种的是洋桔梗花，苏桐不知道花语，她特意去问了卖花人，它既是无望的爱，也是永恒的爱。
那么，她与少年是不是也是这样？中间架的是一座永远横跨不过的桥梁，她过不去，他也过不来。
他悄悄走近了。
苏桐一把乱收拾起来，藏进了她的画册里，也藏进了她的心里，不会让少年发现，也永远不会告诉少年。
她就像一朵无根无所定居的蒲公英，随时会被吹散，到底有什么资格再得到爱，又有什么资格再得到被爱的机会。
她藏起来，藏起那些见不得人用不能上台面的龌龊肮脏心思，她始终像只刺猬，竖起满身的刺，她知道少年会靠近，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永远困住少年。
那么，就让她再任性一下，再贪恋一下温柔乡里的阳光，她害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会走的，也许就在未来的某个悄无声息的日子，也许就在某个措不及防的瞬间。
那么，就让她疯狂一次，补全那块有缺陷不完整的心脏。
她愿意，与生、与死相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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