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状态是不是有些不大对劲?”
“哈?谁不对劲?团长你是在说我吗?”
正在假意看书的萨塔连忙推了下眼镜圈,满脸茫然地环视着四周一圈:民团新修建的办公楼里是寂静异常,本就不受待见的德比小姐的办公室就更是如此了。
赤塔们倒是难得大方了一回:一共就四层高的宽阔砖房,直接是把顶层加天台一股脑划给了骑士们;这间足足占了半层的大办公室乍看起来相当宽敞,其间的陈设布局也布置得相当典雅和谐,如此一览无遗的设计风格叫萨塔颇为中意。
只是这间办公室同民团同事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德比中尉就连找上级签张物资调配单,都得像现在这样一路小跑着横穿整个办公室,从会客厅出了门后再快步到长廊尽头,走下楼梯来到二楼的领导办公室同他们扯皮完后,再到一楼找各个办公室的负责人签字签单方才能够完结。
办公室里实在是宽敞极了。老大哥在身旁自言自语,萨塔最开始可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更别提在远处不断处理着文档工作的潘下士了:“嗨,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大你又在说我呢。”
“哦你误会了萨塔,我刚才其实是在观察潘下士。”
被拨回了思绪的路德维希连忙轻咳两声,转而是有说有笑地搂住身旁小家伙的肩膀;整个人陷没在办公室里新置办的松软沙发当中,伸手摇指着那位于少年骑士没由来地轻声窃笑:
“你不觉得他这段时间精气神很足?整个人也活泼了不少,让我联想起你一开始同蕾希耍朋友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你可比现在令人省心多了。”
“啊呀,老大你咋又提……”
同样陷入沙发之柔软而无法自拔的小家伙见状,本能地出声准备反驳;却不料他没由来地将眼球转了一周,竟是悄然合上了摊在腿上的薄书;一边百无聊赖地挑着小指,拨弄那垂在耳后的狗尾式小发辫;一边主动倚住了老大哥的坚实臂膀,如同撒娇似的附在耳旁娇声细语起来:
“哼哼~好歹也是个神学院出身的经院学者,怎么连个遣词造句都出错啦?你顶多形容对方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哪有觉着别人心情好就说人精神不对劲的?”
如果不是小家伙主动提起:这位久经争战的沙场老将,自己可都没能察觉出在用词上的错误来。路德维希当即是老脸一臊,自觉是愧对神学院导师们的悉心培养,当然是不敢去同小家伙投来的氤氲视线对视的,只能是匆匆扭过头去辩解几声。
“啊啊~这的确是我的错,我的错。不过真的我就是单纯好奇而已——萨塔你也知道的,这位小下士在村外扎营的那几天里,是能明显看出他的精神状态是比较焦虑的那种。真的和你们俩恋爱初期时的样子很像。”
存在于路德维希记忆当中的潘下士,是一个身材干瘦的矮个子年轻人: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指节粗大的手掌上更是遍布着许多细疮硬茧,指甲缝里也总是有祛不干净的灰黄泥粉;活像是个在纳米亚贫民窟里,挣扎着只为能讨生活的苦难儿童。
很难让人想象他在两年前刚毕业时,其实还是个学业优秀,容貌干净整洁的少年士官生。
毕业相片里的潘下士,虽然比不上比起小萨塔这种——近似于玩偶大师耗尽全身心血、日复一日精雕细琢而出的匠心之作,但底子保底也是中游往上的不俗水准;只是如今这瘦猴模样,实在是叫人将相片里那一身笔挺军装的俊俏小伙同他联系起来。
而更多的时候,瘦猴化了的潘下士哪怕是从身旁来回路过,佣兵们也很少能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能在无意间注视到潘下士的人本来就少,更遑论主动去关注对方的精神状态了。
也就是萨塔这个闲不下来的主,在四月份第一次同对方有所接触后,就自来熟似地主动同对方搭话、套近乎。偶尔还会请他这个热武器新手,来给自己充当武器实验员,替自己从另一种角度收集数据。
这么一来二去的,两个逐渐培养出了相同的爱好、且身材都不能算是高挑的矮个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但是对方近几日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萨塔还是无法苟同老大哥的想法:
“我记得自从那天酒馆里,娜儿姐帮着他开导下了思维后,我就感觉他精神状态挺不错的。不过我和他认识了那么久,还真不觉得他现在这副精神同之前能有多大变化~”
在被禁足的这些时日里:实在是无聊透顶又不想搞实验的小家伙,就经常是跑到王国骑士的野营驻地去,抓着潘下士坐野外聊天;有时来了兴致一聊就是一个下午,非得是德比中尉或是蕾希过来抓人回去了,方才能够结束。
虽然德比不会对萨塔有什么反应,顶多就是皱着眉头,嘴上责备两句就算完结了。只不过对于自己的下属而言,作风严格的‘冰美人’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因此萨塔偶尔也能从挨了体罚的下士副官口中,打听到一些有关于德比女士的趣闻。
顺势和团长分享了不少德比中尉,在加入王国骑士后因习惯风俗而产生的糗事后;小家伙突然话锋一转,整个人神神秘秘地搭在团长肩头问了一句:“说起来,团长~咱问个问题呗?”
“嗯?你说。”
见老大哥心情正好,小家伙连忙嘿嘿一笑,旋即是伸长了脖颈对着周身空间快速扫视了一圈,像是在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大秘密似的。
只不过既然有秘密问题要谈,为什么不用更加方便的传讯术呢?
再次确定潘下士忙于工作,没精力将多余的注意力投射过来;另一位当事人德比·施密特中尉,也暂时出门去其他办公室扯皮的巧妙时机——小家伙匆匆将薄唇附在了路德维希耳旁,用上了塞壬之声对着他轻声耳语起来:
“咱其实一直想问老大你的,就是德比小姐,其实是你的内姊妹对吧?呃,用北方俗语咋说的,小姨子?”
萨塔卖力眨巴着眼睛,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
虽然早就通过与霜雪他们这些老人、土著闲聊,得知了这两人间特殊的亲缘关系;只是团长老大哥如果执意要装糊涂的话,那么自己接下来所要提问的,自然就失了必要价值,倒不如继续保留着这层对大家都最为妥当的迷雾为妙。
但此时此刻,需要借着潘下士那有意无意的特别话术,向着自己这个颇受大伙疼爱、但说话做事又经常不着调的团宠来传达讯息的幕后之人,或许就是想听到路德维希亲口承认双方之间的特殊关系吧?
话音刚落,老大哥的笑容是有那么一瞬间僵化的——只不过是在转瞬之间,便被重新稳固住的神情给悄无声息地驱散了;其速度之迅捷,就连萨塔这般的专心致志都没能察觉出来异样。
只见那对略显干涩的灰棕珠子稍稍旋了两圈,团长依旧是微微笑着,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何种想法——挂在面庞上的和善笑容,虽不及之前自言自语时的那般放松,但总归是发自内心的吧?
“怎么说比较合适呢,我之前只是不想让你们替我劳心费神。哈伊鲁她,曾经是我家的小姨子吧。”停顿了片刻,路德维希随即补充了一句,“不过是陈年旧事了,人总归是该卸下包袱重新上路不是?”
曾经是小姨子,这北方人独有的亲昵爱称当中,却又有着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感;这样的回答算不上是刻薄,但也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这还是从一个自幼接受经院教育、一度被视作前途无量的神圣武士口中所说出的:这些个一词半句,必然是在心间经过魂灵无数次的细心甄选;就如同凡物颂赞神恩的神圣诗篇一般,是决不能容许疏漏与歧义存在。
老大哥对她好歹还算有些挂念不是?
萨塔讷讷点头应和着,实则是在脑子里迅速调整措辞及语序,以重新组织自己接下来的回复:
“说是这个道理没错啦,可智慧生物总归来讲是受感情制约的,哪可能像那些至尊们一样完全决断俗世情感呢?”
瞳孔中悄然逸散的暧昧粉光再度浓郁,娓娓道来的柔和音声也逐渐披上了一层慵懒外衣,似乎是要潜移默化地攻破着对方的心防:“如果放不下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有些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你是在说你和她的那件小趣事吗?”团长突然很没品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可是知道的。”
“我,我,我我真没想那样的,当时我也吓了一大跳呀老大!”
路德维希甚至都没点明,被吓到了的小家伙就一股脑地自己说了出来:“是你家姊妹脑子太轴了,跟机器一样硬地转不过来,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好不啦?不对啊!你既然都知道了咋也不去劝一劝,搞得我一直要担惊受怕的!”
“不是,既然你都觉得她脑子比较固执了,那为什么还觉得我劝她会有作用?”
无奈地耸了两下肩膀,路德维希继续自言自语似的阐述起心中所想:“哪怕蕾希能像个母亲一样,可以牢牢把握着你的方方面面;可当你小子犯浑时,照样是不会在乎这些规矩不是吗?就连我在规章里反复强调过的,你不也有意无意触犯了好几次?你不觉得你们两个人很像吗?”
“紧……紧急情况嘛,咱作为队长也是要事急从权的嘛……”
“但这不能成为你们放纵自己的理由。这就像是开闸泄洪一般,需要把握一个度量:德比她算是只小闸门,放出的水流微乎其微,对于自我排解毫无作用;而你则像是只大闸门,任由心意自在宣泄而出的洪水,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将所有事物摧毁,到头来就什么都不剩下……”
“先把魅惑法术停掉吧,我们本可以更轻松一些。”
不等萨塔反应过来,路德维希已是轻捻指头——在那枚银白戒环的辅佐下,对着小家伙那张无比错愕的暧昧面庞前,用力打了个响指。
而伴随着脆响声炸起瞬间:小家伙仿佛是触电痉挛了一般,在那驱散术法的影响下身形骤然一僵,许久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而那道于瞳孔最深处悄然诞生,正时刻不停侵染着时空的氤氲暖流;此刻亦是在那魔法光华的照耀之下,同那片自肌肤所蒸腾而出的香甜空气一齐,被强横的驱散术法解离殆尽。如同春月中最后一抹冬雪消融,悄无声息。
“哦~我就说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怕热,原来这类法术居然是要用到毛孔作输出?可真是神奇。”
细细打量着萨塔裸|露出的白嫩肌肤上的细热汗露,明知道小家伙的精神系法术刻意干扰了自己的判断能力,但他倒也没有生气;照例是在那逸散出水蒸气的火热小锅炉上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要紧张:
“放心,不是你的法术没生效,单纯是我有经验有抗性而已。”
“团长……你要是不会安慰人就别说了……”
死命用书页罩住自己那张如炽红岩浆般的滚烫面庞,小家伙下意识地夹紧着腿更加蜷缩起来,整个人更是羞愤到恨不得马上变化成雾气,一路沿着窗杦逃离这里:“我咋个知道你会对这些法术有抗性的嘛!那你既然都知道是没效果了,那干嘛还来故意看我出糗嘛?”
“我最开始以为你是和谁打赌输了,这才要一路挂着这些魅惑法术。”老大哥此刻就像是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大孩子似的,反倒是笑得更大声了:“谁知道你是想从我这套话来的,这不得给你小小惩罚一下?不是我说你,都是自家兄弟姊妹,咱们这关系还需要用这些小手段吗?”
“我还不是为了你着想,想要探探你的口风再做决定。”萨塔尖声嚷嚷起来,因羞愤而不停颤抖着的双手都快把书页扯成两截了:“直接把事情和你说了,你到时要是接受不了,还把火气撒到我头上咋办?”
“好家伙,合着我平时白疼你了是吧?我可不是没你想得那么坏,你就只管说,我不至于……”
“德比中尉有喜欢的心上人了,并可能想要在嫁给对方后做一名全职的家庭主妇。”
“什么?!”
原本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小家伙保证自己不会过度激动的老大哥:此刻竟像是往滚油里泼上一勺冰水,径自炸开了锅;整个人从沙发一跃而下,成了只无头苍蝇在这间宽敞办公室里来回乱转,全无之前那副云淡风轻的冷静模样。
“哎呀,我都说了嘛……你别激动呀老大。”
嘴上还是有在劝慰着,可小家伙却是悄然将小指上的术法|功率加大了些许。说到底,在没有戳到自己真正痛处之前,谁还不是个‘理性至上’的情绪动物呢?
只不过与他想象中不同的是,骤然暴起的团长跳脚大骂了半天,关注点居然全部是放在了对方所选择的婚后职业上?
“她凭什么去做那***全职太太!我为了她花了多少钱和关系,不就是希望她能从乡下泥潭里跳出来,像她姐姐一样去寻找自己的事业和前途!tmd这些明明都做到了啊,*******,她tmd怎么就……”
又是一连串不带换气的粗鄙言语,团长似乎还是疲倦了,最后的叫骂声并未能随着心意脱口而出。
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顿时苍老了不少,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边大口喘着粗气捂住额头上暴涨着的青筋,一边无比颓废地蹲坐在了地上,又突然沉默不语起来。
貌似是过了片刻,也不知道具体是多长时间。老大哥像是吸饱了新鲜空气,亦或是萨塔为他施加了宁神术的效用影响;他倒是没有同怨妇老农似的唉声叹气,只是缓缓扶着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扭头看向了远处的少年军士:
“算了,毕竟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嘛……潘下士你能过来下吗,潘下士,潘下士?!”
“啊啊!实在抱歉路德维希先生。我刚才忙着处理档案没能及时注意到,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事您请吩咐!”
被连续吼了两声的潘下士先是教科书般的一愣神,随即便一溜烟从档案柜旁的办公桌跑了过来;满脸歉意地站直了身体,向着老大哥行了个军礼后又主动为自己做辩解。
但傻子都知道,他现在就是一台被刻意留在办公室里的留声机器,专门是替德比中尉拿来收录某些关键信息用的。
况且刚才那阵叫骂声可比现在响亮多了,除非下士先生是个间歇性聋子,否则根本就解释不通畅。
路德维希自然是不会理睬这样的拙劣演技。他径自伸出手来,一把就摁住了对方肩膀不放;转而一种神情和善,但实则咄咄逼人的诡异态度,死死地凝视着眼前的矮个子军士沉声问到:“我问你,潘下士,你喜欢你的上司施密特小姐吗?”
“我,我……回先生的话,我我我敬重我们的上官……”
“啧,别给我整这些虚的。”路德维希不耐烦地咋舌一声,“喜欢你就说是,不行就闭嘴。就是得辛苦下你了,我宁愿让她嫁个残疾人逼她去挣钱养家,也不想她去当tmd全职太太。原谅我。”
“我……我……”
所幸,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打破了眼下的诡异局面。哪怕心中有再多想法,路德维希也只是摆摆手,叫被吓到和鸡仔似的潘下士去接电话。下士哪敢拖延,忙不迭地跑到德比中尉的专属办公桌前,伸手绕过了一张被暴力剜去了一尊男子面像的全家福相片,小心翼翼地从桌面是将听筒捧在手中:
“啊!啊?是的,我明白了!”
“那个,路德维希先生……是长官来的电话,说是您申请的协防区扩大调令已经批准,需要您下去一楼财务办公室一趟……”
“她还说了什么?”路德维希点了点头,却是没有任何动作:“把原话如实告诉我就好了。”
“……我们长官说,请您,请您不要再胡闹了。”
极为短暂的沉默过后,路德维希什么话也没说;转而是回过身去一把揪着小家伙的后脖领子,拖着他就向门口走去:“走吧,我回去还有帐要和你小子算算清楚。”
小家伙哪里肯从,连忙是手舞足蹈的胡乱挣扎踢踏起来,嘴里更是大声嚷嚷着:“不是说好的不来怪我的嘛!?”
“啊,你就当我是放了个屁就行。既然你都决定帮自己朋友出头了,可不能临阵逃脱啊。哦,还有。”
即将跨越门槛的瞬间,路德维希突兀地停下了脚步,莫明其妙地瞟了眼还未摆回原位的电话听筒,旋即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潘下士朗声喊到:
“小伙子,如果你真的对你长官有感情的话,我希望你能像这个小的一样,主动一点好吗?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那总比被别人捏着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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