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干燥,铁灰色的暗室。
“参加招聘的各位,你们随时可以退出。”
“退出后,你们不能提起今天的事情。”
说话的人看着我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穿着神态五花八门的一群年轻人。大多数纹了身,有的染着发。看起来都尽可能地打扮了自己,但还是遮不住呛人的,仿佛把烟、酒和市井尘土混在一起的凡间浊气。大概就是小城市网吧、KTV常看见的那种年轻人,当然其中的我也强不到哪去。
本以为会听到嘈杂、略带咸味的交头接耳声,但并没有。
发言的是黑衣银发,面容岩石般坚硬的高个老头子。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穿着白色连衣裙,有一头瀑布般金发的少女蹲在椅子上。她嘎吱嘎吱地嚼着五毛钱一袋的硬糖,眯着眼睛享受甘甜,没有看我们。
黑、银、白、金、灰。像是密室在彰显着它自身的存在,表明我们并不属于这里。老头子的声音也是如此。
“我们要招聘这位大小姐的保镖,宁缺毋滥。”
他把“宁缺毋滥”四个字说得很重。
“我们不需要三种人:怕死、幼稚、不忠。符合的人现在可以出去了。”
我们面面相觑,稍微有了些交头接耳声。
“开什么玩笑!看不起我们就别招聘!”
突然有人叫喊起来。我随着老头子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个黄毛青年,身上纹了一条青龙,表情桀骜。
老头子看了他两眼,他缩了缩。
“你可以出去了。不合格。”
“凭什么!因为我怕死?”
“因为你幼稚。”
“……”
老头子没再看他,又扫视了一圈。
“刚才交头接耳的,全部不合格。”
三个西装领带的男人走进来,开始清场。年轻人们想争辩几句却闭嘴了,他们看到西装男掏出了手枪。
大概走了一半左右的人,我还留着。
“正式公布考题。”
老头子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打倒我,或让我认输。一对一,什么方法都可以。”
“那么,谁先来?”
老头子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没有人行动。
我用余光打量四周,大概有三、四个人目露寒光,我猜他们和我一样,看出了眼前的老人深不可测。其他的人大抵是夹杂着不敢交头接耳的紧张,又有些跃跃欲试,想必担忧的只是对方的背景。
老人、大小姐和黑衣男子。与混迹在街市灯红酒绿中,津津乐道于饮酒、拌嘴、斗殴的我们(小混混)不同,对方是真正的犯罪组织,真正的黑社会。
这么说可能不好理解,换种说法吧:除了那位涉世不深的大小姐之外,这些人手下都有多件人命或刑期同等的案子。如果要在这里杀光我们,他们唯一的犹豫也就是如何掩饰事件的真相,也许通过一场火灾车祸之类的不幸事故。我们中每一个人——也许全国每一个与黑道沾点关系的人,都或多或少听过他们的名字和手段,但却没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犯下过什么罪行,采用了什么方式。
有人说,他们与某处的高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人说,许多正当行业的支柱企业实际为他们掌握;有人说……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他们是仅存在于暗的世界,绝不会浮上水面,却也绝对无法忽视的庞然大物,与我们相比绝非大象和蝼蚁,因为大象被蚂蚁爬到鼻子里还会感到痒,而他们不会。
这样的组织,号称是领袖长女的少女出现在我们面前。老人说,我要在你们中选一名保镖。这些以进入黑社会为荣的“失足”少年,如此紧张兴奋不足为奇。
终于,一个身高体壮,红脸蛋的大男孩走出来,“我先来行吗?”
他很礼貌,老人铁铸的表情稍微融化一些。
“年轻人,你知道‘进化’吗?”
大男孩摇摇头,疑惑不解,但人群中有几个人点头,露出了然的表情。我属于后者。
老人遗憾地叹气。
“那你试试吧。考试开始。”
大男孩立刻摆出个架势,看样子像跆拳道,很专业。他抓准老人松懈的空隙,扬腿攻了上去。
于是他的右腿消失了。就是消失,我不知道还能用别的什么词。我注意到老人的手闪电般挥动了一下,但很模糊,视线跟不上。
一种尘土般荒芜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孔。同时消失的还有大男孩右边的半截裤管,残余的部分变成了蜡黄的破布条,在空中摇曳着。他摔到地上,脸色变得煞白,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残肢。
“你不合格,”老人的声音带上几分怜悯,“但表现很好。可以在组织里做其他工作,你愿意吗?”
“只要薪水够给我妹妹治病,就干。”大男孩闷哼道。老人挥手,几个黑衣人过来,把他抬下去了。
老人又扬起头。
“‘进化’最通俗的含义是生物为了适应环境而做出改变。人类的生理进化已趋近停滞,但广义的进化并未停止,典型的例子包括体育训练、基础理论研究和汽车、飞机等工具的应用。”
“那么谁能告诉我,在暗的世界中‘进化’是什么?”
他大概想让我们回答,但不甘寂寞的小丫头抢了风头。大小姐把最后一粒糖塞到嘴里,在椅子上蹦跳着举手发言。
“我知道我知道!‘由科学的改造获得超越人类范畴的力量’,那就是‘暗之进化’,对吧!比如管家爷爷的‘尘归尘土归土’,就是‘门捷列夫系’的一种……”
大小姐肆无忌惮地透露着亲信随从的能力,老人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表情。但她的视线并没在老人身上多做停留,而是转向我们,鼻翼抽动着,眨巴着眼睛。
“你,那边那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豆芽菜!”我一惊,附近好像没有和我打扮类似的人。
“你身上也有‘进化者’的味道,是‘达尔文系’的吧,能力是——”
喂喂!
随着大小姐的话,周围的混混们齐刷刷地向我看来,那是对竞争者猜疑打量的目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哗啦。
眼见我的能力就要被说出,一袋糖果从阴影中塞到了大小姐手里。她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又幸福的吃了起来。
其他人失望地转回去。
我抬头,看到一个有着罕见的亮色白发,身材纤细的女孩子。她低着头,抓着吃光的糖果袋快步绕过人群离开,侧脸上的淡妆似乎花了些。看来就是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补充了大小姐的糖果。女仆之类的吧,她似乎天生存在感很低,在众人围观我时轻来轻走,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她。
我暗自感谢她无心的解围。
老人又开口了。
“之前说的概念,你们在来之前知道吗?
“不知道的,出去。这情报既没重要到无人知晓,也没轻率到不知道也无妨。来之前就该调查。”
“知道”和“不知道”是没法评判的,但老人的立威似乎起了作用,大半的应聘者立时离场,留下的众人——包括之前我留意的三四人和另外几人——则都像成竹在胸。
接下来站出的是个大龄青年,白白净净貌不惊人,麻布的衣裳一尘不染,叼着根没打火的香烟。
“在下也是进化者,手上人命案子多少有几条。”他冷冷地扫视其余几人——包括我在内,和他相比都像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不愿占您便宜,您先出手吧。”
老头子闷哼一声,左手电光火石地探出。青年右手画圆格挡开来,面相镇定自若。
“有点本事。”老头子说。
青年刚想微笑回应,脚下的地面就消失了。他直坠下去,惊叫一声,像是伤到了膝盖。老头子飞起一脚,结实的大头皮鞋磕在青年露出的脑袋上,踹得他一阵晃悠。
“你,就是个油子,装毛大侠。”
老人蹲下,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话来。
“……有本事,你再打!朝这儿打!”青年镇定自若的态度不见了,他张牙舞爪地指着自己的额头。
老人白他一眼。
“你不是犯过命案吗?今天我替天行道。”
他挥挥手,黑衣人把青年从坑里薅出来,也抬走了。
“大哥——大爷!我开玩笑的,没杀过!真没杀过!”
老人没作声。片刻,背后的门里传来一声枪响。
“我再重复一遍,考题是打败我。不是挡住我,不是讨好我,不是显摆自己有多厉害多牛掰。不想考的可以走了。”
众人果然变得畏首畏尾,想走又不敢走。见识了今天这些事儿,知道得太多了,你说考试不合格是啥下场?兴许只有通过才是活路。他们大概开始羡慕那断腿的大男孩了。
于是我走了上去。
能听到身后幸灾乐祸的嘟囔声。眨眨眼,将能力切换到开放。
正如大小姐所说,我是个戴眼镜的豆芽菜;所谓达尔文系的进化,说穿了也没啥了不起。老头子快如闪电的拳法,我是绝对躲不开的。
所以——不能让他出拳。
“我想考。但考前有事要做。”
“什么事?”老人盯着我看。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想要块糖润润喉咙。”我也没有表情,平静地投下全部赌注。如果大小姐是个乐于助人的孩子,我就赢了,否则就输了。二分之一?三分之一?人的行动概率没法计算。
但我有信心——之前白发女仆的妆花了,我推测是急走流了汗,然后又被擦拭过。被谁?她自己那么急,怎么有时间擦汗。
老人没说话,而大小姐从椅子上探身,递过装糖的袋子。我假装笨手笨脚地拿多了,抓住她的袋子不抽手,贪吃的大小姐果然从椅子上下来和我抢。老人的眉头微皱,似乎看出端倪。
不能等了。我突然握住大小姐纤小的手腕,保持将她挡在前方的姿势将两人拉近。在她反应过来开始挣脱前,我迅速将她的双手反扭到身后,用左手按住,右手则贴近她的脖颈,用偷带进来的锐物顶住她的喉咙。
大小姐没有尖叫却受了点惊吓,眨巴着眼睛僵直了。老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双目发出之前从未见过的灼灼怒火。
“你是谁派来的!想要什么!”
“想请您认输。”
我平静地答道。
“什么?!”
我毫不畏惧地与老人对视,从他闪烁的不可置信的怒火中,我读出了这次考试的真相。
“有人想对小姐不利,所以才要保镖吧?放心,我不是任何人的部下,只是普通的参赛者。”
老人像是没听懂我的话,带着惊人的压迫感,不知不觉间便靠近到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粉碎一切的拳头即将击出,而我是绝对看不见也防不住的。
“请您冷静,退后。您明白我的意思。”我握紧了右手的锐器,于是他退缩了。我更加确认老人把我当成了真正的行刺者。
幸好,我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扬扬右手,将握着的东西展示给他。
“您看清了吗?这只是张叠出尖角的牛皮纸。我右衣袋里还有把石刀,真想对小姐不利就会用那个了,之后您可以检查。”
说着,我放开大小姐。她因为这次突然袭击发了火,挥舞着意外很硬的拳头奋力敲打我的脸颊。
老人沉默了半晌,最后铁青着脸发话。
“以刚才的状态,我会认输。你赢了。”
“但是除了不怕死和不幼稚,我还需要你忠诚。你刚才的行为没有任何忠诚可言。”
“能解释吗?”
他的眼中怒气未消,显然劫持小姐的行为触及到了这老人做人——而非做管家做黑道——的底线。我知道这是关乎生死的一问,但比起让大小姐给我糖来说,实在轻松太多了。
因为答案是现成的:
“第一,我能从绑匪的角度思考问题,并胜过您。不用我,防范会降低一个层次。”
“第二,”
我从衣袋里掏出补充营养用的巧克力蛋卷递给大小姐,她撅着嘴接过去,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着“原谅你了”。
“我能和大小姐搞好关系,这不算是忠诚的一部分吗?”
老头狠狠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他转回头去。
“你合格了,到外头等着去!”
于是我就去了外头,一间小更衣室。
黑衣人拿来了黑色西装,我勉为其难地换上。老人也过来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再没其他人合格。
他站到我面前,眼睛瞪得老大。
“对你,我好像不用说什么规定戒条吧,小子?”
“还是说吧,我不想犯事。”
“哼。泄露情报者死,拼命保护大小姐。没了。你先挂着闲职锻炼吧,之后大小姐的远行有人要害她,盯着这个就行。”
“谁?”
“组织的另一个继承人。”
“这么说?”
“首领死了,对。我辅佐过他老爹和他,现在都没了,他们的孙女和女儿我丢了老命也会保护。”
老人说得很平淡,但没人能比他更认真。
“还有什么想问的,小子?”
“有两个问题。首先,您知道刺客可能混进这次的招聘?”
“……是,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要让小姐来现场?这是下一个问题,但我没问。我看着老人皱纹密布,青筋虬结的脸,突然有点怜悯。
“那第二个问题,您是不是担心我这小子心肠太硬,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
“……是,我担心。”
“呵。”我虚弱地笑了。
“您不用担心了。”
“不,您当然还可以担心我是奸细。但除此之外的,可以放心。”
“您知道我的进化能力是什么吗?”
“说。”
老人瞪着眼睛。
“达尔文系进化,名称‘脑髓封印’……是封印自己的痛觉和感情,以绝对理性执行动作的能力。跟心理暗示差不多,半吊子的东西。”
我的笑容更加灿烂。能力刚刚解开了,现在光是单独面对这位杀过人又有被杀觉悟的墨色老者,就足以让良家少年的我感到心内沉重,足底无力。
无法相信,自己刚才还面对着他力争雄辩,寸步不让。
“话说回来,那老油条没真被你们杀了吧?我看他大概也就是伤人诈骗一类的罪,扔警局门口得了。还有那大小子,他妹妹到底得了啥病?看样子是走投无路了,帮他一把吧,也能收买忠心。其他人我就管不着了,也不熟……抱歉,小子我一闲下来就好瞎操心……”
是为了表明自己心有慈悲人畜无害呢,还是刚才那些人的遭遇真的让我挂怀呢,又或者是,想起了久远时光以前的什么事情呢。总之,我自诩绝顶聪明的思绪变得一团乱麻,脑袋昏昏沉沉,我知道自己是累了。
“……体力太弱,不堪大用。”
老人闷哼道,快步走出更衣室。
“两个小时以后更衣室有用,在那之前快滚。这几天给我老实呆着,别惹乱子。你宿舍在左数第二间。”
可以休息两小时。然后,组织内部不太平,要谨言慎行……吗。
老头子关门走了。我微笑着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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