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终于到了吧。”我把水桶换了只手拉,转用左手拿起4X。
“嗯。”丹狩·吉安则一直装备着单手剑和小盾,因为对我们来说,分解是最大的浪费。
眼前,高耸入云的几棵大树的叶顶遮住了天空,雨水滴滴答答地透过巨叶的间隙掉下来,不时突然地擦过眼皮,激起我的一阵惊颤。高楼大厦在横截面大如广场般粗壮的树干间挣扎地直起身子,虬龙般蜿蜒的树枝拧动着穿过楼间的窗子,将立柱与墙壁紧紧缠绕,汽车般大小的黑绿色的叶子搭在楼顶,将顶层的窗子严严覆住。总的来看,眼前的这座城市仿佛被某种诡异的科学装置缩得极小,连同我们一起,都成了那些正常大小的植物们的俘虏。但实际上,是那些植物大得过分,与它们相比,本应震撼到我的那些百层高的摩天楼就像是模型玩具一般渺小。
“还有多少物质?”我问,迟迟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我和丹狩·吉安面前是一条深深的横沟,沟上仰躺着一座倒塌的大桥,一朵课桌般大小的紫色喇叭花正盛开在桥的正中央。
“现成的有70g。”她说,“那些猫肉应该差不多15g。”
4X里面有8发子弹,加上丹狩的单手剑和盾牌、匕首和这边的水桶······
“进城吧,你说呢?”
“嗯。”她回答。
在攀越那座随时可能倒塌得更厉害的金属大桥前,我们又喝了一顿水,冰凉雨水的后劲是咸涩无比的。
“那看起来是一座城市,”我知道这是句废话,“这儿有树,就很可能有水,说不准还会有一些能用的人类的玩意儿,最好是压缩食品。”
其实单看那些树的大小,我便深知这座城市被荒废的年头已经很长了,再怎么说也肯定比压缩食品的保质期要长。
“不用说了,走吧。”丹狩·吉安又把膝盖上的布条缠得紧了些。她的伤口一定没好,我想,说不准还恶化了,但又能如何呢?根本没办法帮她,我自己还自身难保。
头顶的乌云褪去了 ,太阳——亮的刺眼的那只遥远的灯也重新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城里面说不准还有什么动物······怪物,得小心点。”结果我还是说了。
然后我把4X扔上桥,接着托起丹狩·吉安向上爬,由两人共同提上水桶后再爬上去,从始至终,腐朽金属和灰尘的味道都像扑面而来的大风一样猛烈。
我与丹狩·吉安并肩走在桥上,其间刻意迈腿避开了那朵紫色大花。
很快,我们便走进巨树的阴影中。
当城市/森林从远观的景物变成身处的环境时,它便发生了某种变化:树变得更高、楼变得更摇摇欲坠、枝干变得更婀娜、街道变得更长······一切都变得更大且更灵异,到处都仿佛长着眼睛和嘴巴:窗影在窥视、树枝在蠕动、砂砾在颤抖、风在呢喃。
我们走在柏油马路上,不知不觉靠得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丹狩·吉安身上的汗味儿。
“我感觉非常不好。”她说。
我也是。
我万分警惕地四下张望,恨不得看遍经过的每一个角落,但除裂开的墙壁、散落的碎片、歪扭的植物和深邃的黑洞外,我一无所获。
再过一会儿,视野中城市的部件多了起来:前方有一条长长的网状金属架,头顶一张写着“快”什么的广告牌被压在树枝下,左边几堆混着砖瓦块的沙土中间直立着钢筋,右侧一排没了玻璃的门洞里露出几个没穿衣服的塑料模特······随着街道变窄,楼也矮了许多。玻璃外皮的大厦被砖瓦矮楼所取代,宽广的马路变成精悍的窄街,越来越多的街边橱窗和招牌开始出现。这种越靠近市中心高楼反而越少的现象与我一直以来对城市的设想大相径庭。
渐渐地,周围变得再也没有超过6层的楼房了,可树还是一样的直插云霄。
“别走了。”丹狩·吉安说,“这要走到哪里去?”
“我想找一个像是店的地方,可所有的招牌都是一团糟。”
“挨个进去看吧,这样走没个头。”她说的有道理,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惭愧。
于是我们选中一家还有门的矮楼底商,虽然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店,但应该和餐饮相关。我举起4X,把食指放在扳机上,然后一把踢开了门。
一阵浮灰扬起。
阳光洒进店里,成排的粉红色(原本是粉红色,现在是黑粉)沙发下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色草皮。
“这样也能长草?”想到房间里常年黑暗无光,我非常想知道这些植物是如何生长起来的。
“看看有什么吃的。”
丹狩·吉安捏着步子走进去,那些草像晒干了的纸一样一碰就碎。
我鼓起勇气,也走进去,鞋底传来一阵诡异的触感。
吧台上没有蜘蛛网,却覆满了灰,一条条木头架子上挂着五颜六色却都泛黄的花,破碎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房间一角有一只长着锯齿状茎秆的塑料垃圾桶,大片的黄叶子挂在杆上,直从垃圾桶里伸出来,像那种用嘴吞剑的杂技表演,只不过剑换成了茎秆,嘴换成了垃圾桶。
“酒吧吗?”我喃喃道,谨小慎微地走着。
“酒,如果有还能喝的的话,能当水或者食物吗?”这是个女学生的问题。
“我觉得没用。”这是个男青年的回答。
“哦。”她说,用单手剑代替手扒拉起店内的物品。
店里面闻不到酒气,却有股忽略不掉的臭味,闻起来像是泥土、草和粪便的混合物。在憋着气深入店内以后我还发现,除靠窗的那几排沙发座儿以外,其他的桌椅都被堆在了墙边,几棵生着尖刺的植物的藤蔓贴在上面,看起来不太自然,桌子旁边的草地上有一本外形基本完好的铁皮菜单,但上面的字迹和图片却已模糊不清。我游走其中,仔细地观察这里的一切,不准备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终却一无所获。
“啥也没有,走吧。”我说,不等丹狩·吉安回应便走了出去,不得不说的是,外面的光线给了我不少心理安慰。
很快,丹狩·吉安也匆忙地跑出来:“别自己乱跑!”
接着,我们走进这栋楼里的另一家底商。
那是一间满是枯草的屋子:乱发似的干草团里有几把椅子和一只骸骨,在看到那空洞的骷髅眼眶后,我们立马以最快速度冲了出去。
然后,我们走进另一栋楼的底商:大而空旷,地面上和酒吧一样长满黄色薄草,桌子上是熟悉的尖刺藤蔓,垃圾桶里一棵锯齿茎秆直冲而出。唯二与之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吧台,且除摆满桌椅的用餐区外还有一间以金属双开门相连接的厨房和储藏室。
“喂。”我习惯这么叫丹狩·吉安,“这儿还有间储藏室。”
正在燃气灶下面的柜子里谨慎翻弄着的丹狩·吉安闻言慢慢压下了脑袋,并在将身子抽出以后用单手剑挑合上柜门。
“这儿。”我用胳膊肘顶开铁门,与本就不怎么透光的厨房相比,储藏室里黑之更甚。
“打个光。”她说着,走上前来。
上哪给你打光去?我想着,却只盯住黑漆漆的屋子,又一次抬起4X。
丹狩·吉安很快意识到手电筒早已沦为记忆里的道具,她轻叹一声,把盾牌向上提了提,就在这时······
“哗啦。”我们听到房间外的水桶翻倒的声音。
“砰砰砰砰!”我想都没想便转身开了枪。
“当!”然后丹狩·吉安顶着小盾冲出去,我也紧随其后。
餐厅里静悄悄的,除翻倒的水桶外一切都与先前一样。
我连忙蹲下扶起桶子,但为时已晚,雨水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不可能是风吹倒的吧?”她说,放在平时这一定是一句罕见的打趣。
“不是。”我说,浑身颤抖起来。
“过来靠住我。”我居然又一次忘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不是个身经百战的超人。
然后,我站起来与丹狩·吉安背靠背。
一支连射枪冲厨房,一把单手剑指大门,一面小盾向房中央。
我甚至无暇去想没了那桶珍贵的雨水我们该怎么办,只是紧紧贴住瘦弱的女孩儿的后背,双眼盯着似是摇摆起来的的静悄悄的餐厅。
几分钟过去,汗水烧的我眼睛生疼,后背、脖颈都瘙痒难耐。
几十分钟过去,肚子开始剧痛,肚脐眼下面一阵又一阵的翻腾让我的双腿发软。
终于,我再也坚持不住。
“咣!”我冲进厨房,“别过来!”我又大叫。
接着是痛苦与爽快并存的一次尽情释放。
“哎。”
事后想起来,那真是我人生中最羞耻的一个瞬间,但倘若让我有机会重新再选择一次,我估计自己还会那么做,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只能这么做。
丹狩·吉安什么也没说,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她宁愿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
酒吧里,粉色的沙发上,我与丹狩·吉安面面相觑。
天色渐黑,在我们从未到达过的地面上,万物迎来了夜晚。
尽管明白自己依旧正面临着随时可能遭遇不知名怪物袭击的危险,我与丹狩·吉安依然静静坐在酒吧里,享受着这短暂而单纯的休息。一日间不停歇的赶路、身体上的伤痕、腹中的饥饿、心中的忐忑,复杂且繁多的这些负担像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几块巨石一般压在身上,搞得我(还有丹狩·吉安)身心俱疲。在反复经历那种眼皮随时下沉到紧闭,却总是如惊醒一般瞬间弹起的感觉后,我愈加感到困倦。
我来回交换翘起二郎腿的腿,贪婪地享受那种酸痛烧灼脚踝的感觉。
“还有水吗?”丹狩·吉安如梦呓般说道。
我把一瓶沾满灰的“绿色花瓣”牌果味酒敲在桌上,透明的玻璃瓶内是黏胶样的深褐色物质。
“你敢喝这个吗?”我说,“店内唯一一瓶完好的。”
她盯了它一阵子,然后放弃似的低下了头。
我们把水桶放在了街上,一是为了接住随时可能到来的降雨,二是出于某些说不清的原因:先前突然翻倒的桶让我们感到害怕,而远离那只桶就好像远离了某种危险。虽然明白这种理由是毫无逻辑的,我却还是这么做了:为求心理安慰而把桶放得离自己远一些。
“很渴吗?”我问,同样是为了寻求心理安慰。
然后我得到了沉默作为回应。
也是啊,不渴就有鬼了吧。
我们坐着,屁股底下是冰凉而坚硬的触感,这让人丝毫联想不到沙发的软垫。
一秒接着一秒,一分接着一分,时间又开始自顾自地飞跑了。
突然间,我想到某些事情,确切的说,是因某些原因而产生了某种设想。
水、雨、桶和漏斗,这是我的关键词。
我开始以浮灰为原料用手指在桌上画画,放在几星期前,一点这样的灰尘就能让我丢掉两顿饭的食欲。漏斗的形状跃然纸上(桌上),圆圆的、张开的大嘴,短促的、平口的管,我只把它的大体形状画下来,而将大部分细节留在脑海里。
下管要多长,敞口能做多薄?想象中,我遇到一些问题,它们与作品的【物质】消耗和实际耐用**息相关。
材料用玻璃、塑胶还是纸?纸的构造太贴近细胞结构,玻璃在课上练习得少,也不好塑型,最好还是塑胶。
漏斗,我艰难地想着、画着,回忆起实践课上反复练习过的通用立体形状显像以及通用材质显像。这一切都不太容易,因为对于大多数竞技场参赛者和设计学院学生来说,由于宽泛性学习、练习和使用方向限制,显像物体的形状多被限制为长方体、圆柱体和球型,而材质则是各种金属及其合金、各类常用木材和纺织物,除这些常用武器的构型和材质外,很少有人去学习更别说练习显像其他的形状组合和材质,即使有,也鲜少实践,对我而言,唯一了解较多的特殊显像物便是火药和齿轮,因为最初我对4X的设计便是以普通的真枪为基准,而去除火药转以【近身连射】为【爆声点】不过是后话了。因此,漏斗不仅涉及到我以及我所属的一类人都不擅长的特殊形状,也涉及到了一样罕见的塑胶材质。虽然我不久前才成功显像了同为塑胶材质的水桶,但考虑到对材质的薄厚度压缩和复杂形状塑型,显像漏斗的任务要难得多。
“你干嘛呢?”见我一边皱紧眉头,一边在覆满灰尘的桌上乱涂乱摸,丹狩·吉安带着一副鄙夷的表情发问。
“等下。”我说,大脑飞转不已。
塑胶漏斗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了:薄薄的巨大张口、平平的短而粗的下管。
20g,不,30g起步,如果把水桶也重新塑型,对了,再加一层滤网,瓶子,对,最好还有瓶子,附属瓶子两瓶······轮子,轮轴也得加固。
得有40g。
“丹狩。”我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
这让她抬起头来。
“我重新设计了水桶,我们现在去把它重新显像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兴奋了。
“你开什么玩笑,每分解一次显像出来的东西,物质就会凭空减少······”
“也就1、2g,这很关键,你得相信我。”我起身,跷二郎腿时绽放着的脚踝的酸痛忽地收缩回去了。
“我敢说,再下一次雨,水就够我们喝一阵子了。”我穿过酒吧的门,回头看着丹狩·吉安说。
她的脸上没有信任,只有疑惑与不安。
但我不管,我小跑着穿过单行马路,用戴着【显像器】的手握住水桶边缘,淡蓝色的微光包裹了它。
我闭上眼睛,耳边丹狩·吉安的疑问声变得模糊。
只要漏斗搞定了,管子、桶、瓶子、滤网和轮儿都是小菜。
我无比认真地想象起来,越来越多的触感在手上依次出现。这是种我以前从未体会过的美好而奇妙的感觉,仿佛新生,犹若第一次沐浴在阳光下时的那种让人不禁睁大眼睛望向地平线,敞开双臂、大口吸气的充满希望和欣喜的快乐,与分解时的那种空虚、落寞的感觉截然相反。非要说的话,显像就像是在创造并见证新生,而分解······特别是分解活物,哪怕是死了的“活物”,也像在扼杀、剥夺,就好像亲手吸干了某些活着的东西,并将它们的灵魂撕成飘沫。
“这是什么?”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基本与我的设计无异的物品,牵强点说,是我的作品。
“集雨器。”我说,“1000区博物馆里有类似的东西,我在它的基础上做了自由发挥。”
丹狩·吉安呆呆地看着我。
“古人用它收集雨水,然后······喝。”
“轰隆隆。”远方,夜幕之下,天空闪过一道明亮的裂痕。
混沌的黑雾在弯刀状冷光灯前凝聚。
“你以前研究过这东西,做过设计?”
“没啊,我刚想的。”
“第一次显像?”
“是啊。”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根本不信。
“物质你那儿还有多少?”我企图转移话题。
“这个你用了多少?”
“4······”我抬起手看了看显像器,“还剩31g。”
“我顶多还有10几g,一会儿都放在你的手套里。”她说,有些不情不愿地回头走进了酒吧。
在我也坐回沙发后的十分钟内,又一场大雨来了。
***
我们疯狂地(这次没夸张)喝着水,集雨器则依然在街上工作。
与前一场相比规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又一场大雨正在街上肆虐,尽管大树的顶叶像把撑开的大伞,但却依旧挡不住那狂暴凶猛的雨,雨挤进乱枝的间隙,顶开层叠的叶片,窜进城市里,打进房间里。
我与丹狩·吉安靠窗而坐,雨水糊满了整片玻璃,它像末日僵尸一般拍打着窗子,叫着、挤着,野蛮而冲动。
“啊,好爽快!”我喝尽第二瓶水,不顾擦拭嘴角就大声感叹。
丹狩·吉安稍慢我一步也喝完水,她停下来,不时瞟一眼我,却什么都没说。
“吃吧,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我会意,然后把猫肉掏出来递给她。
她却不接受。
“不吃这个不行的。”我把它掰开,分成两份,“你必须吃,没有选择余地。”
然后丹狩·吉安把肉接过去,如蜻蜓点水般地咬下一点。
“我再去接两瓶水回来。”说着,我打开门走出去,忽然砸在身上的雨水让我止不住地激颤,它沉重、冰冷,击得我浑身生疼。
回去的时候,丹狩·吉安的那一份肉已经一点不剩了。
我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静静地吃起了我的那一份。
“然后呢,之后要吃什么?”没想到她先开口说话了。
我停顿两秒,说道:“不知道。”
“至少现在水的问题解决了,也不能说解决吧,至少够喝一阵子了。”我重整态度,换上一副有着安慰作用的轻浮口吻,以前我常常用这种口吻和同龄人说话,“等雨停了,我们再出去继续探索,总会有办法的。”
“这座城市,如果非叫它城市的话,已经荒废很久了,不可能有能吃的食物的。”她说话则毫不留情,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这才是正确的。
“嗯。”我也明白,其实早就明白了。
“啪。”她把什么东西拍在了桌子上,因为雨声太大,我迟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那是丹狩·吉安的至宝——前辈的笔记。
“上面写着绝不要到地面上去,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然后呢?”我根本没想去翻那本笔记,因为丹狩·吉安就可以告诉我里面所写的一切。
“地面上,”她停顿,“有数不尽的危险。”
这还用他说?
“在长廊政府的辖区之外,只有这个小镇上还有能够维持生存的食物和水,因此我建议新来的你们住在这里,不要尝试往回走,或是向上面去。”她开始背诵了,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免不了经历很多这样的背诵。
“但是万一出现特殊情况,老鼠(见第12页)来了,或是小镇的资源不够了,当然,请尽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就请想尽一切办法返回地下长廊,长廊有很多出入口,其间不乏没有警卫看守的,例如最前端:第1区再往前,田地的前端,那里的关卡最为易行,即使是在地面上也很容易找到。”
“等一下。”我忍不住打断她,“为什么他知道的这么多,难道这个所谓的‘前辈’不和我们一样是被流放的吗?他怎么知道地面上有危险,还有长廊前端······”
“因为他都去过。”丹狩·吉安说,“一开始他就写了,只是我没有从那里开始背。”
见我在用眼神追问,丹狩·吉安有些不情愿地解释道:“写这本笔记的人来过地面上,应该说他一开始就被流放到地面上了。他从地面上返回长廊,通过了第320区的通口,据描述,在那里有非常多的老鼠——那种我们遭遇过的大老鼠,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他回到了长廊。”
她叙述的就好像在走进厕所间以后顺手把门关上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
“回来以后他赢了竞技场,”丹狩·吉安打断了我的提问,“成为了世界冠军。”
世界冠军?我心中的疑问很快便被新的取代了,难道说······
“最后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去了小镇,在那里生活,并写下了这本笔记。”
“不会吧!”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嗯,虽然在返回长廊之后的这些描述非常概括,笔记也主要写的是一些警示和经验,但是······”
接下来的一句话,即便已经想到,却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写笔记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竞技场的传奇人物——黑建。”
黑建?转瞬间击倒垂家族首席达·垂的竞技场之王,凭借一己之力推翻百年竞技场规程的那个黑建?
“算了,你自己看吧,这儿。”丹狩·吉安把笔记翻到一某页,然后垂下眼睛。
我拿起它,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
***
对辐射兽细则:(我真心希望你们永远也不需要看这些)
***
辐射兽?我抬头,丹狩·吉安用眼神催促着我继续往下看,尽管笔记上的内容和我们正在谈的有关黑建的推测毫不相干,但是······好吧,这部分确实该仔细研究。
***
1.
多数辐射兽有着动物原本的习性,说到底,它们的确就是动物。
***
动物?的确,老鼠和猫,我回忆起来,它们都基本遵循着普通的老鼠和猫的习性,只是······
***
2.
与原本的动物相比,辐射兽更大、更具攻击性,且具有某些未知的新特性,这些新特性可能与它们生活的环境和自身的特点相关,因此无法一概而论。据我所知,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件好事,因为那些新特性往往会使辐射兽的威胁性更强,尽管这对它们来说······
***
“我们遇到的就是辐射兽。”丹狩·吉安的突然插话,中断了我的阅读,“抱歉,我应该早点给你看这些的。”
“噢。”我真的很想借机追究一下她的责任,但是在这漫长而复杂的遭遇之中,我貌似变得越来越没脾气了,某些自己以往乐于追究的事情也都变得无关所谓了。
“黑建,当然这还只是推测,写了很多关于辐射兽的事,但其实大多都没用。”她有些遗憾地表示,或许其中还混杂着些许内疚,“我都看了,那些笔记,说的是辐射兽的特点,虽然他自己也没怎么见过辐射兽,更别提和它们对抗了。”
丹狩·吉安似乎没有耐性再让我一字一句地阅读笔记了:“他虽然强调过地上的危险,但言语中却透露出无所谓,就好像其实去不去都差不了太多,这让我轻视了地上的危险,所以现在就······我们真的应该听他的,无论如何也别上来。”
“这不怪你好吧。”我说,“当时那个镇子不可能再呆了,况且也回不去长廊。”
“这里。”她又一次准确地把笔记翻到某一页,“第1区再往前,田地的前端,那里的关卡最为易行,即使是在地面上也很容易找到。还回得去!”
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是念,上次是背。
“你是说我们现在应该想办法回长廊去,按照他所说的去寻找这个通口?”我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就好像在沿着一条路走了许久之后突才然发现自己走错了。
“嗯。”
“说的容易,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不知怎的,我就是对此有些抗拒,也不知道是对地下长廊本身的抗拒,还是对在眼下这种未知的环境下作出任何决定而产生的抗拒。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眼下,在地面上,什么都很可怕。”她说着,皱起眉头。
她说的没错。
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我害怕去直面现状,那些露骨的危险会让我感到更加绝望而无助,但其实这就像安乐死,会让我麻痹着走向末路。
“你说得有些道理。”我突然有种想对丹狩·吉安坦白自己的一切心思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我们得去找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
“第1区再往前的长廊前端的通口。”
“对,长廊最前端的通口。”
雨“哗啦啦”的下着,我——弗尔·埃克斯,以及丹狩·吉安,(大致上)确定了接下来的目标,在长久的黑暗和迷雾中,我终于窥到了一丁点的光亮,于我们而言,这尤其重要。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丹狩·吉安又沉默了。
“继续在城里找东西吧,我觉得,因为我们没得吃,如果按你所说我们是从长廊最末端出来的,那么要前往第1区前端······会很远的,在这路上一切都说不好,会有什么、会······”越说,那一丁点的光亮就变得越暗。
前路漫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心底。
眼睛变得干涩,喉咙开始哽咽。
果然,直面现状需要勇气,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正因这一时鲁莽而萎缩,应该逃避的,应该继续逃避去想的······
“继续找吧。”丹狩·吉安的语气不容置疑,“再做些准备,然后找个方向出发。”
我其实明白:这城市里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做不了任何准备,寻找方向也极其困难,但是,丹狩·吉安却还是作出决定了,她还是决定了,她还是行动了。
“好。”我强压绝望,铿锵有力地回应,“在此之前,我们先攒够水,至于食物······”
短暂的沉默后,先说话的是丹狩·吉安:“实在不行,就只能杀辐射兽了。”
我愣住了,一是没想到她和我想的一样,二是没想到她比我说的更早,只不过要是我说的话,会用“找”字作动词而不是用“杀”。
“真没想到。”我居然笑了?
“没有办法了。”丹狩·吉安捋走挡在前额的头发,嘴紧抿着像一根短拉锁,“真的没办法了。”
我们都变了,我想,变得坚韧/疯狂,变得无所畏惧/不择手段,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睡觉吧,明天一早再行动。”我掸掸沙发上的浮灰,横躺下来,然后又因突然想起了什么而走到门前将店门紧锁,之后还不忘怼上几套桌椅。
“这些植物不会动吧,或者散发某种毒气?”回身一看,心底又生几惧。
“晚安。”丹狩·吉安躺下来,身影消失在沙发背里。听起来,她好像被逗乐了。
哪里好笑了,我警觉地盯起垃圾桶里的那棵锯齿植物,在丹狩对面的沙发上躺下,一股浓灰味儿冲进鼻腔。
算了,我闭上眼睛,睡意竟席卷而来。
***
醒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梦里是某个胸膛上刻着英文字母的男人在不停奋力挥舞双臂,其间几只黑漆漆的大鸟一直在骚扰他,但他还是坚持着,带着强烈的意志不屈地挥舞双臂。
阳光从窗子里洒进来,披在我身上,似是条暖洋洋的毛毯将我包裹。
我支起身子,干涩火热的喉咙仿佛一台调至“高火”的烤箱。
另一边,丹狩·吉安还在熟睡。
雨停了,我望向窗外,然后某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令我不顾伸个懒腰就冲出门去。
宽广的大街中央,装满沉甸甸的雨水的它正是我所引以为豪的作品之一——集雨器,在反复确认了水面所到达的刻度线以后,我大感惊喜:它果然不负众望!
我打了两瓶水回来,一边喝一边欣赏起(好恶心,还是说观察起比较合适)丹狩·吉安。
阳光下的女孩儿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好像洋溢着温暖气息的金属细丝,它们密集、闪亮,像是刚从火热熔炉里抽扯出来的某种工艺品,同时展露出艺术家的个性与工匠的一丝不苟。金丝之下,则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睡脸:坚强却固执、单纯而可爱。
“嗨。”我盯了她一会儿,然后自嘲一声挪开视线,一门心思享受起雨水滑过喉咙的**。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地表,也曾是我所憧憬的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地面上应是广阔无垠、会令人不禁大呼痛快的不可思议的领域,但如今,在现实中,它却更像但丁所描绘的炼狱,变成了那种危机四伏、却不满足于单纯夺走我们生命的恶鬼的化身,它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等待,等我们被吞噬,毫不急于撕咬。
我想着,同时也阻止自己去想,因为事已至此,想这些又有何用呢?
不知不觉间,我喝完了自己的那瓶水,随之而生的是如疾风掠过般的瞬间的饥饿感。
我忽视它,又去打了一瓶水。
回来的时候,丹狩·吉安还在睡,这让我颇感无聊。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我痛恨自己竟没发现她的异样。
“好冷。”她缩紧身子,满脸红得好似炙手的烤红薯。
“怎么了?”我着实被吓到了,既出于事发突然,又出于束手无策,况且,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她倒下······
“膝盖。”她说,在我用手背确认了她的高烧以后。
我连忙解开她腿上已被血浸得深红的布带。
天。
长长的破口周围,是一片又鼓又硬的肿块。
“伤口特别涨。”她说,“很疼,也很涨。”
我呆住了,尽管心急如焚。
“你喝口水先。”撑起她身子的时候,我又一次因手上的那阵滚烫而感到慌乱不已。
“你这是······”我本想再对她的病状明知故问,但又一件显而易见且非常不妙的事突然发生了。
不是吧。我恨不得立刻就用自己的脑袋在墙上砸出几个坑来。
窗子外,一头长着浓黑毛发的摩托车大小的辐射兽,正在集雨器旁徘徊,它伸出脖子反复嗅着,一阵一阵地摆动脑袋,还不时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坚持一下,别动。”我轻轻按住滚烫的丹狩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外面有头辐射兽。”
这让她本就痛苦不已的脸上又添上一抹更加浓重的苦涩。
我慢慢俯下身子,迎着直打在脸上的女孩儿沉重而火热的呼气。
不要紧,4X就在对面的沙发上,我对自己说。
但感受着她的吐气,听着野兽的哼哧,再看着沙发尾那条惨不忍睹的红肿的腿,我怎么都无法停止颤抖,更别说放松下来了。
快走吧,快走吧,我在心里反复祈祷,离开那里,离开我的集雨器。
不知不觉几分钟过去了,窗外渐渐没了动静。
于是我站起身来。
“汪!”狂吠爆响,掀起心底惊涛骇浪般的惊恐。
这只辐射兽是条狗!
黑色的长嘴顶碎玻璃,透明的无数尖锐碎片漫天乱飞。
我抱紧丹狩·吉安,向下猛翻。
头顶是发出闷响的桌子,背后是被压倒的酥脆枯草。
“咚、咚!”
碎裂的玻璃、飞冲而入的大狗、滚烫的女孩儿······
天哪,这可比我看过的所有小说都要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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