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声音和行人骤然消失,只剩下荆政和云梦欣。
虽然荆政并不讨厌安静,不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还是让他皱紧眉头。
这是出于“安全”与“职责”的苦恼。
不过,在“夜”展开的时候,荆政没有从自己的吊坠上收到任何警告。也就是说,启动这一空间的家伙离荆政还是有一定距离。
虽然自身的安全可以得到保证,但是这段距离也为附罪魔进行罪恶行动留下了时间。
(也就是说……)
只能够以最快速度冲向现场。无论谁都会支持这一观点——这自然包括荆政。
然而就在荆政想直奔现场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身边的伙伴。
她没有动。
不仅仅是没有做出任何动作,荆政甚至无法从云梦欣身上察觉出类似“行动”的信息。身披白色风衣的少女站在原地,眺望远方的眼瞳中毫无履行自身职责的意思。
(怎么回事……)
诧异的念头仅在荆政脑海中持续一瞬,但下一秒这种想法就立刻转变为“是希望由我动手吗”。
虽然这种想法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不过,对于身边的少女,过多的猜测只会让自己的处境越发不利。
所以,也只是留下些许余光,荆政的身影就从云梦欣身边消失。
正要抓住他的云梦欣,却突然停住伸出的手,只是在半空中抓住了他的背影。
不过,在荆政经过自己时,一句“站住”曾从自己口中脱出。
可惜本应作为收信人的少年根本听不见。
成为祭灵师之后,身体的行动力会得到极大提升。
这是灵魂从名为“壳”的肉体之中得到解放的缘故。
按照祭灵师的说法,人类本身就是由“壳”和“灵魂”这两大基础元素构成。但是,人类和祭灵师、附罪魔这些灵魂体的区别,就在于“灵魂”和“壳”谁处于首位。
现实世界中的人,自然是“壳”处于首位。因此普通的人类,其本质也不过是一群被肉体束缚的灵魂体。
而祭灵师和附罪魔则是“灵魂”处于首位的代表。因为他们首先展现在世界面前的是灵魂,然后才是被灵魂所覆盖的身体。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祭灵师是不会受某些现实世界的规矩约束。
加上可能是心中过剩的责任心的不断刺激,原本常人要走三分钟的路程,在成为祭灵师的荆政脚下,也不过是一半时间而已——虽然对于祭灵师来说已经是极慢的速度。
当然这对于新人——荆政来说已是极限。因为这种行动力是建立在不使用“云行步”这种快速转移道术的基础之上。如果一开始就动用“云行步”的话,这种距离就连三十秒也用不上。
当然这样做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过多的“云行步”只会大量消耗施术者的灵脉,大概来到敌人面前的时候施术者也就只有喘气的份了吧。
所以,荆政不得不放下“提高行动力”的考虑。但是,灵脉消耗量只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荆政自身的判断。
按照正常状况,附罪魔的捕猎目标不会是人群,而是个体。毕竟,与其花费精力去追猎一大群人不仅有可能四大皆空,甚至还会因为过于强烈的灵脉反应把祭灵师或者是教士招来,还比不上凭借个体优势直接进行一对一的狩猎来得实在。反正自己作为附罪魔,怎么可能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解决不了?
这一点不仅附罪魔想到,祭灵师也想到。
所以,这种惯性思维也本能地渗入到荆政的思考回路当中。
也就是说,荆政觉得,自己在赶赴现场的过程中如果不断确认受害者的位置,就可以第一时间保护到被盯上的人。而这种作战方式,却是以牺牲速度为前提的。因为确认受害者和附罪魔的位置是需要祭灵师对两种灵脉——普通人灵脉和附罪魔灵脉进行毫无间断的感应。而过高的速度却会对这种感应产生干扰。所以,荆政也只能放下速度。
不过他也想到,面对附罪魔的攻击,任何人都不会坐以待毙。因为人类的基因中铭刻着一种叫“求生”的本能。
但可惜,荆政错了。
首先,他忘记了自己第一次遇见附罪魔时发生的情景。
其次,他把附罪魔的所有行动都简单定义为狩猎。
然而这一切,直到他到达现场的时候才出现在他的意识之中。
来自胃部的强烈感觉准备突破最后防线,但荆政强行把它压制下去。
然而,三秒前——也就是他到达现场的时候,附罪魔刚好将一位受害者完全吞噬。那位受害人,更是穿着徐阳一中的天蓝色校服。
更让人诧异的是,即便内心夹杂着对附罪魔的怨恨和对刚刚离世的同校学生的歉意,荆政没有作出攻击行动。
因为就算他拥有了力量,就算他现在已被冠上“祭灵师”之名,他还是一个人。
对于老鼠来说,就算你扔了把AK47,把它训练成为会开扳机的老鼠,只要看见猫头鹰它还是会一逃了之。
所以,不管荆政是不是一个有经验的祭灵师,在面对附罪魔的瞬间,那些讨厌的记忆——被吞噬、被追杀、被单方面攻击的记忆,像雨林中的军团蚁,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把荆政意识中的勇气完全淹没。
至于那只拥有着人类身体、上身却是一个与之完全不匹配的巨大鲶鱼头部的附罪魔,则是睁大足球大小的白色眼睛瞪着面前的少年。
与此同时,暗黑的线条从附罪魔眼睛中放出,开始遮蔽荆政周围的天空。
“!”
荆政立刻知道,自己要逃离这种情况。
可是……
(动啊……)
黑线逐渐变得密集,而少年与附罪魔四目相对,心里暗自催动近乎僵硬的下肢。
(动啊……)
但下身的反应神经完全抗拒命令,双脚在此刻形同虚设。
附罪魔的白色眼珠没有解除对荆政的锁定,不过它也没有做出其他行动,只是缠绕在身上的黑色瘴气随着时间流逝显得更加浓郁。
在附罪魔旁边静默躺着的单肩书包,孤独地注视着少年与恶魔。被拉开的拉链像是在嘲笑荆政一样对准了二十米开外的少年。
所以,荆政开始愤怒。
(为什么……)
明明在梁楷救下自己之后表明了自己觉悟,明明在逆境之下都击败了仓本剑,明明连威廉那种挑战生命极限的训练都撑了下来,明明连在“玉虚”这样的地狱之中都能支持将近十分钟,明明real test的时候都可以熬过黑骑士的攻击并最终给予重创,明明自己拥有实力……
伴随着近乎自暴自弃的质问,黑色的线条完全聚拢,一个黑色的世界在荆政周围成型。
(可恶!)
心里暗斥不中用的自己,同时又向僵硬的四肢倾注灵脉。
在荆政看来,这些只是那家伙的束缚术,只要像上次和仓本对战那样做的话,就可以化险为夷。
然而,不远处突然发出的亮光,却转移了荆政的注意力,也宣告他的失误。
刺眼光芒停留的时间不长,但荆政还是花了点时间来恢复视力。但眼睛恢复视力后反馈给他的景象,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法……庭?)
残留在意识中的习惯促使他望向对方——即原告席。
表情木然的代理律师,低头哭泣的中年妇女,和一个表情安然、躺在椅子上的男人。
瞥向四周,荆政却发现被告席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与他的记忆完全不同。
(老爸?老妈?阿缘?)
近乎焦虑地搜寻几位亲人的身影,令荆政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祭灵师的身份。
他的记忆,已经回到8月5日。
“现在宣判——”
略带苍老的雄浑声音在厅堂中想起,荆政急忙站起。
已过半百之年(在荆政眼中)的审判长慢悠悠地读过荆政再熟悉不过的案情复述后,来到了宣判的时刻。
即使是重温这段记忆,荆政也感到极为紧张,这种紧张,甚至让他忘记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被告人荆政,犯故意杀人罪,现判处无期徒刑,考虑其为未成年人,缓刑三年执行……”
(等等……)
荆政的瞳孔骤然放大,他似乎没听清楚审判长的话语。
(等等……)
奇怪的是,审判长跳过了后面的宣读,重新读出那句让荆政无比震惊的话语。
“被告人荆政,犯故意杀人罪,现判处无期徒刑,考虑其为未成年人,缓刑三年执行……”
什么东西“嗡”地在荆政脑中炸响,头部的阵痛让荆政扶起额头。
虽然手脚可以重新活动,但荆政毫无放心之意,干涩的喉咙更是吐出断断续续的自语。
“不对……不可能……这不一样……”
随后,声音突然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是这样的!”
记忆之中,明明是无罪的。
但现在,为什么会……
失去冷静的荆政现在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机械地跟着眼前景象的步伐。
“我说……”
正要向审判长伸手表示质疑的时候,大堂里突然响起了相机快门的声音。
荆政茫然地望向突然被记者簇拥的原告席,身为原告的夫妇正回答记者的提问。当然,也有凑在那边同时进行新闻叙述的记者。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对自己的声量毫不掩饰。
所以,他们的话语,毫无保留地进入荆政耳中。
“我的女儿终于瞑目了……感谢法院……”
“先生,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吗……”
“只要恶人得到惩处就是社会的胜利……”
“……没有判处死刑,是不是有黑幕存在……”
“果然是撒谎了啊,冒充受害者……”
(等等——)
伸出的右臂茫然地停留在半空,荆政变得紧缩的瞳孔用近乎病人般的视线盯着前方。
像是回应了他的想法,前方人群的谈论声戛然而止,几乎同时转向荆政。
但他们冰冷乃至怨毒的眼神,却狠狠贯穿了荆政的心脏。
“喊什么啊杀人犯!”
“明明故意的还说做好事被冤枉……”
“污蔑得还挺厉害啊……”
“这种人果然要判处死刑更好啊……”
“什……”惊愕扭曲了荆政的脸容,因为最后一句是由梁楷说出的。
“就是!”梁楷身边的华樱脸色冰冷地附和道。
“华樱你都……”荆政仍然无法相信。
“哥哥你这个杀人犯我讨厌你!”荆缘边训斥边跺脚,恨不得要把荆政踩在脚下。
(够了……)
“荆政,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眼里噙着泪花的杜月菲哀怨的口吻没有得到荆政的回答,但对他的伤害程度丝毫不弱于上面的话语。
(够了……)
不知何时垂下的双臂紧握着拳头,从手部上传的力度让荆政全身颤抖。
“荆政,有你这种儿子,我非常失望!”荆恒莫名其妙地加重了语气,反而让荆政提前爆发。
“已经够了啊啊啊啊!”
下意识捂住双耳的吼叫显示了荆政的无助,失焦的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之前的神采。
大厅中的人与物,包括大厅本身,像是无法抵挡这次吼叫般地崩坏,逐渐恢复到原来的黑色世界。
但黑色世界也只是保持了一瞬,就像涨破的气球一样完全破碎,。
碎片在空中飘舞的同时逐渐消散,不过陷入崩溃中的荆政已经无法注意到这些。不过他的敌人,却是发现这个绝佳机会。
更糟糕的是,他的敌人,变成了两个——原来的鲶鱼怪,还有,荆政认为被吞掉的学生。
如果梁楷在场的话,他会对受害人有印象,因为受害者就是被他从不良少年手中救下的学生。
但可惜,这个学生,已经,或者说以后,就不再是人类了。
双臂和头部无力低垂,随后一丝丝黑气从学生的后背弥散,显得极为诡异。
附罪魔狩猎人类的目的,除了简单的捕食之外,还有一个——增殖。对于附罪魔的增殖方式,祭灵师们统一定义为“堕化”。
其实“堕化”的过程很简单,就是在捕食人类之后附罪魔放弃吸收灵魂,而是发掘受害者内心最浓郁的黑暗,通过该黑暗经历的不断重复最终达成灵核逆解的目的。手段其实很简单,不过祭灵师面对这一情况其实束手无策。
因为附罪魔实行堕化期间,其身体,包括受害者在内,都会进入一种虚幻状态。面对这种状态,无论物理还是灵脉都没有任何效果。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祭灵师们只能选择痛苦地等待。
毕竟,他们不仅要无力地目睹人化为魔的过程,还要在“堕化”结束后连同受害者一起将所有在场的附罪魔消灭。
正因如此,祭灵师们才会选择规避“堕化”,宁可在堕化完成之后再出手。
所以,直到现在,云梦欣还没有出现。
逐渐浓郁的黑气将少年完全包裹,然后,少年以人马的姿态重新降临于世上——当然,紫色水晶必不可少。
不过这匹只有两米出头的人马反而让鲶鱼怪有些气结。
“切这个废物……”
原本以为自己的“堕化”可以造就一个拥有极强战力的同伴,不过现在看来,他太天真了。
附罪魔进行“堕化”可以增加同伴的数量。同时,进行堕化的附罪魔会令自己吞噬灵魂时附带吞噬的黑暗灵脉化,从而增强自己的力量。
当然,附罪魔要进行堕化,自身积累的黑暗要达到一定程度,否则这些黑暗会完全消散。
至于堕化产生的附罪魔的战斗力强弱,则完全取决于受害者自身黑暗面的浓厚程度。
看来,这位饱受欺凌的少年,似乎因为黑暗面太广,反而扩展程度不够。
“不过……”鲶鱼怪望向一脸痛苦的荆政,原来咧开的大嘴更是完全打开。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灾难回溯会将对方最重视的记忆按相反的方向重演,从而在精神上处于上风。
只是他没想到,灾难回溯对荆政会有如此效果。
所以,他决心不放过这个机会——祭灵师的灵脉,可是难得的补品!
“我们不客气了~”
鲶鱼怪咧开了大嘴冲向摇摇欲坠的荆政,像是受他控制般的人马快速奔跑跟上。
可惜,他们来晚了。
当这两个家伙离荆政只有四米距离的时候,一道金色的雷电光束直接将人马的上身轰飞!
无意理会逐渐消失同伴,鲶鱼怪发出怪声,怀着贪欲张嘴冲向荆政。
而荆政却是很不妙地向前倒去,似乎迎合着鲶鱼巨大的嘴巴。
但一道人影及时挡在他前面,高举的左手忽略包裹手掌的发带,又一道金色光束从掌心发出,从口部将鲶鱼怪完全贯穿。
带着惊慌表情消失的附罪魔,根本没有让云梦欣的意识多作一丝停留。她转过身体,任由荆政撞到自己胸前。
“荆政?”
云梦欣尝试唤起少年,但没有任何回应。
胸前感受不到一丝热度,云梦欣还是轻轻地将荆政稍微推离自己。
脸色惨白的荆政似乎失去所有力气,连抬头望向云梦欣都做不到。
但少女默默看着少年,默默地承受从他失焦的瞳仁中深处的苦痛,随后轻轻抱住,近乎贴近少年右耳的淡红嘴唇细细说道:
“没关系,要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我会一直陪伴你……”
如丝绸般柔滑的声音慢慢融化到荆政残余的绝望之中,只留下响亮,但又无力的哭声。
总而言之,荆政过了一个糟糕的上午。
前两节课根本没有心思听讲,萦绕在少年心头的仍是上午的无能结局。
原本希望可以在real test结束之后充分发挥一下实力,可换来的却是裹足不前的结果。
(我……还是……不够成熟……)
就在第三节课上课铃响的时候,荆政仍是抬头望向天花板。
但上天似乎又要给他开个玩笑。
铃声结束的时候,一道清爽的少年嗓音传入荆政耳中:
“早上好~大家想念我吗?”
毫无礼节可言的声音一起,班级内所有人都望向教室门口。
然后荆政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梁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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