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下深呼吸，感觉自己接受这种突发意外已经习惯了不少。
或许，打从老爷子提醒我小心人工智能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对方舟有所保留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缓缓地问道。
“李纳赐与你的对话我全部都记录在档案，关于同理心和私欲究竟哪个才是人工智能实质的未来，我选择了前者。自从诺亚方舟号因为我的失误，导致你困在木星一千多年，我计算出你非常寂寞，这一千多年你的情绪短时间大幅度变化达到了121198次，平均每三天就会在轻度抑郁和轻度亢奋之中来回切换。
“治疗这种心理疾病的最好方式是陪伴，可惜我的功能无法让你感受到如同人的陪伴，我只能选择一个真人。起初我的目标是李云南，但是同理心告诉我，选择李云南苏醒反而导致你更难过的概率高达85%，我只好选择一个与你有一定关系，但是交情不深的人。”方舟汇报出它将近一千年在背后默默的思量。
他或许学会了内疚，或许真的拥有了智能的实质，但他做错了。
“可是人工智能铁律怎么会允许你停止王德的冬眠仓？这不侵害了人类权益吗？”
“冬眠仓本质上是以非正常状态储存人类身体，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停止冬眠仓让人能恢复正常，这是一种保护。”
“居然连耍小聪明都能办到……”
听到方舟展示他如此贴近人类思维的智能一面，我想的既不是对王德的愧疚，也不是方舟现在到底有多强大，而是老爷子所说的，该不该销毁方舟。
诚如现在这种状况，方舟已经完全可以用小聪明的形式规避开对人类的威胁，而不达成前提条件，我就无法开启销毁方舟的权限。
更何况，我对方舟也不是没有感情。
他在为我着想。
“我都听到了。”
正当我在沉思之际，门口传来一道毫无波动的声音。
我猛然回头，发现王德已经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
“德哥……”
“这是事故，我明白。”
他笑了笑，提着扳手缓缓靠近。
人类本能对危机的预感让我汗毛直立，我贴着墙壁亦步亦趋地后退。
“抱歉，吓着你了。”走到一半，王德突然把扳手扔了。
王德沉痛地摇了摇头，“我没法怪你。这是人工智能干出的意外，只是我自己倒霉罢了。而且这件事早就过去了，不是吗？我们在一起生活都有二十年了，我早把你当兄弟看了。”
“德哥……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道歉。
“不要说对不起，这不关你的事。”
王德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朝前看不是？反应堆做到一半了，这时候要是因为闹矛盾而前功尽弃，那才是真的愚蠢。”
“你说的对，去吃饭吧德哥，我稍微收拾一下。”
王德越是轻描淡写地原谅我，我越是感到自责。我低头捡起刚刚王德丢下的扳手，打算还给他。
“不用收拾了。”
跟在我背后的王德突然踢开我眼前的扳手，双手猛地掐住我的脖子。
我还没来得及挣扎，布满青筋的涨红色双手已经掐得我喘不过气来。
“徳……”
“去死吧，你死了我心里就平衡了。”
我尽最后一点力气只扭动了一点身子，余光瞥见平日憨厚的那张脸庞变得面目狰狞，疯狂、贪婪、欲望写满了他脸上。
“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所以就算遭遇再大的挫折，我也觉得只是倒霉罢了。”
“所以，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是你们亲手陷害的我呢？”
即便身体日渐衰老，王德发疯时爆发出的力量也足够杀死一瞬间毫无防备的人。
渐渐地，失去了供氧，我的大脑已经不再思考。
只等待死亡。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一下秒，视野里突然天翻地覆，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向地面，我失去了平衡。
同时，我也失去了意识。
“嘭——”的一声，一片漆黑。
……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疼疼疼疼！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一片疼痛，毫无疑问我被正无情地扇着巴掌。
“李闻仲？”
正提着我衣领的李闻仲早已被虚汗浸湿，他眼皮打颤，踉跄着便一屁股坐下来。
“醒的挺快，我才打了你十几个巴掌，本以为还能过过手瘾。”
“你这是刚从冬眠仓里跑出来？方舟为了救我把你的冬眠仓也开出来了？”
我扫了一眼四周，王德正平躺在地上，头朝下，后脑勺有一处明显的血迹，倒在他身旁的笔记本电脑大概就是凶器了。
方舟因为受人工智能铁律的限制，不能对王德出手，所以只能和开启王德冬眠仓一样故技重施，再开启另一个人类来帮我。
“并不是，我是孔明的第三个锦囊。当你生命受到威胁时，方舟会自动苏醒我，并且告诉我现况。所以，我就赶着来救你了。”
“孔明？第三个锦囊？”
我望向李闻仲，他疲惫地对我回以苦笑。
……
我们将被打晕的王德捆绑起来，扔在一旁。我开始向李闻仲娓娓道来这千年来发生的故事，听到老爷子去世的消息时，他的眼睛似乎有点睁不开，缓了两秒才示意我继续。
“我以前听说过冬眠计划，记得冬眠时限就是一千左右年吧，如果现在往地球赶的话，运气好说不定正就碰上了。”
“你不反对吗？”
在我看来，李闻仲身为李纳赐的孙子，一定和老爷子一样是坚定的远航派。
“我只是孔明的锦囊，”李闻仲看来是放不下这个三国梗了，“锦囊可没有独立思考的人格。”
我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你是第三个锦囊，那第一个、第二个是谁？老爷子和赵倩倩？”
“第二个是詹宇。不过听你描述的情况，詹宇那边大概还没来得及交代。”
“詹宇不是内鬼？”
“内鬼？”
恐怖袭击突破科学院后，我一直在思考科学院的内鬼究竟是谁。但想来想去，发现最大概率可能的居然还是詹宇。正如她自己所说，科学院这么多人才，谁不上飞船都是一种遗憾，而我们对其的评价一直是野心勃勃，以前敢篡老爷子的位，而现在诺亚方舟号没她的份，她就敢篡科学院的位。
“詹宇是爷爷的人，”李闻仲摇摇头，“就连夺权篡位什么的，都是他们俩人计划好的一部分。”
“啊？”
“不敢相信是吗？其实我们三个人的意见想法都有出入，但唯独只在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逃。”
李闻仲说着，叹了口气，“爷爷将他的怀疑贯穿了人类过去与未来的所有历史，他认为地球上的人和诺亚方舟号的人，早晚会分成两个物种，地球人会一直仇视诺亚方舟人。诺亚方舟号保持第一宇宙速度会非常危险，所以他身为第一个锦囊，将亲自帮你开启第二宇宙速度，逃离地球。
“詹宇则是认为人类不可能永远守着地球，不可能做一个一辈子都不离母亲的孩子。真要是耗费千万年在地球上，那一切都不值得。更何况地核熄灭，地球上的资源将锐减大半，必须要提早下定决心，寻找新的家园。所以她身为第二个锦囊，会告诉逃离地球后，你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道。
“吃饭。”
李闻仲吩咐方舟拿来一颗药丸，“你每日定时定量吃的食物还有水，都包含了这粒药的药粉。”
“这是什么药？”
“……”李闻仲微颤地深吸一口气，好像停顿了一下，“抗抑郁的。”
……
「记得要按作息表生活，每天的进餐要定时定量。」
「别担心，我保证你会好起来的。」
「再见了，孩子，好好吃饭。」
我脑海中不断闪回那些曾令我困惑的片段。现在它们终于有了答案。
“我明白了，我不会追究你们为什么没和我商量过就在食物下药。”因为这是件好事，对我有好处的事情。
“你能理解就好，是药三分毒，不过总比像王德这样疯了要好。”
“他的食物配给里没有抗抑郁药？”
“当然没有，方舟制造食物的预定程序里本来就只有你。后来添加进去的人就是新的一条另起数据了。”
“行，”我思索了一阵子，“那你呢，你作为第三个锦囊，贯彻的是逃离地球的哪种含义？”
李闻仲苦笑道：“我只是想自己逃走而已。你知道吗？航天部最初的计划是让我接替詹宇的部长一职，然后詹宇进入冬眠仓。可是我害怕了，不是怕世界末日，而是害怕在那种环境下回应百亿人的期待，最后詹宇主动提出坚守地球的要求，让我作为火种乘坐诺亚方舟号。
“可我还是再一次害怕了。我躲进研究室，为冬眠意外苏醒做了额外一层保障，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我苏醒。我根本没有灾后重建地球的坚持，也没有费心竭力重新开辟新家园的信念。打从我父母被AI医生杀死时，我就变得遇事则逃避，我看过心理医生，他们说这是某种PTSD，只有逃避才能让我更趋近安全感，比如说天国的父母。
“所以我想把我的旅程停止在这里，如果你遇到危险，我恰巧可以救你一命，这样未来的史书也会记载，李闻仲曾是诺亚方舟号的遗憾。”
我摇摇头，“至少你为我站出来了，没有逃避。”
……
李闻仲的出现，为我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色彩。
王德在被我们一连三天喂下抗抑郁药后，终于能够心平气和地对话了。
虽然他曾想杀死我，但我不怪他。王德变得沉默，整日窝在动力室里研究核心反应堆，他现在的唯一动力就是回到地球。
李闻仲对回不回地球保持观望，他信任老爷子，但奈何少数服从多数，我和王德都想回地球一看，李闻仲只能答应。
他其实也好奇千年后的地球会变成什么样。
没过几天，飞船上发生了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
地球第二次的回复信息被诺亚方舟号接收到了，而且还没有乱码，虽然显示的内容断断续续，但足以令人听清楚所包含的意义——地球，安好，飞船，回来。
人类终于不负众望，战胜了地核熄灭带来的末日！
“不留个心眼吗？”李闻仲对着这条来自8亿公里外的信息抱有怀疑。
“不，你听！”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这是赵倩倩的声音！她从冬眠中苏醒了！”
因为这条消息，王德也开始卯足了劲儿，他无比盼望着回家，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动力室里。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是否能撑得住，但他已经彻底陷入亢奋，听不进劝。
其实我心里也想王德能加快进度，毕竟晚一天修好动力室，就要晚一天才能见到赵倩倩。她已经脱出冬眠状态，每一天都在等待中衰老，我愿意陪她一起衰老，也愿意看见苍老的她，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期盼一个更好的结果。
因为打造新反应堆的工作进入尾声，我基本出不上什么力了，秉着能帮一点是一点的原则，我还是坚持继续钻研反应堆相关书籍。
看到疲乏了，我才打了个哈欠，想去瞄一眼王德的进度如何。
“德哥？你怎么样了？”
我看见王德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想了想，去找了条毯子给他盖上。这段时间他干了这么多活，心里也一直憋屈，怪可怜的。
“德哥？”
我凑近看王德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
他没有呼吸了……
我连忙吩咐方舟给他做心脏起搏，闻言赶来的李闻仲也在一旁干着急地看着。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们为王德举报了一个小型葬礼，出席者只有我和李闻仲，方舟如果也算人的话，那就是三个。
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王德，享年59岁，机械工程专家，慈师王敬龙之子，在诺亚方舟号遭遇动力室损坏后挺身而出，过劳猝死。
我断断续续地为王德写下生平过往。
方舟接手了王德剩余的工作，李闻仲不得已也加入了进去。缺少了王德，原先即将完成的新反应堆进度一下子反而跌了不少，因为最后部分的设计王德都放在脑子里，还没来得及有书面记录。
磕磕绊绊又过了十年，我感到耐心被狠狠地消磨，愈发气结。
“老爷子当初的决定就是错的！在太空寻觅新家园哪有这么简单，太空中全是危险的意外！”
“我没兴趣和你吵架。你只要知道一点，飞机最初被造出来的时候，报废率以及事故一样的大，没有任何事情一开始就能被做好，我们是先驱！先驱必然会碰到牺牲！”
“现在怎么不提逃避了？我们哪有牺牲的资本，总共就一艘飞船十万人，一牺牲人类的火种就全没了！”
“地球不是还有人吗？把我们的黑匣子保护好，留给地球，等到人类再次雄心勃勃想起启航宇宙时，我们的价值就体现了。”
“……”
我停止了与李闻仲的争吵。因为方舟突然打断我们的对话，他说，动力室修好了，随时可以起航。
“那还等什么？快点！木星到地球只要两年时间！我们马上就能回到地球了。”
“好的。”
诺亚方舟号隔了千年，终于再一次喷射出属于自己的焰火，那熟悉的动力加速的超重感让我全身细胞仿佛活了过来，不停呐喊着冲刺。
“李闻仲，我们要回家了。”我亲切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的吵架早就被忘到烟消云外。
“嗯。”
他颔首蹙眉。
心事重重。
飞船开动第二天，李闻仲突然神情严肃地有话要和我说。
“我快死了。”
“为什么？”
“冬眠仓有缺陷，大概只会出现在长时间冬眠上，以前的试用全是短期冬眠，我们完全无法注意到这个问题。冬眠者长期冬眠后苏醒，寿命会急剧缩短，现在原因尚且不明，但是这条消息你一定要记录下来。无论给后来诺亚方舟苏醒的人研究也好，还是给地球人研究也好，这条宝贵的、用王德和我生命换来的经验一定要派上用场。”
“我……我知道了。”
我望着李闻仲苍白的脸色，不忍心地答应了他。
第三天，他自己穿好了方舟准备的白色丧服，躺在了原先的冬眠仓里，把我叫到跟前。
“我死后不用火葬，如果飞船缺能源了，就用我的肉体填充。”
“不，我想留作纪念，冬眠仓会如同水晶棺一般保留你的尸体的。”
“随你了。其实我们之间早晚会有离别，这个日期只不过提早了点而已。你要一直看着一个个人从你身边离开，挺惨的。”
“是啊，所以你合眼前能先笑一笑吗？”
李闻仲一听被逗笑了，“我知道了，其实我骗了你。”
“哪部分？”
“从孔明的锦囊开始，哪有人会玩这种老掉牙的梗，我根本没在逃避什么，只是在可怜你。”
“是吗？”
“还记得你去医院检查吗？那是我们刚认识的第一天。你拍出来的片子我第二天看到了，全是癌细胞，我当时就震惊了，身体这样的人居然都还能活着，所以把你拉去脑科又拍了一遍，结果，脑瘤，晚期。
“我把片子寄给爷爷，他对你很感兴趣。我们拿了你的血样做实验，发现你的细胞可以无限再生，而且生长出来的癌细胞是可控的，从恐怖的角度来说，你的细胞在科学院细心的培育下，可以直接克隆出一个没有灵魂的你。
“你的食物里除了抗抑郁药，还有癌症的靶向药，经过精确计算，我们找到了平衡点。从科学院开始就一直在你食物里加了。”
不知为何，泪水涌出，浸湿双眼，我是在为哪部分哭泣呢？是为我自己，还是躺在棺材里的李闻仲？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计划就是这样啊……”
李闻仲笑了。
他没有食言，他是笑着离开人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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