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焱，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
被黑黢黢的枪口指着眉心，青年凌乱的碎发在额前耷拉着，被汗水和凝固的血液粘成一块一块。喉结上下一动，青年不顾身上的伤势，右脚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微微向后，似乎想在光滑的地面上找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虽然很困难，但作为一个从小习武之人，他自觉如果能够抓住时机，在这个距离上或许能够躲得开子弹。看着面前中年男子扣着扳机的食指关节微微泛白，青年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刺激到了对方，开枪射击只会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中年男子注意到了青年的举动，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顶针引燃火药的，产生的爆炸将子弹推出枪膛的速度远远超越一般人的反应，更不必提大脑向下肢传递闪避信号，向身躯传递协调命令所需要的时间，正常人面对枪铳，毫无反抗之力。或许这也是中年男子选择枪械，来对抗面前这个用精湛的武艺打倒了守在大厅外的保安，甚至放倒了自己的两名贴身保镖。说实话，看着青年冲向自己，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但这种紧张感，早已随着枪声的响起而灰飞烟灭了。
可是青年既然能够孤身打入对方的大本营，又岂会是凡俗之人。扳机被扣下的前一刹那，他就看见了对方手臂上肌肉线条的变化。凭借着不知经过了多少来自自然与人为的锻造打磨的强健身躯，他强制命令自己的身体下伏，双腿肌肉绷的如钢铁一般坚硬，巨大的力量甚至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两个蛛网状的裂纹，整个人似一枚黑色的子弹一般，出膛，直击敌人。
只要能杀掉对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生命。这是陈南焱脑中唯一的想法。
出生于不属于时代的武学世家，这是自己的父亲交给自己的第一个道理。
陈南焱对父亲的仅仅停留在这两个字上。从小被外公灌输父亲那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不堪一击的陈南焱更多的是觉得这种实力上的差距一定可以被弥补，毕竟父亲不止一地在外公面前败下阵来。他偷听过他们的对话，但幼小的自己只能勉强听懂“大业”“反抗”之类的字眼。他并不感兴趣，他更喜欢和那个小女孩儿待在一起，因为只有在自己身边，她才会露出笑容。那是一种很温暖，很可爱的笑，只有在她笑得时候，陈南焱才觉得她还只是一个和自己一般年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普通人而已。他们从不切磋武艺，用她的话说，自己已经厌倦了打斗，厌倦了在这俗世之中坚持的所谓侠义。陈南焱没有反驳。这个世道，怎还能容忍他们这种心怀气节的武者存在呢？
在鱼龙混杂的当今社会，空有一身高强的武艺又有何用？父亲咆哮着向外公挥出重拳，却被外公一掌打退。外公没有反驳，只是冷眼看着父亲从陈南焱身边强硬的拉走了女孩儿，头也不回地离开演武场。每个月重复这样的场面，陈南焱不用问也能够明白，父亲想要帮助家族，可惜，有心无力。
陈南焱本以为虽然家族的现状以他的肉眼都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但至少自己能够以普通人的身份远离这些自己不想去触碰的琐事，只希望有一天能够从父亲身边带走那个女孩儿，安安静静地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下去。
无论是从人生的起伏性还是对手的残酷性来说，这都是不可能的。勉强说服了外公让自己去外地像个正常人那样上大学的陈南焱刚到学校没多久，还没有来得及融入新环境，噩耗接连传来。父亲因为刺杀要员被逮捕，再强大的武艺都不可能是枪弹的对手，不可能挣脱金属的枷锁。家族被牵连，觊觎已久的政商家族趁势而上，一举将家族的产业全部击垮。外公倒下了，外婆被娘家抛弃，选择了自尽。大哥二哥很早就因为毫无天赋被迫离开了家族，四弟负气出走，没有了男性继承者的家族将重担全部压在了母亲身上。时代交好的黄家选择了沉默，连最好的朋友黄青也被禁足以避嫌。师姐师妹虽然能为母亲分担一些，但终归不是家族的核心成员。
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弟子，言战的弟子言妤，因为袭击执法人员，被射杀了。
陈南焱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居然是在这样一篇充满了正义感的报道上。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悲伤，愤懑，似乎都不足以完全表达内心的情感。在那一刻，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用双脚跑去了围攻陈家的柳家和孙家带头举办的庆功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踹开大厅的薄木门，举着从小淬炼的双拳奔袭向诧异而惊恐的那个中年人，柳家的家主。柳孙二家是有名的政商家族，袭击他们的家主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如此，陈南焱还是难以自制地像一支利剑刺了过去。那么做了，对不起苦苦支撑的母亲，但不那么做，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尊严。外公的太极拳是一面很好的盾，但在这种情况下，父亲的弑神诀才是能够一击必杀的利刃。铁拳一出，陈南焱自以为没有谁能挡住自己。
面对近在咫尺的柳家家主，陈南焱只觉得这么短短的距离自己就好像跑了一个世纪之久。他已经看见了那粒铜黄色的子弹，只要躲过它，自己就能够够到敌人，自己就能......就能做自己早就应该做的事情。他尽全力扭动着身躯，但哪怕武艺再如何高强，陈南焱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拥有的也只是凡人之躯，不可能快的过子弹，受到伤害也不可能毫无知觉。仅仅是手臂被子弹擦伤，陈南焱也只觉得好像是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地。
还不够。哪怕枪口再一次指着自己，陈南焱捂住血流不止的创口，咬紧了牙挣扎着起身。就差一点点了，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再一次发力，一红一蓝两个身影闪出，再一次把他压制在地。看着压制住自己的这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陈南焱心中的不甘更加难以抑止，激荡的几乎让他发出哀嚎声。
武者，又是武者。柳家和孙家，两位名声在外的大小姐，居然又是武者。
陈南焱原本以为，即便对方是武者，即便是以一敌二，想要和真正出生自武学世家，从小接受训练的自己为敌，这种温室的娇嫩花朵，又怎会有还手之力。就算是习过武，她们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
真正的武学，是用来杀人的。
但当他最初的那一击重拳，被一左一右两名分别身着大红色长裙和淡蓝色旗袍的少女一掌一指就轻易化解之时，他才明白自己的破绽有多明显。
父亲的弑神诀确实非常具有攻击性，甚至可以说是一往无前势不可挡，但仅凭凡人之躯，是绝对无法施展开来的。
自己低估了柳孙两家，低估了这两个明明身手远不及自己，却能在如此纷杂的庞大家族中保持本心，修炼出这般纯粹武学的少女？自己更是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连最基本的招式都能出现破绽，这实在不能说明，究竟是自己退步了，还是父亲的武学真的如此不堪一击。
并不是没有取胜的可能，只是......为何偏偏自己所能做的事情，总是在天定之处出现短板呢？
陈南焱不服，面对着绝无可能再次躲避的枪口时，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不服，不甘。
如果这个世界真如外公口中那极具武侠色彩的古武世界那般，人人身怀内力，凭借自己的修行能够成为傲视一方的侠之大者，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所有人都心存气节，以强者为尊，蔑视强权反抗打压与压迫，那该有多好。
至少这样的话，自己的家族也不会因为怀着古武世家的气节而得罪了几乎整个江南地区所有的权贵，被打压至此。大哥二哥不会因此离开家族，外公不会因为家族之事劳心劳力卧病在床，出身高贵的外婆不会和娘家反目，大姨和小姨不会被迫进入其他家族成为仆人，四弟不会负气出走，父亲不会因此入狱，母亲不会自暴自弃。
如果......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力量，那自己的拳法绝对是天下无敌的。要杀这些懦夫，不，哪怕以一敌二对上两家的那两个小辈，何足挂齿？
如果，如果......
陈南焱这才发现，自己想的有些多了。死亡的胁迫，让眼前的一幕幕回忆闪现又消失，他在那么一瞬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一个怎么样的危险情势之下。
柳孙两家的人说了什么，甚至于枪声有没有响，被压制在地的自己完全没有听见。良久之后，陈南焱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早已不在那混乱的大厅之中，没有两家成员恐惧，威胁，震怒，讥讽等等等等表情混杂的脸，甚至连压制着自己的两个少女都不见了。望着眼前这一片白茫茫的空间，陈南焱觉得身上的痛楚也消失了，只留下单单一个自己，和不远处一个披着白色长发的人，看不出男女，只知道对方就那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陈南焱难平心中的疑惑，缓缓走了过去，还没等到他绕到对方面前，似乎一阵风刮来。本安静坐在那里的人忽然腾空而起，一掌劈下。陈南焱本能地抬起双手进行防御，但对方不依不饶地连续进攻，身法诡异，掌力浑厚，就好像不是人类一般强大，甚至带着一丝黑色的流光。
那种感觉，简直和小说中描写的内力，一模一样。
若非陈南焱从小便开始习武，这种程度的攻击已经足以要了他的命。对方的攻击不仅诡异，而且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杀气，强大到任何习武之人都能感受到的杀意。
这样下去会死的，陈南焱这样想着，左右开弓双手排开，一套化劲动作行云流水。太极拳，自己从小训练的家族绝学，太极诀中的基本武学，自己最精通的，不曾被超越的武诀，在应对对方的攻击这一点上还是能够发挥出应该有的作用的。
看着如同霓虹灯般闪烁的掌击被不动声色却恰到好处地轻松格挡开去，陈南焱逐渐掌握了对方的节奏，尽管很难发起反击，但应对也逐渐得心应手起来。而在接下去的招式中，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收回了掌力，回退几步，被掌风掀起的白发渐渐垂了下去，一张不能说惊艳，但绝对是现代审美中的美丽的素雅面庞终于映入了陈南焱的视线。本来看着对方收手还留有一丝戒备的陈南焱愣在了原地，连起手式都没来得及收回去。
“你是一个武学的好苗子。”
女子再次以优雅而古朴的姿势坐在了地上，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的盯着陈南焱，虽然嘴角带着笑，语调却冷得有些让人不舒服。来自武者的气息被收敛，陈南焱也从对女子容颜的惊叹中缓过神来，沉着气等待女子接下去的话。
论武学造诣，对方是最大的世外高手，并且在方才的战斗中，肯定没有尽全力。哪怕是在当今社会中已经算得上顶尖高手的陈南焱自己，想要在女子的手下走过百招，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关键的是，那种环绕在她周身黑色的奇怪波动，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内力一样，让那本不至于让自己毫无还手之力的掌法发挥的那么淋漓尽致。
如果，只是如果，自己也有这样的力量，将它们和弑神诀结合起来......
“说吧。”女子再一次开口。她上下打量了陈南焱很久，忽然合上眼，“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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