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阿萨莫罗却未想过要早些睡眠。
他哄了几个妻子,要她们各自回去,自己却只带了几个卫士,径自向客栈那边而去。
途径某个小拐角时,他一眼瞧见一只小而翘的蝎尾发辫在阴暗处一晃,再就是又拽着个人,悄悄隐进了暗处。阿萨莫罗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得意的女儿,再一停,也认出了她带走的那孩子是妓女伊丽丝的儿子阿雅。
另几个卫士也看到了。至少,他们一定都认得洛洛。
可正当他们各自惊诧私语之时,阿萨莫罗却只是笑着摆一摆手,示意几人继续跟着自己——毕竟,今儿他刻意挨到此时。是真有正事要做。
他引几个卫士进了客栈,要他们在外等候,自己则孤身进了长廊。
推开一扇门,阿萨莫罗背着手,眼含着笑,面向那个前些日子被他儿子请来的女巫,浅浅点头:
“好久不见。”
“向您问安。”密涅瓦的女巫上抬浑浊的双眼,她看着阿萨莫罗,眼中却毫无惊异之色。
“阿萨莫罗。又或是……阿萨莫罗先生?酋长大人?阿基索菲的族长大人?”
“许多年了。”阿萨莫罗款然漫步,走向女巫:“你老了。”
“劳阿萨莫罗先生您费心。”密涅瓦女巫直勾勾地盯着阿萨莫罗,却只是咳嗽。非常轻声地低咳。
“今晚他们都没找到你,这真有趣。一个六十多岁、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能摆脱人们的视线。”阿萨莫罗将手置于身前,他扬起眉毛,道:“听人说,你最后一次出现在别人视线中,是在偏东边的森林。我隐约记得,那儿埋葬着我的一位故人……”
“又或者。”密涅瓦女巫将手压在座椅边,身体弓得像一只受了伤的老狼。
那一双眼,则凶狠地瞪向阿萨莫罗:“是你的爱人。”
“哈哈……或许。或许。”
阿萨莫罗笑了几声,再道:“我这个人曾有过许多爱人。”
他又道:“依迷是个好女孩。她的事,我始终记在心里,从不敢忘。”
“……她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密涅瓦女巫)
“老朋友,你或许是从某些无聊的家伙那儿,听到了一些……嗯,对我不利的传闻。”阿萨莫罗往屋里随意一扫。旋即,见没位置可坐,便很干脆地盘腿坐在了地板上:“或许,那些关于我的传言都是真的。但我想说的是,依迷死后,我心已冷,那之后的一切岁月,都无非是虚度吧。”
“你有那么爱依迷?”密涅瓦女巫冷笑一声,却不再顺着这个话题继续深谈。
她将视线移开,再不看向阿萨莫罗。只是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权力。”
“财富。”
“名声。”
“你已越过了这一切。现在,你想谋求的是,未来。”
“正是如此。”阿萨莫罗慨然笑道:“许多年前,你曾预言过我们几个的未来。当初我还太年轻。……如今回首往昔,实在是、唉,感慨啊。”
“……”密涅瓦女巫抿着皱巴巴的嘴唇,她身子缩在椅子中,眼垂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是今世唯一的女巫。”她慢声道:“岛上的一切预言,都是影子。她们从虚幻的朦胧之影中推测答案——唯独我,我看到了一切。”
“一切?”阿萨莫罗前晃身子:“那我这次是真来对了。”
“预言的规矩我知道。你永远不会以极精准的口吻描述出你看到的一切,除非那是谎言。”阿萨莫罗摊开手,道:“来,现在咱们俩谈谈吧。未来。我想知道,我死后会是怎样的未来。”
“……”密涅瓦的女巫冷冷地听着。半晌,
“我们出去说吧。”
“可以。”阿萨莫罗起身:“毕竟隔墙有耳。”
“你想知道的,无非是你的儿子。”密涅瓦的女巫紧随在后,声音很慢:“他是你的傀儡。你试图,通过他来延长你的生命。”
“并不是生命。”
阿萨莫罗道:“这世上有太多怯懦的蠢货。享尽荣华富贵,从纵情声色的年轻时代,到垂垂老矣的将死之期——唯有死亡,能带来绝对的公平。我会死。即便我是阿伽索菲的主宰,也终有迎接死亡的那天。”
向旅馆主人招呼下手后,阿萨莫罗笑着与密涅瓦女巫走出了这里。
“但死的方式,由我自己选择。”
“他将继承的不是我的生命。我只是想证明,即便在死后阿萨莫罗依旧拥有绝对的掌控力——我不过是想证明这一点罢了。”
“……没有谁会永远当你的傀儡。”(密涅瓦女巫)
“是么?”
阿萨莫罗回眸,继而一笑:
“只可惜,我的儿子洛夫诺并没有那种才能。”
他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密涅瓦的女巫却往远处的森林指指,示意两人应该往那边去。
卫士们也想跟上,阿萨莫罗却制止了他们。
“洛夫诺。那个邀我来这儿的孩子。”
当两人渐渐走远,走到快接近部落的木栏围墙时,密涅瓦的女巫再次开口。
“他……很好。”
“莫非,你对他不是很满意?”阿萨莫罗问。
“并不。我只是,试图评价他的命运,他有很好、但又算不得好的命运。或许对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来说,他的命运是好的、是受羡慕的。”
很缓地,密涅瓦女巫叹息道:“只是可惜……”
“假如你不希望我深问。”阿萨莫罗摸着嘴唇:“我便不问。”
“我会说的。”
深吸一口气后,密涅瓦女巫再次道:“对他自己而言,人生只是一场苦难的旅行。唯有旅途的终点,是平静。”
“你说过,他会拥有令人羡慕的一生。”阿萨莫罗提醒道。
“是。”(密涅瓦女巫)
“然而,你又说他自己过得并不幸福。”阿萨莫罗笑了。
他猜,自己已经猜到故事的过程和结局了。
“下一个问题。”
阿萨莫罗竖起一根手指:“他会有孩子么?他的孩子,能得到什么?”
“他会有很多孩子,但只剩下一个。”
顿一声后,密涅瓦女巫沉默良久。
末了:“最后,他的孩子将统治一个王国。直至命运将他王国的子孙撕成碎片。”
“……”
这次反而轮到阿萨莫罗沉默不语。
他略作思索:“他子孙是指他儿子的儿子和孙子,还是很久远以后的事?”
“……”密涅瓦女巫不答。
“好吧。”
阿萨莫罗叹息道:“我也没想过操控未来太久。不需要太久——五十年。即便只有五十年,也足够了。”
“那么,我的女儿……”
“哪一个?”密涅瓦女巫一抬眼,继而是笑:“在你死后,你只剩一个女儿。”
“……”阿萨莫罗一怔。
继而,他振声笑道:“是么!是么!那小兔崽子,可真狠啊!”
他问:“活下来的那个,是我最得意的女儿么?”
“是。”密涅瓦女巫答得斩钉截铁:“你的女儿。只有洛洛·萨,在你死去一年后仍活着。”
“她有几个孩子?她孩子们能力如何、才智如何?”阿萨莫罗想了想,却道:“即便你不能说,也没关系。”
“她……”
密涅瓦女巫才要开口,却渐有一声声、一阵阵的娇啼,自远处飘荡向此。
阿萨莫罗驻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须臾:“我们再往别处去吧。”
“不必了。”
密涅瓦女巫道:“该对你说的,我都说完了。”
“……”阿萨莫罗又一愣。
他哑哑地呆了半晌,却是将视线,又一次眺向远处那熟悉的声音荡来之处——这会儿,那边就像是听到这里有人说话了一般。一切树叶的窸窣声,树枝被压断的啪嚓声及男女的喘息声,均戛然而止。
“你还有一个问题。”密涅瓦的女巫道:“我知道。所以,问吧。”
“……”阿萨莫罗沉默地望向远处。
半晌,将拇指往那个方向一指。
这时,他才再瞧向女巫,深深地皱起眉毛。
“是。”
几乎是今晚唯一一次地,女巫重重地点了下头。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阿萨莫罗懊悔至极。
他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却愚蠢到将这个机会,浪费在了无关紧要的洛洛身上。原本,他更该问自己何时将死;该问洛夫诺是以何种方法杀了自己。即便关乎自己的小事不必上心,他也至少该问密涅瓦女巫曾预言过的那个命运之子,以及将会导致我的家族失去这片土地的那个预言的详细。可是,他却……
“这个不算。”阿萨莫罗摆摆手,道:“容我重新再问。”
“我已经回答过了。”
然而,密涅瓦的女巫,却只是轻轻闭上了双眼。
……
…………
“接下来,我的事。我人生中的一切事,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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