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琅的葬礼没有什么盛大的地方。
参加的也只有两个人。
一个佩刀的少年，和一个小小的脸庞显得呆愣，眼睛已经红肿的小女孩。
这天下了蒙蒙的细雨。
哭了很久。
站了很久。
迷茫了很久的柳倾城，不发一言。
回到茶庄，回到房间里。
这一关整整一天。
当夏诺最终还是推开门进去的时候。
就看到满脸泪痕的女孩子正抱着宁琅给她织的毛衣，小脸憔悴不堪。
夏诺低垂着眉眼，来到女孩子的面前，缓缓蹲下身去。
看着柳倾城失神的双眼。
夏诺想了想，还是开口。
“这可不像我夏诺的徒弟弟呢。”
听到少年的声线。
柳倾城终于眸子里有了些许的焦距。
微微抬起头，用那双夏诺看着仿佛心都被揉碎的眸子看着他。
轻声说。
“师父父……你说，为什么娘亲不要我了啊？”
听到这句话，自觉心肠算坚硬的少年鼻头一酸。
他伸手，抚着女孩子的脸颊，试图擦去她的泪痕。
可是少年一擦。
女孩子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下来。
越擦越多。
她的声线就越加颤抖。
“倾城会很听话的，倾城会听话乖乖读书的，倾城不会再偷偷溜出去玩的，倾城会按时吃饭，不再挑食的，倾城会……很乖的。娘亲为什么不能回来……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抱抱我啊……”
开始的颤抖。
到后来的声嘶力竭。
哭碎了夏诺的心。
少年伸手，将啜泣的柳倾城拥进怀里。
听着她在胸膛放肆的哭泣。
她还很小。
她不懂那些很深奥的道理。
她不会明白宁琅真正的用心和面临的选择。
这个世界上，谁会嫌自己活的太久？
她宁琅是，那三尾狐戚夕也是。
但是她们都希望，有一个人能代替自己更好的活下去，她们希望，自己往后的人生与其无聊枯燥，生不如死的活下去，不如给予自己在乎的人，更好的未来。
是无私么？
不，是自私。
是夏诺也无法彻底理解的三观。
但是就是发生了，她们就是愿意这样选择。
不能责怪。
只能缅怀。
夏诺听着柳倾城近乎嚎啕大哭的啜泣。
胸膛都被湿润。
揉着她脑后的发丝。
轻声说。
“倾城，你娘亲不是不爱你，她是太爱你了。你现在不明白，以后就会明白了。”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以后明白……我要娘亲亲口和我说她喜欢倾城，她没有不要倾城，我想明天吃的饭是娘亲做的，我想听到明天娘亲催我读书，我想……可是娘亲不在了，她不在了啊……”
夏诺不知道如何回应女孩子近乎无赖的发泄。
这也是无法责怪的事情。
你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多么懂事？
你要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去理解何为奉献，何为牺牲？
做不到的。
都是做不到的事情。
“倾城……你会长大的，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你会成为最好，最幸福的女子的。现在想哭就哭吧，师父父在这里，在这里陪着你……”
——
宁琅离开的第三天。
有一个佩刀的少年，丰神俊朗。
有一个俏丽可爱的女孩子，站在少年身边俏生生的牵住少年的大手，不肯放松。
这对看起来有点像兄妹的组合出现的地方，是紫霞宗门的山道前。
夏诺其实没有多久的思量。
还是决定带着柳倾城来到这里。
至于紫梧台叶萱的邀请，他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他会更欣赏紫霞宗门那个傻乎乎的女子。
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活仙子。
一步一步的，两个人在山道上走着。
很长很长的山道，呼吸吐纳连入门都没有做到的柳倾城一下就小脸通红，气喘吁吁的。
察觉到少女气息紊乱起来的夏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温和道。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休息一下么。”
柳倾城摇了摇头。
“师父父，我知道你要送我去紫霞派是不是？那就快一点吧……”
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子，某一刻的气质是很像宁琅的。
想到这。
夏诺蹲下身来，笑着说道。
“不然，我背倾城好不好？”
小倾城先是愣了愣。
随即小脸通红，看着夏诺，奶声奶气。
“师父父是坏蛋，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人小鬼大的话，让夏诺一阵尴尬。
摸着鼻子准备站起身来的时候。
女孩子已经攀上了自己的肩膀，跳到了自己的背上，小小的身躯，重量很轻。
人小鬼大，也很口是心非。
夏诺浮现笑容，无奈摇摇头，背着柳倾城站起身来。
轻轻颠了颠。
朝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山道，漫步而上。
轻轻松松，气息平稳。
趴在夏诺可靠的肩背上，柳倾城小脸红红的。
用鼻子轻轻嗅着少年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
轻声道。
“师父父……送我上去之后，你是不是也要离开啦？”
夏诺听着背上的女孩子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话。
看着前方的山路，听着耳畔凛凛的风声。
心情温润下来。
“恩…送你到那里，我就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柳倾城轻轻的恩了一声。
胸口微微的闷。
有些尽力的浮现笑容。
“反正书上说过嘛，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倾城懂的……”
减少脚下的颠簸，让背上的女孩子更加平稳。
夏诺点了点头。
“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倾城真是懂事了呢。”
柳倾城又心闷下来，轻轻的恩了一声。
再走一段路。
还是忍不住的女孩子鼻子酸酸的。
她想到了娘亲。
想到了一些话。
“倾城，要读书了。”
“倾城，快吃饭。”
“倾城，这是娘亲织的毛衣，你看看合身不合身。”
“倾城，没关系喔，爹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看他爱看的风景。”
“倾城，娘亲会好好陪着你的，要等到你成婚生子呐，要看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要担心门当户对啦，娘亲不在乎这些的。只要你能幸福，娘亲就开心了。到七老八十，给倾城的孩子织毛衣，像当时带倾城那样带着倾城的孩子，是娘亲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了。”
“倾城，娘亲不辛苦。以后啊，倾城要嫁的，不一定是天下最武功高强的，不一定是那权倾朝野的，不一定是最为俊俏风流的。但是啊，一定是要最爱，最疼倾城的。什么银两，什么地位都不重要。娘亲为你准备，最好，最好的嫁妆。”
“倾城……娘亲第一爱的人以前叫柳如尘，现在叫柳倾城。真巧，都姓柳呢。”
“倾城……明天去看看爹爹的坟好不好？他一定想我们了。”
“倾城……娘亲……”
倾城……你没有娘亲了。
再也……没有了。
终于。
在少年背上的女孩子，眼泪簌簌的掉。
哭湿了少年的背。
哭湿了女孩子一路而来，不久不长的千里迢迢。
哭湿了家乡那仿若萦绕鼻尖的一点点茶香味。
哭湿了娘亲做的衣裳，娘亲喜欢的胭脂。
哭湿了十二年的风雨如晦，岁月如歌。
感受着背上的湿润。
夏诺没有停下身来。
只是表情温柔起来。
轻声问。
“是不是想娘亲了？”
女孩子一边流着泪，一边狠狠的点头。
“恩……好想娘亲，但是没关系，倾城懂事了，倾城不会大吵大闹的，师父父不用担心……真的、真的不用担心……只是好想，好想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夏诺抬起头，看着头顶浩然的青天。
胸中一口浊气吐出来。
无视心神的摇动，无视体内波涛的起起伏伏。
“不用说对不起的，倾城，你不欠任何人。”
听着女孩子哭，听着女孩子慢慢平静。
越走越上。
紫霞派三个大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同时，一个满头白发，满脸胡须的老人，正站在山门前，静静的看着背着女孩子的少年，嘴角噙着笑。
夏诺隐隐约约明白什么。
看着老人轻声道。
“我再和她说两句话好吗？”
老人点了点头。
稍微退后两步，静静的看着。
没有任何的气息流淌，仿佛只是一介普通的老叟。
将女孩子从背上放下来的夏诺。
看着已经不再哭泣，眼睛红肿的柳倾城。
“在这里，要好好修行。当然要是累了，偷偷懒也是没有关系的。当然要记得吃好喝好，这天气冷了，你包袱里的冬衣就要记得穿上。要是被人欺负了，就去找山门的秋画屛秋姐姐，她要是不管，就传信告诉我，师父父连她一起收拾了。”
听着夏诺絮絮叨叨的话。
女孩子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师父父真是唠叨呢，你以前都不这样的……”
夏诺显得有些窘迫的摸了摸鼻子。
“就当师父父唠叨了一些好了，但是这些事情你要记得，知道没？”
女孩子用力的点点头，还不是很长的青丝飘飘荡荡，清香馥郁。
看着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眼睛里的不舍，连夏诺都为之晃神。
但是。
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最终丰神俊朗的少年还是叹了口气，轻声道。
“那……师父父就送倾城到这里了，好不好？”
柳倾城笑起来。
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却很漂亮。
“好……我知道的。那个……师父父，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啊？”
听着女孩子的话。
夏诺笑起来，想了想。
“那我就来看你好不好？”
柳倾城点了点头。
小鼻子皱了皱，随即又有些担心的说。
“那我要是……很想很想你呢？”
夏诺伸手，刮了刮女孩子的鼻子。
笑的很宠溺。
“那我就很早很早来看倾城。”
女孩子狠狠的点了点头。
“师父父不能骗徒弟弟，不然，不然……”
夏诺看着对方想来想去，想不到结果的样子，有些急切的小脸让夏诺笑了出来。
代为回答。
“那就惩罚师父父一辈子娶不到媳妇怎么样？”
这下，柳倾城很灿烂的笑了。
随即小脸红起来，看着少年。
“那……师父父你不能蹲下来，我想跟说句悄悄话。”
少年看了一眼明明走的很远的老人。
但还是带着笑容蹲下身来，看着女孩子。
结果柳倾城一下张开怀抱在夏诺能够提防却没有躲避的脖子上。
轻轻的。
女孩子在少年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随即很快的离开。
松开手臂的柳倾城看着夏诺略微呆傻的模样，笑嘻嘻的说。
“好啦！师父父别担心我了，我会在这里好好修行，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的。师父父也要好好的，不要担心倾城，不用急着来看倾城，我忍得住的。”
看着女孩子。
感受着刚才那一瞬间脸颊湿润的感觉。
夏诺最终站起身来。
看着柳倾城蹦蹦跳跳的，天真烂漫的走向老人的身边。
对自己挥了挥手。
夏诺也挥了挥手。
很想显得潇洒一些，但实际还是有些扭不过头的女孩子迟疑着说道。
“师父父，你是不是叫夏诺……”
夏诺看着女孩子显得有些不安的眉眼。
轻轻的，却很确定的点点头。
前世，今生。
他都是夏诺。
他都是……
“夏诺，诺言的诺。”
女孩子彻底展露的笑颜，再也没有了任何阻碍。
少年心中暖暖的，却必须要转身了。
而在这一转身的瞬间。
天朗气清，有清风徐来。
少年胸间，豁然开朗。
一片片气海，璀璨花开。
一朵朵灿烂的紫金色莲花，开了满怀。
夏诺。
在这一天，破四境。
紫金莲花奠基，一开就是满海。
——
看着少年的背影，意气风发的离开。
站在老人身边的女孩子，鼻子酸酸的。
好像又要有眼泪流下来。
女孩子倔强固执的摇摇头。
“不行，不行。倾城不能变成爱哭鬼，会让师父父担心的。”
站在一旁的老人缓缓开口，用沧桑的声线道。
“那少年人是你的师父么？”
小倾城转过头，看着这位老人。
不是很满意的皱了皱鼻子。
“是师父父，不是师父。”
“有什么区别么？”
柳倾城理所当然道。
“师父能有很多个，但是师父父只有一个。”
听到女孩子稚声稚气的话，老人爽朗的笑出来。
笑了一会。
“你师父父，很不错。”
柳倾城刚才有些不满的表情，因为这句话，一下又灿烂起来。
“你也觉得师父父很厉害吗？”
老人点了点头，看着少年已经背影消失的方向。
“性子坚韧，心气不凡。城府虽然不深，但是胸怀够大。这一点就注定成就不会低，而且他的四境……很不凡啊……”
说完这句话，老人看着一边一点都听不懂，显得很迷茫的柳倾城。
笑了笑。
“不过没关系，你以后会更厉害。”
谁知道听了这句话，柳倾城如拨浪鼓摇了摇头。
“不行的，我不能比师父父厉害，师父父总是要比我厉害一点点的。”
老人略显不解的看着女孩子。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不希望更厉害一点，这又是为何？”
柳倾城笑的很单纯。
“因为娘亲说过啊，男人都喜欢保护柔弱一些的女子的，所以，我一定要比师父父弱一些啦。”
老人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抚了抚柳倾城的脑袋。
轻声道。
“好，那就这样。我们走吧。”
一老一小。
转身缓缓向山门里头走去。
走了没几步。
女孩子就停下脚步，看起来有些纠结，想回头，又不回头。
老人心神微动。
想了想。
“是不是想他了？”
女孩子抿住嘴唇，可爱的皱了皱鼻子。
“恩……有一点点。”
老人点了点头。
“既然是一点点，那就还能忍，继续走几步吧。”
于是一老一小，再次迈开脚步。
这次走了很久。
走到女孩子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来。
又不争气的掉下了眼泪。
大滴大滴的落在石板路上。
“我……我……我现在好想，好想他啊……”
这副场景是让老人有些头痛的。
看着女孩子蹲下来不管不顾嚎啕大哭的模样。
“他以后会来见你的……”
柳倾城却根本不管。
“那是以后啊……我现在就好想他，好想好想……”
这位历经沧桑，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态的老人，不禁有些无措。
最终叹了口气。
蹲下身来。
看着柳倾城缓缓抬起头。
一狠心，一咬牙。
伸出双手，扯住自己的嘴唇。
两边一扯。
眼睛一瞪。
竟然就做出了一个滑稽的鬼脸。
看到这个老人这样做，柳倾城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好气的看着老人家。
“老人家，你在这里肯定地位不高吧？”
老人松开手，疑惑的看着不再哭泣的少女。
“为什么这么说？”
柳倾城理所当然道。
“因为那些大人物，哪里会管我这样的小孩子哭闹啊。”
老人微微恍然，站起身来，抚了抚自己冗长的胡须。
笑的爽朗。
“的确不算什么大人物，也当不得什么厉害的人物。”
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女孩子哦了一声，想了想，犹豫道。
“那……你能不能当我的师父呢？”
老人笑呵呵的。
“是不是觉得我好说话？”
被拆穿心事的少女有些脸红的点点头。
“恩……”
老人装作思考的模样。
“可是我不算很厉害，也没关系？”
柳倾城狠狠点了点头。
“我有师父父，师父就也不用很厉害的。”
老人笑的更加开怀。
“走吧，这辈子，你柳倾城是我张有苦最后一个徒弟了。”
一老一少再次跨入山门。
一路上走走停停，柳倾城都忍住没有回顾。
直到来到大坪。
当老人带着小女孩出现之时。
微微被一片人海有些吓到的女孩子停住脚步。
同时，看到了一众佩剑修习的年轻男女转过身来，看着两人一下肃静。
正当小倾城不明所以的时候。
那一片人海，猝然波动。
几乎整整齐齐的声音浪潮席卷而来。
“参见……师祖！”
……
柳倾城微微长大嘴巴，转头看向身旁古井无波的老人。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脸来，看着显得惊讶的女孩子。
“怎么了？我没骗你，师祖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是不是担心了？”
女孩子想了想，接着摇了摇头，浮现灿烂的笑容。
“才不会呢，师父父教训我都不怕，师祖什么的，也没关系啦！”
说完竟然率先迈开脚步。
看着女孩子人小鬼大自顾自的样子，摇摆着腰间一颗蟠珠。
这位实为紫霞山门活了足足四个甲子的老人，笑着摇摇头。
轻声道。
“什么叶凝，什么轩辕恨水，什么玉禅子，都给我靠边站。我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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