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再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府里,躺在他的小床上。
窗外的雪仍然簌簌的落着,天已经黑了,母亲不在身边。
他爬下床,走到书桌旁,摸索着烛台。
无奈身子太短,不论如何使劲儿地踮起脚尖,也够不到。
他又只好爬到凳子上,站起来点燃了香烛。
烛台正放在窗户旁,烛光摇曳,在书桌上圈出一片圆形的昏黄。
这个房间在折角处,风吹不进屋里头,却能听见外头“呼呼”的声响。
这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一声,有些饿了。
娘去哪儿了?
他又听见风雪的呜呜声里夹了一丝琴声,风吹雪舞,琴音清冽,是一曲《梅花三弄》。
是娘吗?
他把窗子推得更大些,烛光只照出了一片幽暗,雪花在黑暗里飞舞。
他把那声音听得清晰了,柔婉的女声正随着琴曲唱词,已经唱到二弄了:“……暗香魂的那听彼鸣鸟,彻青冥的那转为袅袅,高出九霄的那烟霞树表。听龙吟虎啸……”
不是娘的声音。
是婢女吗?可又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弹琴呢?
他裹上衣服推开门,看见院子里的树上都积了雪。
簇簇的梨花背后隐约看见那琴,他往雪里走去,才远远看见弹琴的是个未曾见过的女子。
她缄翠的裙装外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坐在树下,雪落满了她的头顶,一头青丝尽作了华发。
她的眼眸低垂,似是没看见他,仍然在唱,声音幽娥婉转。琴音单薄,这声音更单薄,这人影更单薄。
“……琳琅间竹孤梅风,戛玉玎珰,杂佩璆锵。那黼黻霓裳,那白相玄黄。容出卿相,恩波日月光……”
他走得近了,靴底踩在雪上,有簌簌的声响。
女子终于注意到了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看见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她显然有些惊诧。琴声和歌声都停了。
“这是……你是哪房的孩子?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他想了一下,答道:“娘不在……有些饿,便出来了。”
他又问道:“你是谁?”
女子拂去鬓上的雪,她肌肤苍白,几乎和雪分不清,左耳上挂着一粒青绿的翡翠珠。
“我名青珠,你可叫我青珠姐姐。”
说罢,她忽然摇了摇头,又改道:“还是叫姑娘吧,青珠姑娘。”
她一摇头,那翡翠珠便跟着晃起来,重新落上去的雪又被抖掉了。她抱起琴,对他说:“这都子时过了,厨房早已锁上了,进不去的。我身上只有几颗糖,不嫌弃的话先吃一点。”
竺雁接过来,打开油纸,是几小块红糖和一颗黄澄澄的宝珠糖。
“谢姑娘了。”
“小孩子,说话真老成。”青珠笑了笑。
“但在外面,不要随便吃别人的糖呀。你就不怕我害你么?”
“姑娘可信。”他咬了一块红糖在嘴里,甜丝丝地化开。
他活了七百多年,单凭眼神和行为就能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恶意。
“哈,”青珠突然大笑,“你那么小,怎么知道辨是非?”
“看我喜欢,”红糖太甜了,化在嘴里有些腻。“我喜欢的人,便是他恶于我,我也认了;我不喜欢的人,便是他对我百般好,我也不认。”
“哈哈……”青珠笑着笑着,流了一滴泪下来。
她用手把他的一缕长发理到脑后,“你这性子好,不后悔……我当年若是像你这样该多好。”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他把那颗宝珠糖放进嘴里,蜂蜜的甜味儿让舌尖一凉。
“我就是青珠。”
竺雁见她不想回答,也就没有再问了。
她抱着琴,迎着风雪向远处走去。
她耳畔的那颗翡翠珠价值不菲,婢女是万万戴不起的。许是父亲或大伯新纳的妾室吧,他想。
只是那曲《梅花三弄》却太哀凉了,让人觉得这女子心中有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惆怅。
手里的油纸上还剩下几块红糖,竺雁把它包好,便回屋去了。
————————
冬天过得很快。
竺雁每日缩在温暖的屋子里,苏容给他做了一个小手炉,里面放着一些细小的碎炭块,外面包着一层厚棉布。虽说比不得热水袋那么方便,但捧在手里,也要暖和许多。
她常常抱着竺雁给他讲书,大都是《诗经》、《道德经》、《千家诗》之类的,偶尔也讲一些游记和故事。
竺雁不是很喜欢这些古文,他以前去古代世界的时候也都背过,没有什么乐趣可言,相比较,他更喜欢苏容讲的那些游记。
四书五经道义礼法每个世界大抵是差不多的,但游记是绝不可能相同的。
他知道他所在的这个朝代叫做晋。
晋朝的皇族姓元,自太祖推翻前朝,建立晋朝以来,已经过了近两百年了,现在是顺禧七年。当朝皇帝名元道平,是晋朝的第十位皇帝。
晋朝的政治制度相对于前朝有所改动,武帝时为了巩固皇权,削弱相权,朝中分设内外朝。
内朝由皇帝的亲信和近臣所构成,外朝又称外廷,仍然沿用了前朝的三公九卿制度。
竺雁一听这名字就有些头疼。
内外朝制度的缺陷在哪里?
皇帝容易被外戚影响,外戚把持朝政后扶幼主上位;幼主长大后为了夺权,启用宦官,造成外戚宦官交替专权的恶性循环。
而很不巧,竺雁出生的幽云竺氏,正是本朝最大的外戚家族,当今的太后娘娘就姓竺,她是竺雁祖父的小妹。
竺家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忠臣家族,竺雁的祖父竺敬阑是竺家的家主,也是当朝太尉,掌管军事。
本来即便他是太尉,平时军权也要掌握在皇帝手里,但当今圣上登基时年仅八岁,完全被掌控在他的母妃手里,受制于竺家。
竺敬阑自顺禧帝登基开始,就把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向朝中安插亲信,不断巩固家族势力。如今他用兵,甚至不需要经过皇上许可。
他直接架空了皇帝的权力。如今的晋朝,根本不在元氏的掌控之下,甚至可以说,他竺敬阑,才是天下真正的皇帝!
苏容当然不会直接跟他说这些,但他从蛛丝马迹里也可以窥出,自己所在的家族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这出身太好了。
竺雁祖父那辈竺家人丁凋零,只有他祖父一个男丁,所以哪怕他是庶出,仍然得到了整个竺氏。后来竺敬阑同样子嗣稀薄,竺雁父亲那辈,生出的孩子只有他父亲和大伯两个。
大伯母早年生了个女儿,产后血崩,堪堪保住命,此后身体孱弱,再无所出。于是到了竺雁这里,正统的嫡系就只有他一个人。
也就是说,他是竺家名正言顺的唯一继承人,未来将接替他的祖父掌控这个王朝。
但他并不对自己的出身感到欣喜。祖父把持朝政太久了,无论他如何恪守自己,他放进朝中的那些竺家小辈里肯定有不少中饱私囊、贪腐滥权的蛀虫。
幽云竺氏这座大厦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未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压垮竺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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