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有些太过喧嚣了一点。”
走在江边的函效注意到行人们在太阳下山之后没有好好回家呆着。
有些人在江边吃着烤串，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新闻。有些人奔走相告，朝着东城区那边结伙走过去。本该是一个安静的秋夜，被这么一群像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爱凑热闹的小市民搞得有些吵吵闹闹的。
函效倒也不讨厌这种感觉，搁到平时，他估计也能在暗自叫骂几声的时候，露出有些不自知的笑容。但今天，他感到有些异样的沉重。
“死在你面前的人，可不止这一个了。”
“你身上的担子，可并没有那么轻松啊。”
函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着呵欠，走到锁江塔前，揉着有些发酸的眼睛看着高高的白塔。这白塔，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明明这附近都是些风月场所，这么一座高塔除了能够遮掩章台路，投下些许阴影之外，实在与此处的氛围不太契合。
或许这座锁江塔和自己一样都被时代所遗忘了啊……函效暗自唏嘘一下，顺着锁江塔那有些弯弯绕绕的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窗外的星光点点，江面暗自涌动。
锁江塔大晚上就是如此的安静，函效原本以为会听到些老鼠吱吱作响的声音，后来又意识到这地方除了能让老鼠啃啃木屑也没什么吃的了，也就默不作声地往楼上爬去。
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啊，大晚上，连半个人影都不会出现在锁江塔的最顶层。函效暗自赞叹着不眠会的长老真是用心良苦处心积虑，一边慢慢爬到最顶层。
空旷，但有些低矮，头上几乎就是天花板，函效生怕磕到脑袋，弯着腰拿着蜡烛朝着那个站在窗户边上，手上拿着蜡烛，不知在看着星空亦或是涌动的江水的背影走去。
这背影的主人身材挺拔，身上穿着倒也没有那种神秘组织的色彩，身着长袍，衣服贴在身上很匀称。函效没有犹豫太久，将心中那份隐约的悸动按捺下去，表情尽可能保持平静。
“没想到不眠会的长老竟然也会欣赏这江边秋景，还以为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神秘组织领袖都喜欢待在洞穴里密谋些阴谋诡计呢。”
函效不紧不慢地说着些不算太过友好的话语，一边走到那身影的身旁。
同时，一边慢慢将视线往对方的脸上瞄着，谁料对方也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随和的笑脸，目光里带着隐约的尴尬色彩。
“这种误解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坦言之，这世间美景如此之多，倘若只能待在阴森的洞穴里，可真是一件颇为惋惜的事情。”
函效清晰地看见了对方的面孔，那张脸让他彻底愣了几秒，尽管双方在此之前并未正式碰面，但函效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知道这个人的身份。
这不可能……函效再度瞄了对方几眼，随即，将心中那难以置信的心情隐藏起来，装作不在意似的看着窗外的风景。
“我该怎么称呼你，这位仁兄？”
不眠会长老浅笑着问着函效，半侧着身子，伸出手掌，手掌对着函效。
“叫我函效就行了。”
函效只觉着脖子上像是起了毛似的，梗着脖子，有些瓮声瓮气地回应着。
果然，这个名字让对方有些疑惑，看了看函效一眼，似乎在与他脑海中的某个人进行着对比。思索完之后，对方淡淡抬起头，表情友善，只是眉宇间带着些许不解。
“函效……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一个人，你与七杀剑主韩笑认识吗？”
果然，这个男人认识韩笑。函效不知道对方是怎样与韩笑相结识的，或许对方压根也就没有与韩笑接触，不过仅仅从对方身上取走了七杀剑而已，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对方确确实实知道韩笑是七杀剑主，也确确实实知道这个名字。
“我姑且算是他的朋友，”函效看着对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连忙绕回正题，“比起他，我更想知道你能给我的情报。”
对方听着这话，也只好默默放下烛台，似乎有些心虚，将窗户也给关上。
函效静静地看着对方做着这种自欺欺人的举动，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颇为好笑地站在一旁。
等到对方准备好，打算悄悄地说些什么之时，函效再度开口说道：
“我要提醒你一句，你这么做是在违抗你的那位‘神明’，尽管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我还是要告诫你，小心神明给你降下所谓的诅咒。”
谁料，男子像是早就预料好函效会说出这句话一样，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倘若他想要降下诅咒，他早就这么做了，他既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止我的行动，就证明他的确想要和你见一面。”
函效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似乎对你的控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强烈。”
男子随即咧开嘴，笑容却像是被撕裂了一般，显得有些做作。函效却注意到，对方的手指死死地抠进窗户的边框。
“他对我的行为没有什么管束，只是，对我下了一个烙印。”
烙印？函效托着下巴的手稍稍化为拳头，他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函效明显能看到对方原先平静而自然的脸上出现些许愠色，但也不过是转瞬即逝。接着，男子背靠着紧闭的窗户，眼睛在黑暗中像是闪着光。
“函效兄，我知道你先前去拜访了前一任的不眠会长老，相信你也知道他的身上，不，他的‘女儿’身上有着的烙印。”
说到这里，男子停顿了一下，轻呼一口气。
“相信你应该明白‘烙印’的含义。坦白说，这远比直接用‘夜明珠’控制别人更加让人折磨，毕竟，被‘夜明珠’所控制，意识就像是被吞噬，没有半点痛苦。而被烙印所控制的人，明明活着，却像是……”
男子在函效的目光下，自嘲般扬起嘴角，这个表情让函效目光微变。
“行尸走肉，行走在人间炼狱。”
函效能够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凄凉，尽管对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可一眼便能看出，那笑容不是用来欺骗自己，就是用来蒙骗他人。
不眠会。这个组织听起来更像是那位神明手掌中翩翩起舞的一场戏剧。
所有人都不能睡觉，要认真，充满热情，带着笑与泪在神明的面前献上属于自己的人生。
隐约有些明白不眠会的内涵了。函效轻轻叩了叩自己的牙齿，恍然般转过身子，和男子一起背靠着窗户，望着不知名的黑暗角落。
“函效兄，需要我直接告诉你，他的所在地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回想起两人联络的原因，神情稍微认真起来，倒像是一位贩卖情报的情报贩子，低声问道。
函效却出奇地摇了摇头，看着对方有些惊讶的表情，他淡淡说了句：“这种事等会再告诉我，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对方点了点头，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再度伸出手掌，示意函效提问。
“不眠会内部的构成究竟是怎样的？似乎，最底层的那些黑衣人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其余的，譬如沈月芽，状况就不太一样，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并不算太过重要的问题，只是，只有在摸清不眠会这个组织的组成之后，日后抹去这个组织之时才更加便捷。
函效的问题没有让对方太过困扰，不眠会长老敲了敲窗户，缓缓解释道：
“大体上说，除去那位自称界外魔的神明，不眠会由底层的‘木偶’，中层的‘演员’，和高层的长老构成，其中，长老只有一位，代替界外魔统领不眠会。”
木偶？演员？看来界外魔确实将不眠会当做供他消遣的一个舞台，然而，仅仅如此吗？一个暗杀组织的建立，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供界外魔一人玩乐吗？
函效思绪飘飞的过程之中，长老继续诉说着：
“‘木偶’就是那些执行暗杀任务的黑衣人，他们无需饮食起居，宛如傀儡，这种人员补充起来也并不困难，只需要将最基础的‘夜明珠’强行塞入人们的口中便可。”
“‘演员’就不太相同，介于长老与‘木偶’之间，他们虽然也被塞入‘夜明珠’，但也能够拥有自主的意识，除去眼睛会变为虚无的空洞之外，看上去和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可以操纵一小部分的‘木偶’，为己所用，也可让‘木偶’听命于并非不眠者的外人。坦言之，目前不眠会的大部分‘木偶’，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被我们的客户所操控，用来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又或者，用来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长老，也就是我，直接听命于界外魔，没有服下‘夜明珠’。所以你也看得出来，我的眼睛和常人没有太大的区别。界外魔也并不能如同操纵‘木偶’那般控制我们，或者说，他不愿意这么做，因为这么做会让他仅有的那些乐趣损失一大半。”
“他只会给我们历代长老附加烙印，作为从他手中接过权势与他力量的代价。只是他的烙印往往契合我们内心深处最深切的愿望，让我们在拥有力量之后，却永远无法达成自己的那些愿望，只能在痛苦与现实中陷入绝望。”
“界外魔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他人受折磨的样子，并非肉体上的折磨，而是心灵上的折磨。他喜欢他人顺着他自己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就这么，看着人一点点往下坠落，在生不如死的地狱之中活着。”
函效听完这些话，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想起先前沈月芽在锁心楼时那有些怪异而又倔强寻死的表现，现在回想起来，那相当不符合她自身的性格。
作为一条在锦州城的各方势力中游刃有余的老狐狸，她怎么不可能懂得何谓明哲保身，何谓溜之大吉。明明之前在谈论生意之时，她口齿伶俐意识清晰，怎的到了后来，一心寻死，忠心耿耿，死都不愿说出长老的联络方式。
答案或许有两种。函效抬起脸，侧过眼睛，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观察，不自觉地捏着蜡烛，蜡油滴落在手上。
“长老，你能够控制‘木偶’，能够控制‘演员’吗？”函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轻轻吐出一口气。
长老显然没有意识到对方话语中的意味，迟疑了一下，又笑容满面地摇了摇头：“我倒是能够借由‘演员’的授权，操控一些‘木偶’，但操纵‘演员’这种事情，我还真的做不到。”
这样吗……函效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对方表情之中没有太多的变化，云淡风轻一般看着黑暗之中，似乎自己所揭示的不过是一个小问题。
不像是在说谎，函效这么想着，嘴角却微微翘起。
怎么可能没在说谎？函效回想起沈月芽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话语之中全然没有界外魔的身影，一句一字，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庇佑一个人。
那就是，“长老”。
函效的心理活动变得精彩起来，他看着对方这副人畜无害的脸，再想到对方的身份，联想到他作为不眠会的长老与现实之中的遭遇，再回忆起那一次次的刺杀，以及乌木大街上陈大夫家的那一次喋血案件。
这个人的话，不可全信，这个人，绝对比看起来危险。
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限制他的烙印，到底又是什么？
函效思忖着，忽然间，他两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那倏地闪过的灵感彻底让他明白对方与自己合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双方都有着共同的目的，有着共同的利益。”
函效将这个想法刻在脑子里，再度望向身边这位带着书卷气的男子之时，脸上的那淡然的神色已然有些掩盖不住。
“还有事吗？不用藏着掖着，反正我也不打算当什么不眠会的长老，正好你要对界外魔下手，那我也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知于你。”
对方关切的目光让函效只能含糊地回答：“嗯……你倒是挺相信我的。”
“那是自然，敢于对神出手的人，要么就不是人，要么就和我们是同类。不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将自己所知烂在肚子里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只能问出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幽幽地问到：“‘夜明珠’究竟是什么玩意？仅仅只是操控他人的身体，又或者是思想？”
这个问题直接面对不眠会的核心问题，正是由于“夜明珠”的存在，不眠会才得以建立，详尽而可怕的杀手网络得以形成，杀手贸易与金钱背后的厮杀才得以浮出水面，那些被不眠会所蛊惑所吞噬的受害者才因此出现。
如果对方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明对方下定了决心同自己合作。
函效的等待没有超过两次眨眼，作为不眠会的现任长老，作为承担着悠久历史的不眠会的现任掌权者，更作为界外魔的直接亲信，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解释道：
“‘夜明珠’是界外魔赐予‘木偶’与‘演员’的力量来源，哪怕在之前是一个柔弱娇小无力的女子，又或者说是肌肉萎缩的废人，只要咽下‘夜明珠’，便可拥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不过，这些在你的面前算不上什么。”
这是在给我拍马屁吗？函效微微一笑，他倒也不是不喜欢别人奉承自己。
“任何服下‘夜明珠’的‘木偶’，会彻底失去自我的意识，肉体只能任由他人或者说是界外魔来操纵，而服下‘夜明珠’的‘演员’，平日里虽然不会失去自我意识，但根据我的观察，他们的性情会发生些许变化，或许界外魔也能够凭借那颗珠子直接操控他们。”
性情发生变化，函效听到这个描述，再度看向长老，对方依旧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感波动，只是慢慢解释着：
“接下来的都是自我的推测，因为最底层的‘木偶’消耗量并不小，我也会时常对这些可怜虫进行尸体的观察，令人吃惊的是，那些‘夜明珠’，在‘木偶’的尸体中都化为了黑色，仔细验证之后，我意识到那上面有着某种超乎常识之外的毒素。”
“他们都是因为‘夜明珠’上的毒素而死去的？”函效插了一句，他稍微对这个抛出来诱导对方的问题有了些许兴趣。
长老看了函效一眼，有些陷入深思地低着头说着：“一开始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却突然发觉，事情比想象之中更加不对劲。这些‘木偶’，似乎早已经没有了活着的特征，他们似乎早在吞下‘夜明珠’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夜明珠’反倒成为了他们假活着的庇佑。”
“……”
函效愕然，他没想到事情背后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制造“木偶”的过程，就等同于在杀人。那么，仔细一想，那些在自己面前突兀死去的黑衣人，或许就是夜明珠彻底失效后真正死去的迹象。
“那么‘演员’呢？他们咽下的‘夜明珠’也是如此吗？”
函效只觉着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全身都在震颤，界外魔所作出的罪孽，远比自己想象之中更加沉重。虽然对方所言并非一定是事实，但不论真相如何，界外魔的做法等同于让所有“木偶”失去意识，上去送死。
回答让函效愕然：“一样的，眼睛变为空洞，这个人就已经彻底死了。”
“只要吞下夜明珠，就相当于失去了活着的希望，等待自己的，无非就是死期究竟有多近罢了。‘木偶’体内夜明珠提供的力量并不强，很容易在暗杀过程之中死去，就算存活，平均寿命也不算长。‘演员’则还好，每一位‘演员’都拥有不错的自愈能力和敏捷的身手，只是，在遭受致命伤之时，也会死去，和往常的人没有太多的不同。”
长老说完这些话之后，有些痛心地看着函效，皱着眉头，像是在纠结着什么。
“沈月芽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该谢你还是骂你，你或许让她解脱了，也或许真的害死了本该多活几年的她，尽管她走上了这条歪路，可我还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函效原本有些沉痛的心情，在长老的这段话之后，倏地只剩下被毒蛇咬过一般的阴冷，他屏住呼吸，看着对方那张哭丧的脸，心里全是冰冷。
他突然间明白对方是在演戏，这一出戏，从开头到结尾，就没有多少的情感是真的。
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僵硬，看着对方在悲痛的氛围之下，默默朝自己伸出的手掌，他在这一刻竟想要将对方的手指狠狠折弯。
但，在沉默了良久，在暗自咬着牙齿，将内心的那股怒意压下之后，他最终还是朝对方伸出了自己那并不温暖的大手。
“愿你能够完成这个并不简单的任务，为……所有的受害者报仇。”长老的话语传来，函效却像是出了神一般，默默点着头。
“嗯，合作愉快。”
尽管嘴上说着愉快，可他的脸上只有一层厚厚的灰色，看着对方假惺惺的眼泪，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疲惫，将手心里的那块白绢颤抖着放进怀中，跌跌撞撞般走下楼梯。
每一步都让他怀疑起了某样他以前就在怀疑过的东西，他本以为在看见韩笑、刘大夫这样的人之后，对于这世界上的人又重新燃起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可，今天，他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止是神明活得不再像一个人。
有的东西，真的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黑暗。
为什么能在害死自己的亲妹妹之后，说出这种假惺惺的话语？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为什么，明明是这一切的计划者，明明害死了这么多的人，却只是故作悲痛地撇清干系？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神的缘故吗？
函效不敢细想，今天的窗外没有月光，尽管有星星照在地面之上，但他仍旧感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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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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