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带着商队要去给峰堡送过冬的粮食。你知道的，要是不走山间城的话我得绕开大半个丘陵地，到达峰堡时估计那儿已经开春了。
不过我们选的时间不对。塔鲁兹的南方已经飘起了大雪，许多人开始往丘陵地北方走，路过山间城的商队更是大大小小多不胜数。我到山间城的时候，他们长桥的升降器已经罢工两三天了，滞留的人群能把大半个瀑布堵起来。当晚我就招呼马夫们说：“估计这得等五六天的。”
随后我们就在长桥下的驿站住下了。刚刚开始两天，山间城的窑子都已经被我们逛了个遍，就连哪间酒馆的吟游诗人唱的《塔鲁西少女》更好听我们都知道。整个山间城住满了从南方来的人，乌烟瘴气的，连仙诺河都变得发臭了。我跑去找长桥的看守，他说大概还得三四天才能把升降器修复。于是我只能漫无目的的在长桥下面瞎转悠。
那天晚上只有一个月亮挂在长桥上。月光透过长桥的桥板洒下来，把路面都变得凄冷了。冬天就要来了，我不禁裹紧了大衣。与我同行的两位马夫受不了飕飕的冷风，告别我先返回驿站了。本来我也要回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非常不安，总感觉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可不是吹牛——
穿过瀑布的道路因为河水枯竭而变得畅通无阻。我穿过木板桥，前面是山间城的人民在崖壁上开辟出的一个石窟。窟口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往里漆黑一片，我有些发憷——我可是走遍了塔鲁西的人，我什么东西没遇见过，可是我居然开始害怕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衔住了我。我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去，这时忽然从石窟里边发出来一点又一点黄白色的光，有人拨动了琴弦，却没有人歌唱。鬼使神差地，我绕过了石壁。前面是一汪泉水，那些黄白色的荧光照亮了它粼粼的波光。泉水旁边坐着一个人，他拿着竖琴，琴声就是他发出的。他手指很轻，眼光迷离。我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一点话语声。我以为他是一个哑巴歌手，但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向了水面，天哪，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漂浮着的人！大概有小腿高，刚好和那个歌手坐着的高度一样。黄白的光点正从它的身体里徐徐往外冒，就像从石缝里潺潺冒出来的水——它居然是一个由水做成的人！我吃惊地叫了一声，哑巴歌手和那个水人都转过头来看我。几乎是一瞬间，那水人也吃惊地吸了一口气——如果它能吸气的话。那声音像个女人，在洞窟里回荡着，如同鬼魅的呼吸。随后她就张大了嘴巴，化为了一团泉水，哗啦啦撒了一地，消失了。
歌手被水花溅湿了衣裳。他转脸还没对我说话呢，听见水声就急忙转过头去对着水面呼喊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好像是伊思特娅之类的异域字眼。他的声音在水面上回响着，又惊又怒。可是那个女人消失了，声音空留寂静。歌手终于放弃，然后起身呵斥我说：“你是谁，赶快走！我的爱人被你这个胖子吓跑了！快给我滚！”
可我那时候哪会理他。我接着就问：“刚才那个女人是什么？难道是水妖？”
可歌手也不理我，他冲过来推开我，说我伤害了他的所谓“爱人”，让她的爱人再一次被泉水囚禁住，整个晚上都不会再出现了。可我转过头去看那边水面，旁边的石头上是一根点到一半的蜡烛，黄白色的光点早就消失了，那明亮的黄色烛光在这黑暗的石窟中晃得我眼睛生疼。后来歌手一直没给我开口的机会，他把我赶出了那个石窟，然后抱着他的竖琴和那半支蜡烛往更深处去了。
我在石窟门口呆滞了好一阵，感觉后脊发凉。我赶紧跑回驿站，跟我们那群马夫说起了方才看到的那个女人。水做的，身体透明散发微光，眼睛鼻子模糊不清，绝对是水妖无疑。关于水妖的故事虽然没有多少，但是大概的内容都是夜晚和水接触过的男性被水妖魅惑，最终被人发现死在水中。当我说完的时候，整个驿站几乎炸开了锅，山间城的卫队也过来询问我情况——城市中发现妖精，这在早已远离神话的时代可不是小事情。
随后我带着卫队和看热闹的人们返回了那间石窟。我们悄悄地绕过了那面石壁，却没发现人影。我脸上挂不住，想对他们解释，这时有眼尖的人指着石窟深处低声提醒。我看见那边依稀闪动着光芒，便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摇曳的烛光中，歌手正抱着竖琴，面对着另外一池泉水。之前看见的小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歌手悠长婉转的歌声。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歌谣，甚至连语言也变得莫名其妙的晦涩难懂。我只听懂了一些像是“梦中人”啊、“远方的花园”啊、“七色的鲜花”之类的词语。那汪水潭沉默着，在歌声中连些许波光都未曾回应。蜡烛已经烧到末端，眼看就要熄灭了。这时山间城的卫队长带人上前，问歌手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
歌手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歌唱到：“水中的姑娘，艾路提尔的星辰；请静静听我吟唱，在亚尔的高山上……”
然而卫队长可没兴趣听歌手唱这些奇怪的歌谣。他再次上前，扳过歌手的肩膀，说：“你叫什么名字，有人看见你在这儿和一只水妖讲话，你难道——”
几乎在“水妖”这个字眼出现的同时，歌手用力甩开了卫队长的手，打断他说：“水妖？哪里有什么水妖！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怎么可能是丑陋卑鄙只会吸食活物魂灵的水妖！”
“你疯啦！用水做成的女人当然就是水妖啦！”，“你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高深的魔法吗，哈哈！”我后背有人嘲讽说。其他的人有的鄙夷、有的叹息。我看见歌手推开了卫队长，又回到了水边。
“伊思特娅，你才不是水妖。”歌手对着水面喃喃自语，要不是我就在卫队长身后，也许我还听不清。“他们是嫉妒你，嫉妒我，嫉妒我们拥有这么完美的爱情……”
泉水默不作声。卫队长这时候对手下说：“他已经被妖精蛊惑住了，你们把他带走，关到地牢里去，记得不要关在水牢里。”卫队成员们互相点头，并上前动手。
歌手是在三名守卫的拖拽下进的地牢，离开水面让他疯了似的又抓又咬。他们又收走他的竖琴，把他牢牢锁在刑架上。那晚整个地牢都回荡着“伊思特娅”这个奇怪的名字，所以他们又塞住他的嘴巴。那名字被关在喉咙里，变化成一匹闷声怒吼的野兽。仿佛歌手身体里住着一只豺狼。
听说城里出现了妖精，那些滞留着的人们仿佛有了新的生活目标似的。他们将那座石窟四处点亮，泉水也抽干，只为了寻找那只活在道听途说中的妖精。而那妖精或许是跑了，或许是躲在某处不出来了。他们无功而返，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便一齐去“探望”那地牢中的可怜歌手。我听说歌手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因为守卫队长请来的女巫和法师们打算用痛苦来治疗这可怜的歌手——这些术士们也找不到罪魁祸首，那只只有我见过的水妖。他们鞭打他、烙刑他，这样弄了大概两天，然后长桥上传来了升降器那悦耳动听的钟声。人群纷纷开始整理马匹和行李，整齐列队，开始走进那高高瀑布上的丘陵地。
我是在两天以后才接到通知可以登上升降器的。马夫们全都整装待发，南风呼啸当中，我抬起头，视线穿过了瀑布口那嶙峋的石壁，仿佛看到峰堡那高高的塔楼在暗色的天幕下摇摇欲坠。沉重的钟声又响过了三下，棕色的升降器底座牢牢落进地面的凹陷处。我指挥马夫们按顺序登上升降器的平台，转过头的一瞬间，我看见那个歌手披散着头发，隔着流水，坐在那空旷的河岸上。他身上的兽皮大衣已千疮百孔，烧焦的头发间露出被残毁的脸。歌手看到了我，他站起身，便离开了岸边。
马夫们发现我没上升降器，便开始呼喊我的名字。但是我因为见过那只水妖，灵魂一定也受到了魅惑。我拒绝了他们，找到了通往对岸的桥，跟着歌手的背影离开了瀑布。瀑布的右边是蜿蜒向上的老长桥，因为新长桥建成以后无人看守维护，已经荒废了十几年。腐朽的木板和石块被青苔连成了一片，湿漉漉的崖壁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
歌手在长桥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我看见瀑布在这里留下了一面宽阔的湖水，溶洞中正传来冷风那呼吸般的声音。歌手在水边坐下，那时已近黄昏，悬崖巨大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大地。忽然间，我听见歌手扯起已经沙哑到显得恐怖的喉咙，对着水面呼唤起来，说：“伊思特娅……”
刹那间，原本无波的湖面从歌手身前泛起阵阵涟漪，奇妙的光点仿佛从天上的夕阳间纷纷地落入湖中。我看见一双蓝色的手从水中凝聚起来，它拥抱着歌手，然后是肩膀和头颅。水做的长发无风却自己飞舞起来，围绕着它和它的呼唤者。她下巴扣在歌手的肩窝上，眼睑静静地合着。她脸上有团水汽，朦胧中看不真切。这时歌手也张开了双臂拥抱她，仿佛那组成她的湖水真的能被抓住一样。“伊思特娅……”歌手喃喃地重复着，声音枯槁如同魔鬼，“我变成这样，你还是爱着我……”
他的竖琴已经不复存在，右手也只剩下三指，破烂大衣里能看见他背后那些鲜红醒目的鞭伤。“看看这世人所对我做的事，”歌手挣扎着从胸膛中发出闷响，“那些只喜欢听些下流曲调、观看红黄颜色的人！把我和你的爱情当做白痴笑柄的人！你看看他们都对我做了些什么！他们玩弄我，践踏我，然后抛弃我，扔在这个被瀑布生生撕裂的城市当中，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咯咯，他们已经忘了，而你却一直记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都在你我之间，我把它们歌唱给你，你也在呵护着它们，咯咯。现在我再也不能给你唱歌了。可是你却还在给我讲述那些我从未想象过的仙境，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应你啊，咯咯……”
那水妖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对待你的爱人的，”歌手继续说着，“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忠贞的爱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世上充斥着虚伪和残暴，没人听得懂我想要歌唱的事物——只有你，我的爱！虽然你从未对我说起过一句话，但是我知道，你在很认真的听，听我诉说这世上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可是我现在再也不能歌唱了，但愿你还记得他们……”
歌手的手臂松开了，穿过水妖的身体，最后无力地杵在岸边。那些从水妖身体里飘散出来的细密光点如同星辰一般环绕着他。
“带我走吧，伊思特娅，”歌手带着哭腔，但也许只是他的喉咙到了极限，“我在这儿已经唱不了歌了……带我去……”
水妖俯下身来，用晶莹剔透的双手拥抱着那悲恸的歌手，嘴里呢喃着，说着我听不到的话。我有些发呆。这时我的一位马夫恰好过来叫我说：“我们该走了，所有的马匹已经到了瀑布上——别管那个发疯的歌手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跟马夫点了个头，然后回头望了望，那个歌手坐在水边一动不动，水妖和那些光芒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夕阳渐渐沉没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深邃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我驾起马车，带领着商队，沿着丘陵地间的蜿蜒道路离开了山间城。
后来我们一行人在峰堡度过了整个冬天。随后温暖的北风徐徐吹起，尖塔上飞来成群的鸿雁，丘陵地上处处窜起嫩绿。回到山间城的时候正是上午，宽阔壮观的瀑布上挂着一道和长桥一样长的彩虹。我们照例登上升降器，一批批地返回塔鲁西平原。守卫队长还是秋天认识的那位。我和他聊起冬天发生的故事，诸如哪位路过的贵族之子对摇晃的升降器大骂不已啦，哪位务农的平民被爵士的马匹撞断了腿啦，哪位不长眼的单身汉嘲笑起丑陋的伯爵女儿，哪位走投无路的旅行者不小心摔下长桥。最后我们聊起那位被水妖蛊惑的歌手。
“有人说他整天呆在旧长桥那边的一个小湖泊边上，歌也不唱话也不说，除了喝喝湖水就没见他动过。大家都知道到水妖肯定还在附近，所以都远远地观察着他，没人敢上前去看看。就这样没几天吧，关心他的人渐渐少了，我们也没那么多人手，就再没去过那儿。”
“那……再后来呢？”
“不知道呗！你在丘陵地可不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冷。多少穷鬼被冻得思念起老婆孩子，想不开从长桥上往下跳的。听说啊，十几天前下游小镇还捞起来一个呢！”
“捞起来一个，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教会把他烧了埋河边了咯！”
“噢，是嘛！”
我没再说话，端起杯子喝了口酒。随后领着商队往南，离开了山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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