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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旅途

诗人的旅途

他在河岸边找到一匹马。那个时候,马儿正在低头解渴。他看见马鞍上挂有一柄短刀和一双皮手套,干巴巴的血粘着手套上的缝线和马背上的鬃毛。一旁躺着一个人,身上的皮甲像是被闪电劈中似的裂开,早已没有生气。他并不去查看那个人的情况,兴许是不敢、不愿,或者是觉得没有必要。他牵过马。马儿嘶鸣。

他在离死人几里远的地方重回河岸,以期避开那令人作呕的臭味。但谁又知道呢。爵士们把俘虏吊在绞架上烧死,强盗们把贵族扔进河里淹死,还有更多的人躺在田野林间,身上插满流矢利剑,数不胜数,无休无止。“你一定有许多故事,”他对马儿说,“说不定比你主人还多。”他洗去马身上的污迹,泥土和血。“要不要我为你写首歌呢?战争以后,盛夏节的庆典,歌手们会为你而歌唱……”他捧起河水,洗去路途的疲惫,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竖琴。木质竖琴上只简单雕刻出了波浪。他擦亮琴弦,拨出一个平静的音符:

长长的河流啊,

哪儿才是你故乡?

漫漫的旅途啊,

哪儿才是我梦乡?

然后牵马回到路上。无人的郊野,寂静的森林,连死人都不会听他歌唱。人们连自顾都已不暇的时候,一位歌手的吟唱又算什么呢?

道路穿过森林,消失在暗绿色的树荫下。太阳大得可怕,仿佛某位参战的魔法师给敌人施下的魔法,烤焦森林、烤热铠甲、烤干鲜血以及尸骸……想来这些也不重要。他离大路太远,远到已经没有人来这边清理丛林中的荆棘。这条小径通向哪儿,是雨城还是冰息城?不,他昨天看见东方旗帜,说不定这条路会穿过海岸大道,直达多格雷兹?

这是条小路,而他太久没有见到村庄农舍。路上的丰收田野都已被烧毁,田主则被吊在榕树或柳树上,仿佛依旧照顾着自己的田野。除此以外,别无它物。他循着这不知通向何处的林间小径,独自离开山间城的长桥瀑布。人们不关心歌手,歌手何必在乎人们?

马儿一声不吭地跟在身旁。阳光穿过密实树冠,只剩下宜人的清凉。寂静山林,间或响起鸟鸣,然后是一阵受惊或其他什么原因的振翅声。歌手行走天地,大多热爱自然,他也一样。有时唱起小调,但总是中途停止。行走在路上,虽说路途平坦,无需特别关切,但竖琴还是无法弹起。山野小调没有竖琴,他还是不够习惯。

有时他会想起在山间城瀑布下的时光,歌手的时光。山间城是座大城,沟通丘陵地和大平原。宽阔的长桥瀑布在夏日骄阳下闪闪发光,如同一道架在丘陵地边上的巨大彩虹。盛夏节在长桥上下举行的庆祝活动,沿着河水瀑布摆满的长桌,男人们在水里的激情,女人们在岸上的美丽。歌手四人一组,沿街演唱,有孩子献上水果,有男人女人赐予钱币。竖琴和长鼓一同飞舞,歌声和欢呼此起彼伏,真是一段欢乐的时光。

平时他也在酒馆或码头献艺,听得人们口中的话语。钱都是人们赐予,他把钱用在生计。运气若好,会被爵士请去,在婚礼过葬礼上,为少爷和小姐欢喜,为老人过病人哭泣。

后来,最后一次在山间城歌唱,是和另外一位同胞一起。他记得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四处传递。两个人坐在酒馆角落,轮流诵唱《盲眼哀歌》。这是首新曲,据说是从龙心堡一带流传而来。里边颂唱冬天的恶魔和暗日的浩劫,仿佛预言书。沿着歌中看不见的双眼,讲述那残酷的战争。为双眼哀叹,更为世界哀叹。

想着想着,他便被这曲子的悲哀感染,不禁吟诵道:

双眼在何处,

是否在敌人手中?

恶鬼来到人世间,

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苏醒过来。“为什么会想到这儿?”他对自己说。夕阳穿过云雾,把世界渐渐送入黑暗。林间吹动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微风——这让他觉得冷。本来高兴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努力让自己想,这里是条小路,前面是森林,后面也是森林,无休无止。

夜幕降临,森林陷入深沉的黑暗,穿过林叶缝隙的月光和星光连道路都照不出影像。他找到一根枯枝,奈何没有火源,于是只好当做手杖。穿越黑暗,树林中传来骇人的叫声,夜莺在婉转歌唱,还有猫头鹰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想起一些老旧歌谣,都是诗人歌手口耳相传的一些东西。从前那些魔法师穿越多格雷兹南方密林还会遇见统一时代之前的精灵遗子。精灵送给魔法师的珍宝比凯旋城的黄金还珍贵。更远些,他还想起儿时在母亲口中听说的史诗故事。精灵会和树木对话,和树木一起攻击人类——这应该是史诗时代的事情吧!遥远的过去总是充满传奇,不像现在。现在总是一堆烦恼和悲伤——哦,为什么又回到这里来啦?他尽量使自己的歌曲不那么悲伤:

北方的田野溢满美酒,

南方的山丘是谷子堆垒。

东方在晨光中和黄金跳舞,

唯有西方的石头独自闪光。

他停下来,为这哀愁感到气愤。这支曲子叫什么啦?他脑子乱作一团。

瘦瘠羊群循着暮色,

荒凉凉找不到牧羊人。

疲累旅人循着羊群,

孤零零剩下一堆乱石。

对了,又是哀歌,《石丘女人》,后面就会唱到那个死在丘陵地上的河间王国公主——这是星辰时代的歌谣,现在只能说是河间城公爵的女儿——她生前和某个放羊小子的悲哀故事。可我为什么要唱这支歌?他听下脚步。马儿跟着停下来。

“你要去哪儿?你知道自己去哪儿吗?”他说。

“他在问我们吗?”男孩说。

这吓了他一跳。左边灌木里传来女人的呵斥和男孩细碎的回答,听起来真是美妙。他拨开荆棘丛,走到一棵榕树后面。女人正用一根树棍指着他,表情坚毅。

“滚开,你这流氓!”她威胁。

“我没有恶意!”他声明,把手杖丢到前面,“我在旅行,我可不知道这里有人!”

“那你刚刚跟谁说话?”

“跟马。”

“马?”女人疑惑,然后带着男孩走出灌木丛。他跟出去的时候,男孩正在上马。女人拿着棍子继续威胁他:“滚开!”

他退后,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说:“可那是我的马!”

“现在是我的!”她再次逼他退后,然后回身上马,扯起缰绳。马儿嘶鸣,然后把他狠狠甩在身后,扬长而去。

“你还说我是流氓,嘿!”他大叫。一切都变得悲哀了。黑暗笼罩过来,马蹄声渐渐隐没在虫和鸟的喧闹里。路前路后都是树,连马也没有了。恶鬼来到人世间,把这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说别人流氓的自己抢了别人的马,相夫教子的女人如今也干起了强盗行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吗?

这让他想起了女孩们。山间城有两家酒馆做皮肉生意,长桥上一家,长桥下一家。世俗民间如今什么都有,他也并不是大惊小怪。实际上,他最常去的就是这两家酒馆,嫖客们总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来享受云雨之欢声色之乐。他时常与一两位同胞共坐大厅,演奏那些世俗小曲,比如《女巫的床》和《神恩城的骑士》。那些卖身女孩们也常围坐在他附近,嬉笑打闹谈天说地。他曾以为他们是这世上最邪恶的造物。但某些时候,比如早晨或中午,酒馆冷清无人,女孩们更愿意听《石丘女人》或《最后的精灵》。她们围聚在一起,听到公主死去或精灵的悲剧便痛哭流涕,仿佛感同身受。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一位女孩让他献唱,唱的是《冰雪创世歌》。他记得女孩的一头褐色卷发和棕色的大眼。那天她穿的围裙是红色的还是黄色的啦,他已经忘了。他给她唱这首歌,从寒冷的冬地一直唱到多产的塔鲁兹,从寒冰圣剑开天辟地一直唱到神恩号角驱散长冬,把整个世界在上古时代的神话逐一唱出,直到她被鸨母拉去迎接一位大肚子商人。他回忆她的名字,是珍妮还是安妮啦,反正都不是真名,毫无意义。

或许马儿被她劫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马儿能帮助她更快地找到市镇和村庄,更快地回到温暖的房间,把孩子带回父亲身边。但是他并不能确定,流浪和定居对女人来说谁更危险,谁又更安全。于是失去马儿也变成一件坏事。那女人偷了什么东西而被爵士们追捕吗,那女人是谋害了谁而亡命天涯吗。恶鬼来到人世间,把这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谁又知道,谁又知道。

女人和男孩在灌木丛里生过火,或许是为了避开他用泥土盖住,只剩下点点火星。他找来柴木堆积在上面,用枯枝引火,费尽气力才生出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森林的寒意,比太阳直接,也比太阳温暖。包裹和竖琴从来都是随身携带,尽管面包又干又硬,嚼碎了像沙子,也比挂在马鞍上消失来得强。他估计是午夜,因为依稀看得见两颗苍白静默的露娜高悬天际。星星有如黑色丝绸上的银线,沐着月光在风中舞动。于是他扬起竖琴,诵道:

愿星光闪耀,看护诚恳的众生;

愿月光清明,洗去隐匿的黑暗。

也算是迟做的晚祷。然后他为篝火添进新柴,就着一地碎叶睡去。

一夜好梦,起身时森林已一片绿雾。篝火已经成了一堆墨灰色的残迹。晨时的露水让他半身衣服都是水印。大地的吻别,他如是想。收拾包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诗人从来浪迹天涯,不像公爵伯爵的出猎,需要十几位侍从助阵。他咬了几口面包,喝下一些水。没家的诗人四处流浪。

穿好破皮靴啊,

带上老竖琴,

忘了旧烦恼啊,

又是新一天!

他这样回到小径上,迎着晨光往前走。不久,道路豁然开朗,时不时的灌木丛还会夹着一两棵高大橘树,果实鲜黄。透过林间空隙流泻下来的阳光在大地上流动,光的河流和光的池塘,不能浸润万物生灵,却能给人无限期望。但他似乎看见了真正的河流,就在左手边不远处。在树林中闪动的河水波光犹若落满大地的夜晚星辰。他继续前进。小径又带领他离开河流,绕过小丘。这里离丘陵地应该很远了,但前方高耸的灰色断崖上竖立的灯塔还是阻隔了视线,犹如一只虎视眈眈的巨兽。

他还未到达崖底,一片烧毁的田野便从树林中钻出来,遍体鳞伤地躺在他眼前。他看见乱生的成片血吸草和蒲公英,还有四处啄食的麻雀,以及乌鸦。乌鸦,黑色的身体,死亡的赠礼。

在一棵榕树低矮的枝丫上,死人垂着双手双脚,绳子勒进咽喉。树干上伸出的气根找不到大地,在空中死寂地飘扬,仿佛死人的满头枯发。乌鸦啄食了所有的皮肉,森然白骨上还有不甘心消失的殷红。简单的棕色长衣胸口有风干的血迹,血迹的源头则是一根双肩长的利矛。看来恶人们嫌他死得太慢,或是他求生的挣扎令人厌烦。总之死人吊在这里,安详宛若水面的蜻蜓。

这应该是田地的主人,兴许灯塔也是他的——如今灯塔属于死人,乌鸦,以及由乌鸦带来的一切,诸如鸹噪和鸟粪。之前田地的欠产或丰收,之后的严冬或长冬对死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欠产或丰收的任何收获都在恶人的、麻雀的或乌鸦的肚子里,严冬和长冬的任何苦难悲伤都由活人承担。一了百了,皆大欢喜。

无论他把世界描摹得多么美丽,恶鬼总是宿命般地出现在他最不想要见到它的地方。他几乎已经要转过头继续赶路,却发现树的另一边,断掉的绳子下是另一位静默得如同初春少女般的死人。这死人穿着白罩衫黑风衣,肚子上长着三根光秃的树苗——是落了翎羽的箭矢。断裂的八尺长绳让死人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也让死人围上了曾经致死的领巾。他也不是没有见过落来地上的吊死鬼,他是没有见过带着竖琴的吊死鬼——

近午灼热逼人的阳光下,断了三根弦的柳叶装饰的竖琴不安地躺在死人身边,仿佛要急切地向他诉说这些日子的痛苦。这痛苦使它死亡。琴身的裂痕穿过了琴弓,几乎把它撕成两半,使它再也无法歌唱、无法吟诵了。他感到悲哀,想把它捡起来。但死人背后钻出一只黑色的鸟,尖叫一声,骇人地越过他飞去了。暗色的羽毛带起的臭味比酒馆的茅坑还臭。

一如这空旷的田野。

石头上立着一群怪鸟,

没人想看见这些噩耗。

每当人们记起那名字,

怪鸟总会丢了魂尖啸。

这里是乡下的田野,没有人会为歌手的献唱而赐予。他猜死人一定也在逃难,想找个平静的镇子创作史诗。几星期,或是几月前,死人来到灯塔下。正丰收的田野美丽如同诗中仙境。他留下来住宿,歌咏这田野,一如他曾在酒馆街头所做的。竖琴在夏末芳香中舞蹈,歌手也会跟着放声歌唱,如同尘世间远古前婉转歌唱的精灵。但恶人们出现,毁去田园,毁去歌喉,给榕树挂上沉重的枷锁。随之而来的怪鸟们耸立林间,取走名字和灵魂,使人不再想起。现在,死人就像是歌谣中的石丘女人,在一捋捋暗色气根下飘荡。只不过女人有个尽人皆知的名字,而死人连绰号也被乌鸦取走。这世界的死人太多,或许连乌鸦也疲累于此了。

他迅疾地离开这片荒芜田地,并不朝灯塔前进,他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子。森林在他面前展开,又渐渐在身后合拢。阴暗的地面在穿过茂密树冠的阳光中一片斑驳,仿佛是被一阵刀剑刺破后溅出的一长串痕迹。他把他们通通甩在身后,唯余那颗迷茫的心在胸口不安搏动,一如生命。

怪鸟为她悲哀,

比人还要凄切。

若这叫声能穿过沉厚乱石,

她是否能凭此安睡?

傍晚时候,他在一株树下休息。四周寂静,霞光闪烁在树林上部。浓重的绿色开始包围这世界,连同黑夜一起。

在天黑以前,他忽然听见蹄声。几尺远处,道路盖着野草。马蹄不急不徐,似乎是在散步或巡游。但战争年代,应该不会有哪位领主还有闲心四处乱跑。他躲在橡树后面,渐浓的夜色成为最好的掩护。

小路上,孩子和女人在那匹战马上打盹。男孩已经睡着,女人则半迷半醒,双手软弱无力地搭在缰绳上。她们一定迷路了,他想,这样走会回到她们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跳出去。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马儿完全没有惊慌的样子,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或者说看不明白的眼神。这令他惊讶,进而愤怒。“喂!”他把对方叫醒。马儿终于停下来,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

马背上的女人猛然睁开眼,恍惚片刻,便惊讶地叫道:“是你?”

她拉扯缰绳,意欲逃跑。她已经跑过一次,这次可不行。他上前拽住缰绳,然后摸到她的手。女人甩手挣扎。他猛地把她拖下马来,但女人这时已经攀住他的肩膀。两人摔进齐膝深的草叶里。森林被霞光染得通红。惊醒的男孩在无动于衷的马儿背上呼唤着:“姐姐,姐姐……”

女人翻身抓住他的手,使将要起身的他又摔回草地。她反而起身,迅疾的双手摸上诗人的肩膀,然后是脖子。她掐住它,掌握住生死。“说认输!”她要求,以他的性命为条件。

他自然答应,纤巧的双手几乎让他吐不出字词来。语毕,纤巧的手离开,他不得不起身咳嗽,然后虚弱躺下,头脑一阵眩晕。

稍后,在一片迷蒙天光中,他听见她说话。他回答她,然后星光满天。

“你是旅行者?”

“我是位流浪歌手,从前在丘陵地上卖唱的歌手。你呢?”

“我没去过丘陵地。我住在塔鲁西河边。歌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山间城卷入了龙狮之战里。我是逃难出来寻找新城堡的。你呢,为什么抢我的马?”

“为了赶路。”

“为什么要赶路,急事?”

“歌手都像你这样?”她反问,声调严厉。

“不不不!”他顿时语塞。

“姐姐,”男孩的声音,“你没事吧?”

孩子穿着一身亚麻短装,上身披加一件精美别致的皮夹克,似乎不是一般小孩。但他身上没有家徽,歌手猜不出他是谁家孩童。女人对男孩的询问做了正面回答。她穿的是一身紧致甲胄,内衬一件带绲边的丝绸长衣,颈上还有什么珠宝,黑暗中看不真切。

“那是……长辈的礼物?”他引起话题。

“不。”她捂住颈项,随后带着一丝气恼地说:“你想干什么?”

“怎么称呼,小姐,女士,还是公主?”他使自己微笑,“歌谣中有许多逃跑的公主最后都找到了幸福呢!要不要我唱几首?”

“随你。我不是什么小姐——你会生火吗?”

“我没有火石。”他坦白。

于是她扔给他两块石头,然后将马系在橡树后面。这时歌手用石头在枯叶中努力擦出的火光依旧微弱暗淡。“你从来没用过火石?”她质问。

“我想是的……”

又于是,她抢过火石,猛擦三下,石头爆发出一阵鸣响和火花,比繁星都要明亮。

大露娜在林叶缝隙中躲躲藏藏,火光则在三个旅人的脸上闪动不息。他们各人吃各人的东西:干面包、地瓜和地瓜。歌手嚼着干沙看着地瓜,自然觉得口中食物难以下咽。但女人看起来并不想分享食物。他只好收好面包,喝几口水,就此作罢。

“你为什么会回来?”他询问。

她有些犹豫,但最后依然回答了:“路被人堵住了。”她咬了口地瓜。

“被谁?”顿了一会儿,他又说,“前面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你要去哪儿?”

“你又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歌手一直流浪。我在山间城呆了半年,在明灯堡参加过盛夏节,在帝城也见过冬地商团的海法拉斯,但没有一个是我的家乡。我……”

“你是孤儿?”

“是的。我记得住的最早的地方是凯旋城的烂泥街,还有烂泥街上的老诗人,叫……叫帕兰还是……”

“前面是渡口,对岸是雷鸣堡,但渡口边上有军队把守。”她又咬了一口。

“雷鸣堡……”他对这些没有概念,于是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呢!”

她望着他。“歌手的嘴巴从来关不上!”

“我想我会……”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歌手的承诺和他唱出来的歌谣一样没有信用!”

“不,这是偏见!谁告诉你歌手都是这个样子的?”

“你的嘴。”她含糊着,然后一口咽下。

小露娜低垂于夜空,和另一边的大露娜遥相呼应。浓重的黑夜在火焰的光辉外徘徊不定。他看着女人和男孩在对面窃声窃语,忽然有些孤独。一个人时有森林和黑夜陪伴他,现在她在旁边,它们统统都被赶走,仅余树叶在微风中的细语。他本来想跟着对方去某座市镇或城堡的,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名字、来处和去路。依旧陌路。为何一同旅行孑然一身的人们还得同敌人一样防备对方,为何没有人同他一起歌唱。于是他摸起竖琴,召唤黑夜和森林的精灵。

现在,让白天

就这样悄悄离去

然后这寂静黑夜

将守护着你

唱一支《夜曲》

(出自神秘园的《夜曲》)

这是一首缓慢,悠长并且古老的歌谣。它赞颂黑夜,召唤黑夜的寂静和苍凉。沉顿凝郁的旋律在琴弦上滚动往复。女人和孩子停下来,虫鸣鸟啼也不知何时消失。林间月光送下来的黯淡随着树枝的婆娑而舞动不宁,仿佛年岁古老的精灵迎着圣歌在祭典上舞蹈。但他忽然听了下来。

他一个人哭了起来。

女人过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位出色的歌手。这歌是从上古的精灵族史诗里流传出来的,对吧?已经几千个轮回了。”

但他并没有回答,只一个人在对面啜泣。这个世界的黑暗如夜色围绕。他想起凯旋城的大火,老歌手和许多童年时光就此消失;他想起神恩城的暴乱,在公爵权利下走上断头台的无辜女孩;他想起帝城的废墟下,埋没在断壁残垣中的无数时光;他想起明灯堡的高塔下,那群衰老无力的收麦者;他想起山间的酒馆中,那些性情诡异的酒楼少女……他想起许多,想起消失的过去和未卜的未来。榕树下躺着的死人身后起落着乌鸦,灯塔上熄灭的火把面前游荡着鬼魂。泪水模糊双眼,直到黑暗渐渐包围……

那晚他梦见一片苍白大地,到处都是死人的尸骨。天空阴暗似夜,却能看见远方的森林。忽然地,一只巨大的怪鸟呜哇着向他扑来,利爪要撕开他的面颊。他没了命地跑,脚下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怪鸟抓他,咬他,使他背后火辣辣地疼。森林靠近,阴暗渐沉。他想跑进森林躲避,却猛然发现那光秃树枝上挂着具具死尸,以及由死尸召唤来的无数怪鸟。身后那最大的怪鸟终于扑在他脸上。脚下踩到白骨下的空穴。身体陷下去,渐渐沉沦,渐渐融化,终至消失……

早上女人把他叫醒,但他一直精神不济,仿佛有一部分灵魂尚停留在黑夜中哭泣。女人已不打算再走。她在森林的另一边找到一汪清泉,老树的巨大虬根在水底蜿蜒爬行,如同雕刻在酒杯低的神秘符文。四人在一旁洗漱,泉水比蜜糖更甜。

“你打算去哪儿?”稍后,吃早餐时,女人问。

“我无处可去。”

她仔细地斟酌了一番,说:“我打算去海岸大道,一路东行,穿过海顿堡,去多格雷兹南方的……我是说,你可以回凯旋城……你可以去凯旋城吗?”

“太远了。”

她望着他。他一脸阴沉。“你为什么不唱歌?”

“为什么要唱?”

“我想听。”

“我只能唱一些哀歌。”

“我就想听哀歌!”

这次他抬起头来看她。碧色的眼睛暗黄的长发,颈间的泪滴形宝石淡淡地闪着光华。“你并不想听哀歌。”他回答。

“不,我想。你会唱凯旋城的歌谣吗,比如说《最后的精灵》、《黄金坟墓》和《多格雷兹的晚霞》?我最想听的是那首统一时代最有名的《刈麦女》!”

“这些都是哀歌。”他总结。

“你不是说你只能唱哀歌吗?”她强调。

“不,”他终于微笑,继而笑脸盈盈,“现在我想我能唱其他的歌了!”

“你会去凯旋城吗?”

“如果你去的话,”他拿出竖琴,“当然,我还可以跟着你去更远,直到这个世界没有竖琴。”他弹出一个欢快的音符。

这超出了她的想象。“不,凯旋城就足够了。你在凯旋城可以成为有名的歌手。凯旋城是座大城。”

“为什么,你呢?”

“你想和我一起走,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是一位歌手尽管是一位好歌手,可我——我有一些东西要继承……”

他想过这一点的。“家族没有男性吗,为什么需要一位女性继承者?”

“我是临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女人指着旁边玩水的男孩,“如果我们不尽快回去,我叔叔会对家族宣布城堡是他的而且完全合法——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你的父亲呢——你们也是孤儿?”

“几年前的事情。狭海风暴掀翻了我父亲的船,然后城堡归我管。”

“那么我可以去你的城堡里唱歌呀!”

“不行!”她指着颈间宝石,“我有婚约,在成年礼上由我父母决定。我不能带你去!”

“我可以随后去,在你们的婚礼上大唱《女巫的床》,然后央求未来的大人让你给我献吻!”又一个欢快的音符。

她愣了一会儿。“你从前也是这样要求报酬的?”

“不是我要求的。明灯堡公爵儿子的婚礼在盛夏节那天举行的时候,巨人堡的女儿给了每一位乐师一个拥抱。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对我说‘你的歌唱得真好,就像传说中呼风唤雨的瑞多拉尔’,然后往我脸颊上吻。还有山间城的盛夏节时,贵族女孩们在我们路过时会撒出满天花瓣……”

“传说中瑞多拉尔最后是因为用歌的巫术蛊惑了年轻的公主而被送上绞架的。”她瞪着他。

而歌手全然不知。“不不不,瑞多拉尔和公主是真心相爱,但贵族们极力反对,最后还直接处死了瑞多拉尔。后来公主伤心欲绝得了重病,不久便跟着瑞多拉尔往生了。愿卓维斯庇佑他们!”他祷告。但泉水泼得他狼狈后退。

“你以为我就是那位人类联盟的公主,而你就是瑞多拉尔?”她再次把水泼到他身上,“休想!歌手都是一群流氓!”

她立刻起身离开。这让他反应不过来。“怎么啦?”他询问。

她回头。“你去过窑子吧?”

“去过,就在山间城——”他仿佛又意识到了什么,“可是我只是个歌手,我只在里面唱唱歌领赏钱!”

“哼,你以为我是个会相信歌手嘴里歌谣的女人,和你的山间城朋友一样?你想用什么歌谣蛊惑我的心,《女巫的床》、《塔鲁西少女》?——什么都没有用了,歌手!”她走向马儿,并叫来男孩。

他忽然感觉异常地压抑,甚至悲伤。看见她要上马离开,他只好冲过去,支吾道:“这,这是我的马!”

“它不是你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抽出马鞍上的短刀,“歌手随身带着武器,还是你就是一个强盗?”

“不,我只是一位歌手。”

“那么离开这匹不是你的马!”

“它也不是你的!你不能这么做!你说你要带我去凯旋城!”

“我还说你是我的瑞多拉尔!”她把刀指向他,“离开,或者死!”眼神凶狠。

他妥协。“你知道怎么过河,对吗?”

“东面还有风原堡,那里有许多渡口。”

“谢谢。”

她没再说话,拉起缰绳。马儿给了他最后一个目光,然后迈开步子离开了,沿着一条林中小径——森林里到处是这样的小径,野草丛生,不见终止。蹄声渐渐远去,隐没在斑驳的树荫里,再无踪迹。好吧,他想,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于是时间又回到正午。当阳光在林间撒下迷蒙稀疏的日影,而影子没表明出一点方向的时候,他只好离开泉畔,沿着女人离开的小径漫游。他沿着一条大路看见河边堡垒,雷鸣堡的闪电旗帜远远地飘扬。他穿过大路,又进入小路。那晚他倚树而眠,夜晚宁谧。怪鸟这次伏在死人的树上,睁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命运与死亡冷漠地审视他,穿过长衣,穿过肉体和灵魂,望在他这毫无意义的生命上。

我们这样一群诗人啊,

天下为家!

我这样的一位歌手啊,

天下为家!

其实还有许多事情,关于他,或者她。但我想,这些已经不在这个故事的叙述范围中了。他毕竟是位歌手,而她毕竟是位夫人,这样的故事只在歌谣中出现过,而他们俩都不是歌谣中的人物。人生多么奇妙的瞬间让他们碰在一起,人生多么直白的时间使他们各奔东西。如此而已。

不过我们可以去寻找他们的未来。是的。后来歌手走进风原堡,像个乞丐。他在街头卖唱,用所赚的钱在旅馆里清洗了一番,重新变成一位游荡四方的吟游诗人。他沿着海岸大道,穿过海顿堡要塞,一路旅行至凯旋城。长冬降临,冰天雪地。

婚礼不得不在冬天暗日下旅行。三河城的公爵女儿接受了凯旋城公爵小儿子的吻。那天三河交界一片晶莹。众多歌手为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歌唱。而后,一轮血红的月亮自南方升起,静静地凝视着这苍茫大地。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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