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
“呼、呼……丫丫个呸的……”
爹好容易才平息了一些心中的怒气,对卢辉的气愤使他刚才差点丧失理智。刚才梁柱上留下的那道疤痕就是明证。
娘用力把菜刀拔了下来,拿到厨房——其实就一灶——准备做菜,我则陪着爹防止爹做一些过激举动,因为一会儿要吃午饭了。
“卢辉,尔区区一孝廉耳,可安敢如此!”
爹像个小孩一样,喊着一些蹩脚的文言文,要不是我按着他的手脚他很可能真的冲出去找卢辉拼命。
“忠节,别喊了,”娘一边切肉一边说,“现在咱是草民,人家卢辉再小也是官,都要补任副都统了,你跟他置气没用。”
“我知道咱是草民!”爹白皙的脸庞憋得通红,“可……可被一个小孝廉这么欺负,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年老子也是成建制的正七品!”
“当年是当年,现在你不是被撸了吗?扯这个没用,”娘手上的活儿也没闲着,“现在圣旨下来了,这叫定谳,洛没毛也不敢再找茬,你还是先去找份工作吧。”
“可是……他一个小孝廉,据我所知乡试还是三甲,我就不服气了,咋就能一下子干到二品都统呢?”
“切,爹你前两天还说呢,”我插嘴道,“这两江是洛没毛的两江,都统虽说正二品,那不也是他的属官,他当然想用谁就用谁咯。”
“是是是,总督最大,总督最大。”
爹长叹一口气,也不手舞足蹈了,就坐在桌子前发呆,嘴里还叨咕着一些词语。
“洛没毛……老昌……徐义隆……奏折……什么?”
“怎么了爹?”
我突然发现爹直勾勾的,似乎发现了什么。
“哼,丫丫个呸的……丫丫个呸的!”
咚!
爹狠狠锤向桌子,本来就不结实的小桌子差点被他锤裂。
爹又怎么了?
“忠节!又发什么神经?”
“我还能发什么神经!”爹歇斯底里地冲着娘大吼道,“你没听诏书吗?我跟老昌还有徐义隆上的折子内容完全一样,凭啥单撸我一个!”
“什么单撸?”
爹的拳头紧紧攥着,似乎都能捏出水来。
“龟儿,我刚才看了一下圣旨。”
爹突然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屋里踱步。
“你知道吗?老昌和徐义隆那段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告诫和勉励,理由是他们素有刚正不阿的传统。”
老昌和徐义隆的确有这个传统,当年叱咤风云的米士晟就是被他们拉下马的。
“但到了我这就不一样了,削籍为民,永不叙用!”爹看向我,“我所言句句是实,最后竟然革职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的确,这不是个事儿,但我认为,”我有感而发,“正因为爹品级低,老昌他们品级高,所以朝廷才会把你给撸了。”
爹是七品,老昌他们一个从一品一个三品,要撸肯定先撸我爹。
“错!”
爹抓着我的肩膀,两颗美丽的黑眼仁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是因为他们有后台。”
“后台?”
我才十五岁,却也清楚“后台”这个词的意思。洛没毛是卢辉的后台,就是这么简单。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最清楚。老昌和徐义隆都是怀相的门生,而且都是亲传弟子。”
“怀相?门生?”
听到这个重磅消息后,我不禁后退了几步。
这咋玩?怀相当年可是敢当场吊死巡抚的存在,长年钦差,便宜行事,官员惹不起。还有当年的正和帝,出了名的刚愎自用,又是魔法少女,天资过人,各级官员被他跟棋子一样任意调动,但他就拿怀相没招儿,皇帝又惹不起。怀相去世后还被追封郡王,全国很多地方都有他的祠堂——我们弘德也有,贞隆、乾昌、宝应三位帝王都尊他为帝师,以后的皇帝更惹不起。
面对“三惹不起”的两位亲传弟子和一个不知是哪个野路子蹦出来的魔法少女,拿谁开刀?答案显而易见。
“那这就没办法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所以我就生气嘛,”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咱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如果咱也是怀相的门生,还怕一个小师爷?”
“读书?”正在做饭的娘说道,“你没人引荐,即使学富五车又能怎样?还不是最后穷死。”
原来那个形容人很有文化的形容词不是学问论车装,而是学富五车啊。娘不愧是给郎中当过女仆的。
“此话怎讲?”
爹对娘这句话很感兴趣,示意娘说下去。
娘放下了菜刀,简单擦了擦手,说道:
“十年前的时候我给一个进京赶考的举人当女仆,到了京城我就没看到他翻过一本书,成天跟人喝酒、扯皮、赌博、看戏,再不就要我给他跑腿送请柬。当时我就寻思他这样肯定落榜,不过我一个女仆也说不了他,我就当他来京城旅游的——他可是坐飞行艇上京的,家里有钱着呢。”
“那是,穷人谁有钱雇女仆啊。”
“龟儿你听我说完。然后就是会试和殿试,会试他是勉强过了,殿试的时候到了发榜那天他让我去看榜,我说就你这学习态度肯定落榜,他就跟我赌十文钱,说他一定能考中二甲第五十名。我寻思他女神啊,还能预知未来,就抱着拿十文钱买个夏露尔饭包的想法去礼部看榜了。这不看不要紧,一看……”
“怎么啦?”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还真是二甲第五十名,简直是神了!”
“那为啥呀?”
“听我说完。我也纳闷儿,后来我就问他为什么这么准,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他是讷相爷门生田元屏的儿子。”
“讷相爷?!”
“田元屏?!”
我和爹同时叫道。这可厉害了。虽说讷尔多阿讷相爷已经去世,但他当年可是怀相的右手臂,皇上面前的大宠臣,有这一层关系取个进士那不跟玩似的?
还有田元屏,他好像是当朝户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宰相啊!
这背景过硬!
“我听明白了,”我对爹说道,“所以说,这年头要想出人头地,除了读书还得必须依附一个相爷?”
“是这个意思,”娘抢先回答道,“但当朝中堂就那么几位,咱去依附谁?非亲非故的怎么依附?”
我无奈地低下了头。不都是“学而优则仕”吗?这怎么关系排到学前面了?
像我们烂命三条,能认识哪个部院大臣?充其量一个老昌,然而他是一个武夫。魔法少女又怎样?他老昌依旧是一介武夫,他不是大学士。
“要我说,还是老老实实杀猪算了,”我有点自暴自弃地说道,“明天我就去高大爷那儿,反正我也就一身力气,读书也读不好。”
的确,我都十五岁了,还是大字不识一个,就连最简单的肃镇字母都不认得。
“不行。”
“什么?”
“不行!!!”
一直沉默的爹突然如爆发一般地高喊道,我们都不由得战栗了几下。
“你必须读书,是必须。”
“必须?”
十五年来,第一次听爹这么斩钉截铁。
“对,必须!”
爹缓缓走到厨房,拿起娘刚刚放下的菜刀,并从碗架上取下一个小碗。
“不但要读书,而且要参加科举,考出个两榜进士,还要给我入阁为相!”
入阁为相?太难了。
不是,应该说基本没希望。
“忠节,你疯了!龟儿这可能吗?”
娘说着一把抓住爹的胳膊,她应该是猜出爹要干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龟儿要学不好,那就逼着他学好!”爹大吼道,“缇娜,掀开帘子!”
完了,这回爹玩真的了。
我和娘十分清楚北墙那个帘子下面藏着什么。
那是我特蕾莎孔氏祖先二十五代的神位,其中最显眼的一个神位上写着“大新世祖武皇帝伊诺德”。
我们是明末清初那个短暂的新朝的皇室后裔,虽然我也不知道爹说的是不是真的。
据说,我那个相传的祖上伊诺德发动了宫廷政变,轻而易举地窃取了明朝的皇位,改明为新,而且戏耍关外的大清长达二十多年,大清入关后第一代皇帝顺治帝的皇位还是伊诺德让给他的。当然这一切对于我没什么用处。
可是现在,它就有用处了。
娘只好掀开帘子,让伊诺德的神位露了出来。
“面对神位跪下。”
爹面无表情地指挥道,我们立刻面对神位跪倒。
爹将一块生肉摆上了供桌,这是献给女神的供品。然后左手持碗,右手持菜刀,也面对神位的正前方跪倒。
“不孝孔忠节·特蕾莎敬告列祖列宗及大新世祖武皇帝陛下之灵。吾族因未得功名而无端受孝廉之辱,此耻永世不忘,今面对列祖列宗,以血起誓。”
血誓?这可是最毒的誓,看来爹真是铁了心让我读书。
那就横下一条心,读吧。读两本书又不会死人。
爹用菜刀划破自己的右手,鲜红的血液滴到了白色的碗里。当滴到二十滴后,爹将碗递给娘和我。
家族血誓,还是二十滴的这一种。这是我们圣裔最高的誓言,任何人不得违反,否则希露奈女神将会在我们去世时消灭我们的灵魂,不得转世投胎。
豁出去了。
我和娘分别用菜刀的其他部分划破手指——因为怕与别人的血液混了,然后同样滴了二十滴在碗里。
全部流程完成后,由爹端起碗来起誓。我注意到他的血还在向碗里流,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如何。
“定义。”
定义?这不是魔法吗。
“不许胡思乱想!不要在列祖列宗面前失礼。”爹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
“是、是。”
“定义:大清国江东省弘德县之十五岁少年孔大用·特蕾莎,生日大清乾昌十二年己酉六月初一巳时,即日成为我上国自始皇帝甲子至今之最强之人。”
“有所成就前,孔大用必须身着女装,不得改扮男装。为巡抚,脱外女服。为总督,脱内女服。为殿阁大学士,即焚洗辱之骰,告先人以无罪。定义毕。”
???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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