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泛起了鱼肚白,傅莫起了身,不再与钟谷离争论了,只撂下一句话。
“时间不早了,走吧。”
闻声,钟谷离也起了身,原本还轻松的氛围一下子又被这句话给压迫地粉碎。
他垂着目,将在地上睡着的村民轮廓摄入眸中。而后,迈开了步子,但,却是将脚悬在半空,迟迟不肯下落。
“你不打算和他们道个别再走?”
——傅莫开了口。
他没有同情钟谷离,只是单纯观察到了他对村民的不舍但又想不辞而别的矛盾心情。
傅莫知道钟谷离应该明白的,这一去,他钟谷离便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为什么……
“没有告别的离开,对他们对我…都没有那么痛苦。”
钟谷离叹了口气,牙齿轻啮了下。
他明白,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再也不能和茶小二一同谈着一天的艳闻轶事,再也不能被老板娘提着领子强迫吃霸王餐,再也不能去摸黏着自己的稚童的小头,再也不能去给伶仃老人讲述故事了。
他舍不得他们,他们也舍不得他。
所以他同时也知道,他们定然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让自己去赎罪,肯定是要纠缠一阵子的。
但——自己有罪,自己必须得还清,否则,自己的罪迟早会波及这些无辜的村民。
所以他不能停顿,所以他必须要离开。
所以…这种纠缠不清的告别,从一开始就扼杀掉好了。
不需要怜悯,不需要纠结。
只要扼杀掉。无论对谁,都是好的。
钟谷离这么想着,那脚,终于落到了地上。
——缓步无声。
两人慢慢走出了小镇,回了那片雾松林,被傅莫吹散的雾又回来了。
仍是那样叆叇,仍是那样厚重。
但此时的松针却没了诡谲姿态,只是静静的被雾压地下垂。
钟谷离终究是没忍住,他回了头。
那鳞次栉比的房屋此刻已经被雾模糊地隐约不清。但在钟谷离眼中,他却能清楚地看见每一片瓦、每一块砖。
并不是眼力好,而是因为过于熟悉了,所以记得深、记得牢。
“……我可以…再看一会儿吗?”
小声地,微弱的声音从唇角钻出,遨游在雾气里,涌向了傅莫的耳。
傅莫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傅莫并不喜欢做这拆散人的事。
但他此刻又不能不做,因为钟谷离是魔尊。
他杀过人,手上沾了血——而且沾上了的还是能匡扶天下大义的人的血。
他有罪,且罪大恶极。
无论如何,赦免他,傅家不会同意,泯成齑粉如烟消散的往生者不会同意,这天下的正义之士不会同意,傅莫自己,也绝不会同意。
他除魔奸邪,没有理由因为他目睹了一个魔尊的好就去反思他那板上钉钉的罪行是否真的值得被宣判死刑。
退一万步来讲,如果真的有,那他之前消除的其他魔物万一也有善良的一面呢?万一连那些个英雄好汉所斩杀的魔物也并非如此邪恶呢?
这等动摇仙基,罔顾人伦的事情,傅莫不想去多考虑,他只能攥紧了掩藏在袖下的手。
用力地、用力地——把手指嵌进掌心。
“看够了吗?”
半响,疼痛才从手掌爬上了大脑,傅莫十指一颤,松开了手,并看着那雾中格外显眼的墨影,出了声。
“没…我想多看一会儿。”
钟谷离虽然有时会想着正道人士快来,好早早收了自己。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没能做出自己当时计划的那种洒脱和平淡。
反而,不舍的情绪随着步子的增多越发的深重。
他知道自己此去必死无疑,所以他想过不连累村民,早早和他们撇清关系,然后逃走。
但是,他终究是狠不下心去离开那些淡淡而温馨的笑,去离开那亲切而友好的一声声“魔尊大人”。
但假如,假如他真的能狠下心,抛弃了他养育的孩子们。但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只因为他是魔尊。
他不再去想了,只是看着…看着…。然后把这个村庄融进眸、烙进心。
“走吧。”
钟谷离终于撤回了眼神,转了个身面向傅莫,伸出了双手。
“我不绑你。反正不管何种缚灵线都是捆不住魔尊的。”
“……那你不怕我跑了吗?”
“我能看住你。”
——笃定无疑。
钟谷离还没明白,傅莫的手就早早点上了他的额头。
温热的液体粘着自己的肌肤,在沸腾、在溶解。
“血囚…?”
钟谷离瞪大了眸。
血囚是以血为引,将被囚者的气血与献出血的人身相链接。
两人间隔不能过远,否则被囚者将会气血均虚,远到一定程度就会因气血虚而猝死。
另外,若献血者死,被囚者也活不过半个时辰。
这法子是缚灵者用来囚禁极其危险的魔物的。
但,那也终归是魔物。
钟谷离是谁?他是魔尊,这等法子不过雕虫小技,别说离得远了,就算是傅莫死了,钟谷离也只是会疼那么一下罢了。
明明应该有其他更为复杂保险的办法,为何傅莫偏偏用了这一个呢?
他又不是初级缚灵者,这种低级的错误应该不会犯才是……
“血囚虽然对你没多大作用,但是一旦触发,会让你疼上一阵子的。”
像是听到了钟谷离内心的疑问,傅莫开了口。
钟谷离这一刹那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是抓住了自己怕痛的把柄,以此来做牢笼,锁住自己。
这可真是——太可恶了!
暗地嘟囔一声不妙,钟谷离便吼了出声
“?!?!?求求您换成缚灵线好不好!”
“不行。”
“求您了…用其他什么复杂的咒术都行!”
钟谷离哭丧着脸,就差跪在人面前抱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蹭人衣服上了。傅莫安安静静拉开了些许距离,眉毛一挑,嘴角一勾,转身便走。
“那你就在这儿闹腾吧,待会疼起来…”
话音未落,钟谷离肩头就本能地一颤,不敢再落后,万一不巧超了范围,那感觉可让钟谷离受不了。
他只好一步一步紧紧跟在傅莫身后,低着头,抽抽搭搭摆弄着袖口。
很快,雾散去,松退尽。眼前变成了一条有点冷清的石板路,绵延弯曲,延伸到被层层树荫遮蔽起的一大片房屋那边去。
青瓦碧墙,如此清寒的地方显然不是傅莫的目的地,钟谷离看了眼正目视前方的傅莫,怯怯地问:“那个…这儿是那?”
“极南灼羊的一块小地界,你连你们村子坐落在哪也不知道?”
钟谷离当然知道。
——极南灼羊,四国中的南国,其中部往北面终年烈日当头,被称作连魔都无法忍受的地方,民风热辣,居民基本上也是清一色的肌肤黝黑。但鲜有人迹的边陲附近却不被阳光如此厚重恩泽,显得有些清冷。也是因前半太过毒辣才让他人想不到这边角居然还有这么清爽惬意的存在。
钟谷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这儿——这么个不起眼的角落,栽上松,放上雾,在雾松林深处又建了个村子,安置那些个孤儿和他们的子女
“我知道是知道…可这边几乎是整个大陆的最南边了,而你家不是在极北冥虎的最北边那个角吗?”
“不错。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们就这么走着…?”
“不然呢?用飞的吗?”
“你们不是天神居在地上的一族吗?!为什么要用走,就用飞的不好嘛!”
听到钟谷离这么一说,傅莫陡然停了步子。转过身看了眼钟谷离,半阖了眼睑。
“你不知道四国战乱刚定,各国境内外来者都不准使用灵力仙法吗?”
“???????哇…还打仗了吗?”
“信息落后…。”
“在这么个小角落里信息不落后才奇怪吧?!”
“可你不是魔吗?你的情报网呢?”
“……………………不好意思没有情报网我还是魔尊真是不好意思!!!”
被突如其来的质问一下打击到了的钟谷离捂着胸口踉跄退回了半步。
还不等傅莫下句损他的话出口,钟谷离自己便开了口。
“话说…为什么打仗的啊?”
傅莫半句损话阻在嗓子眼里颇为难受,所以回答也没了好气,只是简短撂下个“中部资源。”便拂袖转身继续走着了。
但就这四个字,钟谷离也猜了个差不多了。
他对局势有着天生的敏感,所以在一开始,这片近似正方形的大陆被极西濯鹿国、极东晟龙国、极北冥虎国、极南灼羊国四国占领,剩着中部一块地,其各种归属权说法莫衷一是的时候,钟谷离就有种潜在的感觉
——这四国,迟早是要打起来的。
但他着实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打完了。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
这极北冥虎国这地方原本是陆家地盘,但当年一族仙家——傅家突然搬来极北冥虎,陆家便准备抱好这个大腿,所以赶紧把极北冥虎陆家的名号改成了极北冥虎傅家。这傅家也不愧是仙族,整顿片刻后就立即在在那极北冥虎那办了个缚灵一界,专门整治突兀出现的魔兽,匡扶整个大陆的正义,后续发展如火如荼,各国也有了些许的缚灵者,不过他们按道理来说,他们的本家都是傅家。也就是仙族的了。
所以四国战斗一开始,秉持着除魔奸邪不顾凡尘的仙族傅家便立刻下令各个缚灵者不得参与此事,说明白点就是你们斗你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活儿,两不耽误。
没了这一大战力,基本上势均力敌的四国可就苦手了,虽然对突然撒手不管的傅家颇有怨言,但毕竟那是仙家,说不得管不得。
所以都打起来了便不好马上就撤回,便硬着头皮继续打着,不过大概是最后眼看就是四败俱伤,各国很快就讨了协议,平均分了中部的资源,这才没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吧。
把事情想到这儿,钟谷离轻轻晃了晃头,唉了一声,谁知道傅莫捕捉到了这一声唉立刻再转了身。
一个不留神就与紧跟着的钟谷离撞了个满怀。
但傅莫并没有在意,而是开口问道:“你这莫不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很好理解吧?”
——一刹,傅莫呆若木鸡。
那张棱角分明,俊朗出彩的脸上写满了“你这家伙原来不是个傻子啊”。
“喂……!!你那什么表情?!一股子‘你这家伙原来不是个傻子啊’的奇奇怪怪的感觉…!”
“有点震惊,本来还以为魔尊是个哭包呆瓜了。”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偏见!?”
“正常人第一次遇见生气喵呜看见老鼠却抱头乱窜,撞到墙还要哭一阵子的魔尊有这种反应不是应该的吗?”
傅莫两眼虽然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和清冷,但不知为何钟谷离却总隐隐约约觉得这眼里闪过几丝怼自己的愉快与兴奋。
“你才是魔吧…。”
钟谷离低着头,两脚漫不经心地挠着石板,委屈地说了句。
“哭包魔尊你说什么呢?”
“我才不是哭包。”
“哦——我撞到墙了,很疼,想哭,呜呜呜,人家害怕老鼠,好讨厌喔。”
傅莫按着记忆一脸嫌弃地捏着嗓子用细声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
钟谷离陡然停止了行动,咕呜一声蹲到了地上。
傅莫不知为何内心竟不想放过对方这示弱的举动,双膝也不由自主的弯曲,继而蹲了下身,侧了侧头,在钟谷离耳边继续说:
“救我救我,有老鼠,不救我我就喵呜凶你。”
傅莫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严苛强调道德礼仪的家训,全身心投入到了用黑历史怼钟谷离的快事中。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看着钟谷离那皱眉嘟嘴,一脸憋屈的模样竟会让自己如此舒畅。
“啊呀——好疼,要吹吹!不吹吹我就在地上哭哭啦?呜呜呜”
“啊——地上居然有老鼠,好怕怕,呜呜呜,人家要抱抱亲亲还有举高高!”
“哎哎哎?我已经一个时辰没吃饭啦?肚子饿饿的,咕呜咕呜……呜呜呜呜呜人家肚子饿饿啦!”
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痴迷。
傅莫甚至双手按着钟谷离的头抬起来,在他耳边抑扬顿挫地捏造着格外恶心的话。
“大坏蛋!!!”
终于忍受不了了,钟谷离怒吼一声伸出了手把傅莫的五官揉向一处。
傅莫也丝毫不示弱,一下子扯起他的脸向外捏着。
“——呜哇!!!!”
就这么一下子,钟谷离便哭出来了。
“还说不是哭包?”
“呜…呜。你…你要是我,你也觉得疼!”
“为何?”
“我对痛十分敏感,就像我这样拍一下你的脸……”
说着钟谷离就伸了双手准备狠狠拍上傅莫的脸,但看着人那一副随时准备还手的模样钟谷离不由得打了个颤,然后就把指腹轻轻压上人脸一下迅速收回接着说,
“你可能觉得没什么,而我就会觉得你手上是带着钉子扎进我的肉里……!!!你能想象的到多疼吗!”
“嗯。”
意外的,没有一丝丝质疑与争论,傅莫点点头。
钟谷离拉了拉他鬓角垂下的发簇。
“你终于能明白我的苦衷了?”
“我只是觉得我选择血囚来对付你实在是太明智了。”
“你居然是在嗯这个吗?!有没有人性了?!”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把你定在这儿自己跑远了这样就让你生不如死了。”
“……你为什么不去做魔呢?”
“你想看我变成魔?”
说罢傅莫陡然起身,左手一挥就准备把定身术按在钟谷离身上,见状钟谷离很及时地抱住了人大腿。
“……?!对不起我说说玩,别把我定在这儿!!!”
“撒手……。”
“你先答应我!”
“我开玩笑的…你给我撒手!?”
“真的…?”
“反正你都是要被处死的人了,我再怎么折腾你你有什么意义?虽然挺爽。”
“你说了挺爽吧!”
“……。你听错了。”
“你说了挺爽吧!?!”
“……你再不撒手我就引老鼠过来了。”
俗话说得好,一物降一物,钟谷离一听见老鼠赶紧顺着傅莫身子爬了起来,而傅莫则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满脸晦气地把他从身上赶下来。
虽说过了会儿傅莫冷静了下,顺便还把心里奇奇怪怪的一面敛了起来,不过同时也让钟谷离半天不敢说话只能一边擦着止不住的眼泪一边跟在傅莫身后还要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再像刚刚一样狂怼自己。
不知不觉,小石板路已经到了尽头,面前就是错落有致的房屋,傅莫环顾了下,不由分说便拉着钟谷离的袖子走向西北角的一个成衣铺。
“你去换身衣服。”
“怎么了?”
“你这一身衣服诡异的很,让人看着不舒服,半道上要是有别的缚灵者认出你是魔尊那就不太好办了。换件浅色的,钱给你。”
傅莫这是完全不想让人拒绝的意思,把钱袋塞钟谷离手里便随手一推,把人“送”进去。
钟谷离没得办法,只好任人摆布,随随便便选了件浅蓝色的长直裾,匆匆和不怎么言辞的老板交了钱,又在内阁换了上来,把那件墨袍和头上暗黑色的玉冠化作粒子逸散后出了门。
“好了…。”
钟谷离浅浅说了声,半耷着眼皮看向傅莫。
却看见对方一脸震惊。
……莫不是自己穿错了?!
还不等细细考量,傅莫的声音便传入了耳
“你真的…是魔尊?”
——并非讽刺,这次是纯粹的疑问。
钟谷离此刻两鬓留着俩撮到锁骨的垂发,三七的斜中分刘海刚好半遮着柳眉,白玉冠被银钗定了一丸发簇,剩下的长发便顺贴的披散着。一袭浅蓝色直裾,衣角上用白线绣着堆叠的瑞云,一双眼角下垂的桃花眼配合着那柔长蜷的睫毛显得文雅温柔。
虽说原本因为黑袍黑冠给压得不怎么显露,此刻换上这身衣服倒是给人一股子得道仙人的感觉。
“你真的是缚灵者嘛!”
钟谷离毫不示弱地回应,傅莫这才反应了回来,左手轻捻了下眉心,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条串着参差排列的三个镇魔珠的缚灵线。
“戴上,这个能隐你的魔气,你其内为人灵,戴上这个以这边道行的缚灵者是看不出的。”
“…………你要让我逃跑?”
“你在说笑话?”
“那你干嘛让我装成普通人。”
“魔尊横空出现在极南灼羊,你猜猜能闹出什么乱子?”
这么一说钟谷离便不再说话了,只能低声哼哼两句,把缚灵线系在脖颈上又埋在交领下。
“天色不早了,先找个客栈落脚,明早继续走。”
被傅莫这么一说,钟谷离才注意到那被远方群山遮掩了一半的红日。
他点了点头。便又跟着傅莫寻了间客栈,要了两套房间,各自住了进去。
好不容易脱离了那个危险的缚灵者独占一个屋子,钟谷离满心欢喜,以至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希望现在的时间多长一点。
然后渐渐、安详地裹着被子入了梦。
可就在半夜时分,他骤然睁开眸子。
没错,他能清楚的感觉到
——不妙——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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