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语留下来观看了上午的这场交接仪式。附近被破坏的街道已经用警告横幅全部围起来，清晨有不少人围在横幅的边缘看着被摧毁的街道景象，空气有些湿润，横幅上不时会有凝结的水低落下来，沾湿围观者的衣服。被袭击的博物馆北馆也暂时关闭了，主办方在博物馆广场上搭建了一个平台，将本次运到的部分藏品在上面作了展示，威廉的那枚圣保罗奖章被放在最中央的位置，语站着广场的边界处，几乎看不清它的轮廓。
围栏内部坐着很多邀请来的人，但更多的是围栏外那些凑着热闹聚上来的观众，他们不厌其烦地听着各种人物的各种讲话，看着各种签字还有交换文书，简直将它们当作了闲暇时的娱乐，语在一旁打着哈欠，耐心地等待着，相比起昨晚的紧迫，现在倒显得既普通又无聊。
没有任何事发生，仪式一路顺利地进行下去，最终负责人和另外一个身着西装的家伙一起将装着奖章的盒子举起来，像是要向所有人展示一下般，随着一片掌声，仪式便就此结束了。
各种备后的工作处理妥当之后，渡自己过来找到了语，他表情放松地看向他，似乎在赞赏他的协助。
“大哥。”语打着招呼，直接向渡伸出了手。
警探长随和地哈哈一笑，“委托的报酬你就放心好了，我会亲自送来的。”
语叹了口气，“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
“所有发生的事，各种各样的迹象，与其说已经结束了，倒不如说更像一个个起点。”
“说来昨晚你也说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发现的东西或许比大哥想象中要多得多，但，”
语狡黠地一笑，“我现在只有一个直觉，就是您肯定还会给我们下一个委托的，事情到这里不算结束。”
“或许。”渡表情微妙，“事情结不结束，我说了是不算的。”
“再见，”语摆摆手，转头向街道那边走去了，“我说不定可以小小地期待一下。”
言望着远处坡脚下的铁丝网，那里似乎是什么工厂之类的地方，正前方的远处，一条笔直的公路横穿过墓园的正门，在晴朗的天空与满坡的青草衬托下，尽头处坡脚下的墓园显得宁静而幽深。走了太久之后，言渐渐地觉得腿开始发酸了。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坐车到正门去啊？”
怜的心情似乎和朗照的天空一样好，表情微微笑着，“偶尔出来在草地上散散步不也是挺好的吗？”
自从博物馆的事情结束之后，言就一直觉得怜变得怪怪的，他的表情越是像这样放松，眼神中的担忧就越是明显地流露出来。
他试探性地问了问，“为什么今天会想要到墓园来呢？”
怜掉头盯着走在他身后的希，很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因为……希她似乎一直想再见一次高个子，自那以后精神越来越不好了，几乎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睡觉，偶尔醒着也一直在念叨着高个子……所以我想带她来见见他。”
风刮了起来，和煦的温风吹拂着三人的头发还有脚下轻柔摇曳的青草，泥土的清香随风传进了他们的鼻子中，身体沐浴在这样的和风之下，似乎又重新活得了活力。希抬起低垂的头，眼睛仿佛又重获了明亮，像是看见了前方的希望一般，越过他们两人，向连绵的山坡尽头跑去。
“希……”怜看到后也紧追了上去。
从上空纯白的层云之间，传来了飞机划过天际的声音，言与怜抬头望去，在他们正上空的位置，一架飞机在闪烁的天空之上，拖着长长的痕迹，越过这片绵延的丘陵，正在飞向两人视野的尽头。两人追逐着前方的奔跑的希，也像在追逐着上空那白色的轨迹，身体萦绕在强风之中，翻过了一个又一个低矮的山坡。
言真想就这样躺进青草的怀抱之中，但他们只能这样一直追着，最终穿过墓园那狭窄的铁网门，走进墓园中石砖铺就的小径之中。四处都不见刚才希的身影，怜明明没有让希离自己很远的，但一走进墓园清静的小道上，希就仿佛躲进了两旁的矮草丛中，消失在了怜的视野里。
“希……”怜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但一种失落的预感袭进了他的心头，“小言……”他回头看了一眼言，确定他还在自己身后，接着又继续沿着小径去寻找希的踪影。
怜大概是知道希在哪儿的，但填满他内心的想法却是希不会再回来了，他无法挽留。一路上由着露水沾湿裤腿，怜与跟着的言渐渐放缓了自己的脚步，最终来到了环的墓前。这座新立墓旁的泥土似乎都还十分松散，石板前靠着一束鲜花，似乎清晨有人拜访了他，留下了这份礼物。尚未枯萎的花瓣在石板单调的白色中十分鲜明，希闭着眼睛，蜷缩着躺在了花束旁，眼角的泪水流满了脸颊，因为过度的疲累而渐渐陷入深眠。
“希，”怜试着呼唤了一下她的名字，他欣慰地看到她的嘴角动了动，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睡着了。
怜呆愣地盯着那枚自己标记在希身上的小小子阵，形状颇像个小写字母“i”，它散发出的能量越发微弱了。出乎怜预料的是，在这具瘦弱的，怜从未察觉到vision能量存在的身体里，此刻突然向外散发出了异乎寻常的能量，它们无法再继续凝结，四散在了空气当中，化作了与墓前花瓣相似的色彩。每散失一点，希的身体就要缩小一寸，在这绚丽的光彩之中，希的体型渐渐地发生了改变，两人眼前不再是那个一头棕色长发，身形纤弱的女孩，而变成了一只棕白色相间的小猫。
言看到怜的泪水从眼角止不住地涌出，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间时，自己心中也袭来了一阵芜杂的心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很喜欢她吧……很难过吗？”
听着言那安慰的语气，怜倔强地摇了摇头，宽慰地笑了，“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感慨吧，这个术阵真的完成了它的使命，找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猫。”
他俯下身，想要用手去轻轻抚摸熟睡中的小猫，半途却又收回了手，不忍去打扰它的睡眠。怜向讲故事一般温柔地解释着，“这是奥术学中的一个童话，你知道吗，小言，据说高度凝集的能量在某种极其罕见的特殊状况下可以化为人形，他们是有着自己的生命与意识的，”说着怜又淡淡地笑了，“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或许，在环身临险境，意识到自己已经求生无望的时候，他看到了它，看到一双即使在厚重的黑暗中依旧显得如此深邃而神秘的黄色眼睛，所以他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自己全部的能量，回忆以及事件的真相，而她很好地完成了他的嘱托与愿望。她真的很了不起……”
“最后，你收养它了吗？”言问向坐在对面的怜，他看上去胃口很好，自从希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怜心中的负担终于落了地。从大学食堂的窗口望去，外面阳光明媚，交织的校道上行走着各式各样的人，心情放松地看着人们匆忙的动作有种莫名的惬意感。
“我没有太多时间能够照顾它，所以把它托付给花店奶奶了，”怜也抬起头，顺着言的目光向外看去，“你想陪我再去看看它吗？”
从街道上看，花店里宁静而温馨，明亮的店面中，各种色彩的花冠悠闲地摇曳着，在店铺侧面最显眼的台子上，言望见了一排浅蓝色的无尽夏。
无尽夏的后面是一道木制的小门，奶奶从那里走出来朝他们微笑着打招呼，木门之后是一间雅致的小室，壁橱的格子上放着各种各样的花包，让整间小屋里充满了细微而令人舒适的玫瑰花香。
希就蜷在壁橱的顶端，怜在下面呼唤它的时候，它才微微睁开倦懒的双眼，从上面蹦到了怜的怀里，听到动静的黑猫也从后面的内室里钻了出来，跳到角落的一张木藤椅上。
怜和言坐在小桌旁，希盘在怜的腿上，奶奶从对面给他们递来了那令怜印象深刻的花茶，带着一种温婉的笑容向怜讲述着这只小棕猫来到花店后的各种故事。言坐在一旁静悄悄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间花店，但奶奶却待他像一个熟悉的邻家小孩一样，他眼神偶尔会瞟向店里一些别具心意的装饰，内心暗自感叹奶奶在平静的生活中所发掘出来的别致诗意。
“我希望您能和它就这样互相陪伴下去。”听完奶奶的讲述过后，怜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地低下了头。
“当然，这样的日子能过很久。”奶奶一直保持着那个温柔的表情。
回家的途中，言也一直在回想着这位奶奶和她轻声细语的讲述，就像小时候的床边故事一般，但这是阳光充足，安静而透明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老爸给他说的那些关于奥德修斯的冒险，明明有可能在独处的孤独空间中窒息，在奶奶的口中却仿佛是理想的生活。
言思考着自己是否也有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打开了进家的门。家里面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在家，暮色笼罩住整个画面，逐渐困倦的天空迫近落地窗，将无人发声的房间卷入其中。言往前走了两步，感到了一丝无助，想转身把门关上。
“哇呜！”悠突然从门后面蹦了出来，言吓得连退几步摔坐在了地板上，悠看见小儿子那个眼角挂着眼泪的怂样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走过去掐着他的脸蛋，“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胆小。”
“明明是老爸你趁我想东西的时候吓我……”
“欸？想不到你也会多愁善感的吗？”
“什么啊……我在想正经事呢。”
“哦？脸都变红了。”
“明明是被老爸你掐红的吧……”
“你哥也快回来了，和我一起吓吓他。”
“您是有多无聊啊……”言揉了揉刚才被悠掐着的脸颊，“还要躲在门后面吗？”
悠摇摇头，“门后面怎么可能藏得了我们两个，躲你哥床底下去。”
言望着这个一脸精神地做着无聊事的老爸，一旦换下了平时那副慵懒的表情，他看上去就像个带着他一起恶作剧的大哥哥一样，嘴角带着坏笑。但老爸也只有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才会打起精神，想到这里，言无奈地叹了口气。
言就这么被悠拉到了语的床下躲着，“喂，我们这样要躲多久啊。”
“嘘，”悠用手指做了个安静的动作，“要有必要的耐心嘛。”
言就这样一直呆愣盯着眼前的某处，直到前厅传来了门打开的声音。
悠悄悄地在言耳边安排，“等下他过来了，我们就一起拉他的脚。”
安静的环境中语那熟悉的脚步声一直在耳边回响，不一会儿他的腿就出现在了门口，径直走到床边放下了自己的背包，之后转过身去看向窗户。
就是这个时机，悠朝言点了一下头，两人便各自伸出手去抓住语的脚踝，把他往床底下拉，但语似乎并没有慌神，而是站稳了自己的重心，一股寒气从语的脚边传进了床底下，两人顿时冻得瑟瑟发抖，手也跟着抖动起来。
“喂，你们两个笨蛋到底在干嘛？”语扶着床沿，弯下腰来看着底下的两人。
悠慌忙陪着笑脸，“哎呀，这不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嘛。”
“这个玩笑也太蠢了吧……”语一副蔑视的表情，“你们两个快从我床底下出来。”
两人爬出来的时候，站在一旁监督的语还趁他们露出脑袋的时候狠狠敲了一下，“以后不许再开这么奇怪的玩笑。”
“只是这次失败了而已嘛。”
“你还想玩吗？”语阴沉着脸向悠做了个微笑的表情。
“对了，”悠转移话题地拍了拍手，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光顾着和你们玩，我都忘记做晚饭了。”
“你们两个笨蛋……这种事都会忘的吗？”
言马上为自己辩解，“我也才回家没多久啊……”
悠搭住言的肩膀，“没事，我请你们出去吃吧，想去游乐园玩吗？”
“现在吗？”
语看了一眼窗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都已经快晚上了。”
“没事，”悠摆摆手，“只有晚上才能在摩天轮里看见城市的夜景嘛。”
夜间的游乐园就像一只漆黑巨大的鲇鱼一样伏在地表，失去了白天的开放感，如同一个封闭的空间。灯光从地灯和挂在游乐设施上的霓虹处散发出来，稍微能让人看清周边的景象，但一层薄薄的黑暗依旧遮在眼前。
言吃着手里的棉花糖，自然地走在最前面，身后悠和语并行着。
“你不吃吗？”悠看语一直没抬起握着棉花糖的手。
语撇撇嘴，“我不喜欢吃甜的，还是留给言吃吧。”
“欸，你的留给言吃的话，”悠把自己的那份递到了语的嘴边，“我的这份就给你吃吧。”
“都说了我不想吃甜的……”
“难得吃一次，尝尝嘛。”
道路前方出现了通往摩天轮的指示牌，抬头望去，那个巨大无比的摩天轮此刻正横跨整个天空，闪烁着绚丽的光彩，越过脚下的树林，向视野外无边地延申出去。
言兴奋地穿过小径，冲到了售票处前。工作日的晚间，言前面只有稀疏的两三组人在排队，很快他们三人便搭上了这座纵览城市夜景的旋转缆车。
从脚下游乐园茂密的树林与彩灯出发，随着高度的提升，视野像是从脚下平推过去一般，逐渐移到了远处。亮着灯光的一排排居民区，在黑暗中夸耀而闪亮的高楼大厦，从城市边缘露出一角的环城大道，依次在他们眼前升起。
看着语默不作声地注目着窗外的一切，眼中闪出由反射而产生的亮光，悠体会到他在某些地方意外地像他的母亲。窗外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幽暗，依旧能望清各种建筑的轮廓，甚至能隐隐看到在低空巡逻的飞机。
城市真的成长了，就像两个孩子一样，破碎的拼图被人拾起，渐渐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图像，留下不再成长的他。拼图的缝隙被巧妙地连接，到达摩天轮最顶端的时候，悠脑子里满是这样的想象，神秘的事物正纵向穿越这些缝隙，生活在拼图平面的人完全不可能察觉，而这座垂直于都市平面的摩天轮，恰恰与那些神秘同在。
怜离开宽敞而宁静的客厅，从二楼登上了屋顶。这片平台是家里最高的地方，但却没有任何遮掩，怜听凭着夜晚的强风吹乱自己的头发和外套，静静地抱住膝盖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远处游乐园处的摩天轮已经被各种华丽的彩光笼罩着，从夜的水面浮现，吸引住了怜的目光。它仿佛一座幻觉中的建筑，与其他一切都无关地注视着周围，久久地凝视着它，怜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样一只冷漠的眼睛，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是单纯在看着。
他看见自己正坐在摩天轮的中轴处，绿色的头发被风吹乱，遮住了眼睛，绚丽的灯光在身边闪耀着，缆车旋转着发出机械运动的吱呀声，但自己却似乎在沉思着，微微地低下了头。这里是城市与另一个场所的港口，他只是在观察着从自己身旁流过的野心吗？或者他是在思考着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说到底这个人究竟是在怎样的处境中呢？怜并不知道，而只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周围空气中散布的低温。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悄悄地流逝。寒冷战栗也好，前路切断也好，只要太阳升起，便能突破夜晚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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