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这样看来，我们各人必要将自己的事在神面前说明。
——《新约·罗马书》14：12
废墟的火光照亮长长的道路，悠藏在一半的阴影中，缓慢地前行。
在悠的印象中，蓝语有着一头雪一样柔软的蓝色秀发，黑色深邃的眼眸像猫一样，就算整个身子蜷缩着睡着的时候也有着猫一样谨慎的姿态，总是不停地在防备外界，自顾自地沉思，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当中。悠时常惊讶于她的想象力，只要给她一点甜食刺激大脑，她就能生产出许多奇思妙想，悠的冒险精神就是在这些幻想牵扯出来的各种各样的事件中被满足的。悠很想再一起陪她去做那些陪猫旅行之类的怪事，而且，悠还记得，她小小的脸软乎乎的，很好捏。
他顺着感觉与废墟的景象走了很久，他觉得肩膀很沉，现在他停下了。
蓝语就躺在悠几步远的废墟之中，虽然黑灰色的沙土掩盖着她的身体，但她一头还没有失去光泽的蓝色长发依旧很显眼。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还是平时的睡姿，像一只蜷缩的猫，但被荒芜的象征遮盖了半张脸的她，看起来已经没有再站起来的打算了。
悠走到她的身边，跪了下来，感受到废墟之上的沙砾狠狠地刺疼了自己的双腿。他轻轻抚开了她脸上的尘土。他想再试一试，捏捏语的脸颊，但他的指头几乎无法动弹。他感受到了自己体内血液的沉重，他太累了，赶了太久的路，紧抓着几乎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无论是对他，还是紧闭眼睛的她。从之前关键的某一刻开始，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如何转动似乎都和他们两人无关了，但悠现在才被迫肯定了这点。“明明……叫你等着我的……”悠闭住眼睛，不想再让身体里几乎枯竭的水分从眼角流出去。
轻微的呼吸声打断了悠的思路，虽然细微，但悠仍然感受到了，他那全身肌肉近乎凝滞了的身体意外地对这些细小的事物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悠看到了，在蓝语倾斜着深眠的身体之下，在她猫一般蜷缩的中心之处，藏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她的双手紧紧地扣住了它。他要把她身边的碎石扔开。他觉得相比起这些石头，他的双臂更加沉重，几乎无法弯曲不受控制，但他还在抛还在扔，从她双手下方，抽出了那个还有着呼吸波动的襁褓。
“欸……这是……你的孩子……吗？”
悠的精神近乎已经要被身体拉垮了，他的视野黑了一半，向后倒去，一下坐在了锋利的废墟残石上，但脑袋还是拼命地向前倾，避免彻底倒下失去意识。
不过这一个震动似乎打破了只有细细的火焰燃烧声的夜晚，响声瞬间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悠身后的沉重爆发出了剧烈的哭喊声。
悠转过头去，“喂，别哭了啊……我又不会哄孩子……”他意识到自己的声带也没有力气继续运行了。
他又回头仔细看着自己双臂抱着的语的孩子。他轻飘飘的，那张脸和语一样软乎乎的，就像和他俩一起旅行的那个猫转世了一样。
他注意到眼前的蓝语慢慢地发生了变化。自从他将她怀中的孩子抱走之后，她的身体就开始被一种柔和微弱的光辉环绕着，整个身躯也渐渐消融在这一层光辉之后，化作了一颗颗轻轻漂浮着的小光点，顺着光暗交界的地方，一步一步地登上天空层云之间。
雪飘了下来。
蓝语刚才躺着的地方只剩下了那陪伴她的衣服。悠的目光一直定格在那里，看着雪一颗一颗的落下，慢慢地覆盖住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还活着呢……”不知道自己究竟保持着这个姿势休息了多久之后，悠终于对着自己怀里的那个孩子发出了感叹。他不想让雪填进两个孩子的襁褓之中。他判断自己应该离开了，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失去采取任何行动的勇气了。自己究竟该去到哪里呢？自己的命运之轮差不多也应该停下了，经历的已经足够多了，他那渴望激昂人生的冒险精神已经被足够满足，凭他拥有的这一切他理应去感谢命运之神了。虽然他所拥有的一切现在都在他眼前。
眼前。他的眼前是绵延的废墟，废墟上的火光，火光照亮的飘雪。夜空与火花相接的地方是视野的尽头，漆黑犹如梦中浮现的海面。那是座山，悠想，山的后面可能有海。他几乎已经要闻到海水掺杂进空气中的咸味了，沿海可能有港口，港口有着灾难后聚集着生存的人们。人为了生存是很坚强的。尽管他厌弃这种说法，但他现在却觉得这句话意外地为他打气。
他站起来，朝着那座山走去。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山鬼》的诗，夜间的山影有着异样的浪漫气息。他渴望把他脑中的这些联想告诉两个孩子，他要带着他们到幸存的人群们那里去，带着他们重建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生活这东西离他太远，而又太脆弱，所以他此刻无比地向往。他觉得这是为了两个孩子，但又觉得这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种私欲。
不见到其他人之前他是不能睡着的，悠告诉自己，失去意识的话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的。这一切中包含着他还残存的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这种火焰已经不能再在他心里熄灭了，只要想象一下那种情景，悠觉得自己是会哭出来的。
山间有一条河流，沿岸是布满沙子和砾石的小径，一直通向河的上流。这和他想象的那种深夜山间的密林不同，他还担心他会迷失在那种莽丛之中，这条小石子路与河流让他无比安心，近乎让他萌发了先睡一觉再走的念头。但他不敢再去选择了，自己根本没有这么多资本去做选择。现在走下去就好了。
他边走边看着两边山坡上高高的松树，枝头偶尔挂上了雪，一排排树立着仿佛一道壁垒，保护着森林万物免遭人间的灾难。水流淅沥沥的碰撞声在他脑中清晰无比，尽管有些时候悠已经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模糊一片，甚至是梦中的幻境了，但他依旧听得见叮咚叮咚的声响，让他明白自己的双脚还在往前移动。
第二天清晨暗色的天幕中露出一些白色的刀锋的时候，悠靠着切裂开的天空的微光，看到了山坡下的平原。两个孩子都在熟睡当中，一个在他的怀里，一个在他的背上。他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重量了，他们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悠觉得自己放下两个孩子的时候，自己的双臂也会离自己而去。但他看到平原了，河流尽头是海，河流入海处，悠向勇敢之神作的第一次祈祷终于被应许了，他看到了灾难之后生活重生之处。
在平原上，他第一次放下了怀里的孩子，喝了几口河里的水，之后条件反射般地重新抱起孩子。
“可能我们只要松懈下来一点，就再也没有往前走的力气了。”他明白现在自己的双腿必须行走，但他还是跪倒在河边湿软的泥土中，不敢往前扑也不敢往后倒，双腿发出了剧烈的疼痛。悠只好坐起来。他看着水流源源不断地先他一步到达那个终点，觉得有点嫉妒。那是个聚居地吧，在平原上铺展开来，看上去规模很大。从海面吹来的风像刀锋一样割着他的脸庞，还带着提神的咸味，悠把两个孩子的襁褓盖紧，觉得自己的身体几乎已经在快速腐烂之中了。
“你是过来逃难的人吗？”两个似乎是过来河边抓鱼的孩子向他跑了过来。
悠一直坚持着意识不要丧失，至少到他看到两个孩子终于安全的时候。在板车上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感觉和他一直所见的那个完全不同。灾难过去了啊，悠想到，恐怖的氛围终于不再陪着人们凝视天空了，人们的失去在那种天空之下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现在人们意识到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吗？或许他们只要抬头看看天空就会明白了吧。不可思议的暴力终于失去了他们的全部精力，开始在人们视野之外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
悠抱着两个孩子在板房中睡了不知道有多久，但当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口的时候，看到的是正午晴空的刺眼阳光，他仿佛像是出生之后第一次睁开眼睛一样。我的生活大概也是像一个婴儿一样重新开始了吧，悠看向两个孩子。
“您醒了吗？两个孩子都很乖地睡在您身旁呢，即使喂了一点牛奶也不会轻易动弹。”走进板房的老妪看上去表情很轻松，看来她感受到这场折磨她已经太久的苦难终于过去了。
“今年奇迹般有了个好收成。”这个农人看上去像是老妪的儿子，不过即使他们说这农户中的四个人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在一起生活，悠也不会怎么惊讶。
“魔物没有越过山或者从海里来袭击吗？这地方的天候还好吗？”悠在田埂上伸了个懒腰。
“似乎是有一位视者大人祝福过了河流的水源还有附近的海域，充满海水的空气就能吓退魔物呢。”
“说起来我经过那边的山间的时候，那边的植物确实很茂盛。”悠意识到他说的视者是指vision，“您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了？”
“其实也没有多久，”农人望向那边有些稀疏建筑的集聚地中心，“这座城市似乎是在原来的废墟上建起来的，原有的建筑很多连重建工作都还没有开始，最近人们才慢慢聚集起来。这是我种的第二季稻子。我有划船到港口那边去过，看起来那边最近兴起了很多工程。”
“灾难似乎已经渐渐结束了。”
“嗯，我们这里的人感受得到，有种生活重新开始了的热情。”
“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到的吗？”
“之后您有什么打算呢？”
“往城市中心走，去找一份工作，养活我的两个孩子。”
“那您可以帮忙用船运输这季的麦子到城里去吗？马上就收成了，余下的口粮之外其他的都可以卖到城里，那里就指望着这些粮食了。我会给您报酬的。”
“那我也来帮忙收割吧。“悠抬头看向晴空的太阳，浑身都有一种惬意感。
城市干道上的碎石似乎都被统一整理进仓库中了，很多建筑一层开着店铺，再高几层上去便是残垣断壁，但看上去危险的应该都已经被处理掉了。市中心那个窄窄的议会厅一旁便是募集劳动力的工会，收拾市内废墟还有建筑工人都有着不错的报酬，排在了工会厅招募木板的最上面，工会厅罕见地有个二楼，似乎是个餐厅之类的，不过不少人都只是在这里喝酒，悠注意到，另外的酒馆可能要到主干道尽头那边的港口区才有了。
因为人们大多聚集在这里，悠只好站着把自己的午饭吃完。他听到隔壁一桌的人似乎在商量着去附近的废墟中探险，应该能发现不少值钱的东西，不过除了船以外的交通工具似乎不多，车的话大多都已经不能使用，而且被收在城市仓库里，很难搞到。牛拉板车似乎是他们最佳的选择，悠心里想，或许他也可以和农户大叔一起去附近废墟探索一下，许多东西不仅值钱，而且对城市复兴也挺有帮助，这里不能永远总是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吃过午饭以后悠又回到了港口区，这里的海风吹着没有那种粘稠感，十分清爽，的确有vision祝福过这片水域。悠在河边一步一步走着，看着码头上工人上货下货，他甚至想着在这里的某处开一个小店，卖一些那种废墟找来的杂货。城市自身的废墟还在开发之中，无论是城市管理者，还是那些冒险者自发的，从港口路上的一些小店就能看得出来。
悠闲逛到了傍晚的时候，夜幕渐渐降临，港口附近的街灯都亮了起来。他在船上遇见了农户大叔，两人摇着船回去。悠抬头看着夜空中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仿佛一个从腐朽枯烂的身躯中刚刚诞生出来的婴儿，它将继承这个文明残存的养分然后快速成长起来，但现在它的街道两旁发出的那种橘色灯光却意外地让人感到温暖，仿佛冬夜童话中的火炉一般，引诱人轻轻地俯下身，去聆听它噼啪的火花声，还有群星寂静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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