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房间内,伊万诺夫侧身坐在落地窗旁,整个身子陷进了柔软宽大的雕花椅内,一手握着半杯酒,另一只手食指漫不经心的点着扶手,就仿佛只是在单纯的享受着下午明媚的阳光。
这样暖洋洋的让人不自觉变得懒散的阳光,忽然被一道黑影阻挡,伊万诺夫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出现在窗外的人影。
“总督大人。”人影微微躬身,然后诡异的径直穿过关的严严实实的落地窗,来到总领身边,立正行礼,低声说:“如您所料,屏障刚刚再次出现了异常波动,但无法追溯到来源。”
伊万诺夫食指微微一顿,随意地挥了挥手,于是那人再度行礼,如一阵烟尘般消失无踪。
他一个人窝坐在椅中,面色阴晴不定,最终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搔了搔短发撑着椅背站起身来。
他今天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似乎从他来到这边之后,这是第一次他重新开始酗酒,就像过去所在寒冷的战壕后那样,一杯接一杯。
酒精不再像过去会带给他强烈的醉意,相反,胃部的灼烧感缓解了他那仿佛要带着他的整个心脏坠入无底深渊之中的庞大压力,令他的头脑更加的清醒。
他知道自己或许在今天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
自1942年的冬天之后他从未有过这样惴惴不安的感觉。
他总是试图回忆起过去的那段时光,但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不相信马克思,恩格斯,或许他有那么一点相信列宁,但对于斯大林他欠奉半分敬意。
他只是不想看敌人耀武扬威的踏入他祖国的领土,因此尽管他被流放到了远东,顶去了张鼓峰,但仍旧还是回到了斯大林格勒,又前往莫斯科。
但是现在,战争的阴霾再次蔓延到他的面前。
他究竟是要阻止来临的敌人?还是阻止战争?
他了解战争的残酷,他并不畏惧战争,但绝不期盼战争。
对他而言,他曾经已经失去了他想保卫的一切。
但他有了第二次机会,有了更加强大的实力,更加庞大的权力。
他不允许同样的失败再度发生在这里,发生在他的第二故乡。
即便意味着他要背叛那个人?
为了许多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人,去背叛那个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帮助他在这里生根立足并给予他重任及信任的那个人?
他真的需要做一个决定。
总领猛地睁开眼睛,如同从睡梦中惊醒。
还是那个熟悉的午休间,身下是哪个散发着她喜欢的熏香味道的柔软贵妃椅,房间内的专配负责端琐碎劳动的人偶静静地站立在门口。
瞳孔缓缓地对上了焦距,撑着略微发麻的身体坐起来,她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毫无形象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身来扭曲着身体关节,拉伸着有些僵硬得肌肉。
来来回回活动了一阵,浑身上下随着血液的流通而有些微微发热,她停下了动作,像是有些疑惑一般盯着房门。
恰在此时,总督伊万诺夫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大刺刺的敲门声响起。
“总领阁下,我们需要谈一谈。”
她这才释然的理了理头发,原本打算坐回办公桌之后,可略一犹豫,改变了想法,径直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午安,伊万诺夫,你时间掐的可真准啊。”她意有所指的说,抽了抽鼻子,忽然又皱起了眉:“你对自己身上的味道有自觉么?大中午喝了这么多酒?”
发现来开门的竟然是总领,伊万诺夫也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将此表现在脸上,而是严肃的再次说道:“总领阁下,我有要事希望能与您谈一谈。”
“发酒疯的话我建议你去那边哦~”总领依旧站在门口,略略弯下身子俏皮的向伊万诺夫只出了训练场的方向:“我不清楚你大白天受什么刺激喝这么多,但是可千万别跑到我这来诉——”
“总领阁下,我的神志非常清醒,现在我希望与您单独谈一谈。”伊万诺夫打断了总领的喋喋不休,略微提高了音量。
“你这是清醒的表现?我越来越不肯定了。”总领睁大了眼睛,不过还是后退一步把伊万诺夫让进了门。
“你可别是打算趁着酒醉对我毛手毛脚的吧?”总领一边关上房门一边兀自“不放心”的问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调侃他还是在提醒他。
“隔绝。”伊万诺夫没有理会总领,而是皱着眉毛构建了一道法术屏障。
“哦豁。”总领口中漏出了一道轻微的感叹,也不知道实在针对什么。
“您已经打定主意了么?”屏障构筑完成,伊万诺夫毫不客气的开口询问。
“你是指?”
“您在这里,以及彼岸搞出的事情。”
“啊啊,停一下。”总领从伊万诺夫身边经过,很没形象的又倒在了贵妃椅上:“你要相信,我从来不是那种耐心匮乏到会在别人第一句话就出言打断的人,但是你得给我个解释。”她一手支着香腮,懒懒散散的问道:“我怎么唯独不记得自己给过你有关彼岸事务的处理权限?”
“这可不再是您跟魔王国眉来眼去的小打小闹了!我们拿什么去抵抗虫族同时向彼岸和本土发动的总攻?”
“啊哈……”总领皱着眉头长出了一口气:“总督阁下,你打算让我投降么?”
“这张战争完全可以避免,我们何苦去要参与虫族的内政?以我们的人民为代价?”
“以我们的人民为代价?啊,我知道你这种人,为了救十个人可以牺牲一个人,为了救一百人可以牺牲数十人。”总领满不在乎的说。
“您莫非要为了一个人去牺牲数百人么?您为的是什么?哪怕您告诉我这是为了您的一己私欲都比这样更有说服力!月盟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您父族牺牲性命才守住的基业么?”伊万诺夫的指纹愈发的尖锐起来。
“啊,这一共算是……四个问题,你还打算再追加么?你真的打算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么?”总领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我会听的,我会听的!”伊万诺夫努力的压制住甬道脑门的怒气,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躺椅上。
“都是些好问题……让我想想……”总领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蜷起双腿毫不顾忌的穿着鞋踩着价值不菲的贵妃椅,双手交叠放于小腹,忽略掉那条缓慢蠕动的尾巴,就是一副标准的心理开导叙述姿势。
“实际上你的这些问题对我而言可以整合成一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伊万诺夫,我不会说你眼界不够开阔,但我们的着眼点显然不同。你看到有人将要受难便想去救他,却不会考虑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变数——以你目前的视角根本不可能看到这些。”总领带着一副半睡半醒很是放松的表情缓缓地叙述道:“你看到了虫族的危害,你看到了问题的缘由,这很好。但就像你与我讲述过的,你原先世界的那段历史,不论结果如何,难道你们最终开战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们自己在前期想尽一切办法保存自身实力而避免战争么?”
“你要跟我讲‘如果’?”伊万诺夫额头的青筋明显的跳动了一下。
“我可没这么闲,当然,仅凭你的只言片语加上我的主观臆断或许过于片面且儿戏,但这就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至少你过去的祖国实力与对手近乎对等甚至略胜一筹,而对抗虫族我们几乎处在全面的劣势——你认为我们应当退让?”
“我们可没有掳走希特勒让德国佬直接发兵苏联。”
“实际上不管你们做没做他们最后还是发兵了——伊万诺夫,除非蓄谋已久,我认为你口中的德国佬不会为了一个人选择开战,但虫族会这样。另外你口中的那个什么……对方领袖,会在就任前夕出逃到其他国家?”总领挤着眼睛挑着眉毛,像是很纠结的说:“实际上还是那个问题——不管你们做没做,对方还是发兵了。虫族对我们生活的世界而言就是颗遗留的毒囊,或许它会在今天爆开,或许不会,但它最终还是要爆开。”
“所以你打算拿着棍子去捅那个毒囊?”伊万诺夫猛地一锤桌子,震翻了桌上的笔架。站在一旁的人偶悄无声息的走到桌前熟练的将桌面布置还原。
“我不会用棍子,我用的是管子。”总领抬手比划了一个动作:“你明白的,谨慎的刺入,放出部分毒气,使得它不至于立刻爆发。让周围的人发现这颗毒囊——诚然,我们会吸入一些毒气,但至少能保住命,也能争取到排除这颗毒囊的时间。说到这个——”他有停顿了一下,扭头问伊万诺夫:“你觉得世界上还有多少能够对付虫族的家伙?凭我对于外界大概有些过时的了解,精灵族的母树已经消失很长时间了,现在掌权的就是双蛇教那些你所谓的‘德国佬。’矮人族大概立刻就会被吞并,兽人族我也不抱希望,蜥蜴人跟人族刚刚才结束战争,虽然军备为解散但在下一代魔王与勇者未出现的情况下仍旧难堪大用,何况魔王国刚刚又出了那么大的变动。西边的千面领主以及依托世界规则的屏障带有领域优势的几名祖龙王倒是高枕无忧,但他们根本也不关心外界的死活,话说到这里——还剩下什么呢?这是我回答你的答案,月盟费事我父族留给我的基业,而是新龙族诞生的温床。”
“你绕了这么大的弯子……最后还是想说龙族不是么?我对这里的信仰无感,并不在乎你们所谓的侍龙派与灭龙派,但你未免把这一切看的太儿戏了!”伊万诺夫怒不可遏:“你这是再赌!拿着整个月盟去堵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我们现在面对的不但是虫族,还有来自魔王国以及人族,精灵族的夹击!我们拿什么去对抗?”
“我恐怕你……少算了一些,或者是故意遗漏了?只怕真正要面对的敌人,首先就是我们自己,我没说错吧,总督阁下?”总领把肺部基础的气息转化成一声悠长地叹息,而后才不咸不淡的问。
虽然早有准备,本次的来意伊万诺夫也未曾多加隐瞒,但听到总领挑明话头时冰冷的语气,伊万诺夫的新长还是不自觉的漏了一拍。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源自愧疚。
“伊万诺夫,伊万诺夫,我不得不说,你并不明白虫族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千万年来智族所有的信仰,所有的阶级,所有的律法,全部来源于恐惧。”总领的极力掩饰的语气中最终还是带出些许失望的语调:“源自对生存的恐惧,对繁衍的恐惧,对异族的恐惧,对同族的恐惧。他们崇尚强者,祈求强者的怜悯与施舍,甘于低人一等以求生机——这就是侍龙教派的由来,而对当恐惧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演化为愤怒,怨天尤人,指天骂地,而后舍生忘死,不顾一切,由此诞生了与之对立的灭龙教派。此消彼长,彼此敌对,彼此仇视。由此人们找到了目标,不在彷徨,结果两派变成了如今互相敌视,相互依存的畸形状态。我不是在说宗教的起源,而是与这个外来者讲述植根在我们这些原住民心中跨越种族国际的真正派系。”
总领像是感到疲倦般闭上了眼睛,这次伊万诺夫却没再说话,而是安静地等待着总领接下来的话语。
经过几个悠长的呼吸,轻缓到让人误以为这个娇小的女人是否已经睡着——总领才再度开口说:“但是与你一样,对于虫族而言我们同样也是外来者。‘虫族出现于世界诞生之前。’你有听说过这句话么?这些只在神话典籍中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真的……祖龙王们是有恃无恐,因为它们的位阶高于一切并且得到了世界规则的承认与加护。千面领主与虫族一般,也是这世界的原住民,当年是巨龙带领着各族群的祖先发现了这片土地,在久远的岁月中与重组相互厮杀并捍卫了自己生存的权力。诚然,所有种族都笼罩在对龙族的恐惧之中,但同时他们也生存在龙族的庇护之下。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更可怕的敌人。你不好奇么?精灵母树的传说流传已久,青教绿教也大行其道,可为何每个宗教内外最为尖锐的矛盾并非是彼此,而是侍龙派与灭龙派的对立?虫族的兴起到底意味着什么——伊万诺夫,唯有龙族再度复兴,我们才拥有真正与虫族抗衡的资本,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某个人。我们要捍卫的不受这个国家,而是我们生存的权力。这无关国家,无关信仰,无关对错。”
总领闭着眼睛转动头部,再度睁开是正好对上了伊万诺夫的视线,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只是为了生存。”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伊万诺夫眼神空洞的盯着地面,而总领只是面不改色的看着他。
最终还是伊万诺夫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所说的这些……根本算不上未雨绸缪,仍旧只能形容为毫无根据的假设。我不能在国家的生死存亡关头去为了一个不知多少年后或许会实现的目标而牺牲一切——我也不能放任您这么做。”他抬起头来盯着总领的眼睛,神情庄重肃穆。
总领露出了无奈的苦笑,翻身将面孔朝向里边,又是许久不再作声。
伊万诺夫也并未在紧逼,他清楚总领的能力,尽管已经大权在握,但他的一举一动仍旧难逃总领的眼睛,现在话以调到了明处,他也表明了他的立场,现在他在等着总领的底牌。
“我能否定你么?”
但他等来的确是这样一句意义不明的问题。
“什么?”
“我能否定你么?你的想法,你的做法……其实本没有错。你我也并非不死不休的仇敌,至多只是政见不合。”总领撑起身子,将头发在脑后挽起,熟练的扎成了一道长长地马尾,这才转过身来,直面伊万诺夫。
“既然如此,你就放手去做吧。”
千算完全算伊万诺夫也想不到总领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愣住了。
“您……”
“我说你放手去做吧,你明里暗里争取来的力量……想用多少就用多少,不仅如此我还要再推你一把:我从国库取了一笔钱——一大笔钱。于个人而言是天文数字,但于月盟九牛一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代理总领,而我则会带着这些钱消失,或许会回来或许不会,你自可以按照你认为的正确去行动。我绝不干预。”总领边说边仔细的从上到下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仿佛只是一个打算出门见朋友的小女孩。
“您……您是说……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反倒让伊万诺夫无所适从。
“自我从兄长手中接过月盟……已经一百多年了,若是连你都做了这样的打算,或许我也该隐退了——就像是放歌长假,长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回到这里。不过只有一点,伊万诺夫。”总领边说边摘下了别再胸襟上象征着月盟最高权力的勋章,随手抛给伊万诺夫:“我对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信任,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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