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哲突然感到自己脖子上的疼痛正在加剧,他自己看不见,好几道血痕正沿着他的颈部汩汩而下,一直蔓延到了胸膛。
普通来说被掐脖子可没道理会流血,可艾丽的双手正变得越发嶙峋,十指前的指甲忽然暴增成了利爪!尖锐的前端就这么刺进了俞哲的脖子里,像是陷进了柔软的海绵。
她的全身都在发生着这样的异变,艾丽原本细腻柔滑的脸蛋增生出了密如杂草的毛发,上颚尖锐的犬齿利剑一般从唇间突起,可怖峥嵘的头顶甚至还生出了一对带毛的猫耳,尾椎骨那不知何时已然拖着长尾一梢。一瞬就已变得面容全非。
兽化现象正在把这个风华夺目的女孩改造成一个面目可怖的怪物。艾丽生来就是基因混合实验的实验体,如果不是俞哲她甚至只能是个连心都不曾拥有的人偶。随着筱崎由美的心灵控制,潜伏的猫科基因正血蚊一样侵蚀她肉身的每丝每寸,连带着吞咬那颗纯冰一样的心。这样下去,她的精神将会永远地被野兽的本能所取代,青春懵懂的女孩正逐渐演变为嗜血如命的异形。
而这个异形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干掉俞哲,用那对剃刀一样的鳞爪狠狠刺穿他的咽喉。
俞哲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倒是没太多惊讶,反而如醍醐灌顶,觉得一切都贯通了。从他带了一只猫回到家里,再到那只猫突然变成了青春动人的少女,再到少女的不知世事和天然呆,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本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怪物,和亨利教授说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筱崎由美所谓的报复,她又怎会不知废柴对人偶所抱有的情愫?让他死在艾丽的手里才是最绝望最讽刺,最畅快淋漓的报复呀!
利爪再往里几寸真的会要俞哲的命,俞哲甚至都不能呼吸,极度的窒息使他不禁痛苦地张开双唇,吐血一样吐出些唾沫星子。他真的要死了,求生的本能促使他艰难地伸出右手,想要在最后抓住些什么。
抬起的手腕上银光摇曳,魔法手镯异常的光辉夺目,仿佛寄宿了活灵在里面,告诉他现在使用魔法杀了艾丽不算太晚,他还是能活下来的。可他没有呼唤魔力,他只是拼了命地伸手,他的手指温柔捋过艾丽倾泻凌乱的长发,缓缓地、颤抖地、不断向上,像是临死之人朝着空灵虚抓,渴求最后一线的光和救赎。
最后他总算触及到了艾丽满是毛发的面颊,嘶哑地说:“你这样···不难受吗?艾丽?”
这句话是他试着说的,其实他何止觉得艾丽难受,看着她面容扭曲地抱头嘶叫,俞哲觉得她根本就是痛不欲生···只是他不敢肯定。
“对不起···”俞哲轻声说。缓缓合上了双眼,手臂垂落。
其实俞哲根本没有道歉的必要,他的脖子被艾丽掐得死死的,马上就要死了,这种情况下谁还欠谁的呢?可他还是想说这句话,想说很久了,从他一开始对待艾丽那粗鲁的态度,再到他利用艾丽温柔的卑鄙,直到最后艾丽走了他还在背后小心眼地咒骂。他觉得自己真是个两面三刀的男人,其实就算被杀死也没什么好怨言的吧?也许他这种人很早以前就该死了,只是老天瞎了眼。他就真的这么想。
可他突然感到呼吸没那么困难了,他猛地睁开眼,艾丽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正傻傻地盯着他看,此刻她脸上的凶戾完全消失,眉宇间透露着稚气,像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俞哲万分惊讶,分明还是那张魔鬼一样的脸,他却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艾丽回来了,那个淡薄却又乖巧的女孩回来了。
“艾丽···?”俞哲又试着叫了她的名字,看着那对金熔焕发的眼睛。
艾丽又是一怔,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是对俞哲叫自己的名字有很大的触动。
“艾丽····?艾丽····!艾丽!”俞哲寻见了艾丽的动摇,发狂一样重复她的名字,他这辈子从没叫过谁的名字,叫得那么卖命,叫得那么难过,叫得那么孤独。
每呼唤一次,艾丽的眼神就更添一分清澈,眼睛里的金色像融化一样逐渐消退,那对利爪渐渐松开了,神情中透露出越来越多的稚气和柔软。俞哲简直欣喜若狂喜极而泣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把什么重要的东西给捡回来了,原本他都已经放弃了,可他就要捡回来了!他就要成功了!
“艾丽!”这一次他喊得欢欣鼓舞,脸上甚至露出了喜不自胜的笑容。
“真是无趣的展开啊。”就在这时,艾丽的背后传来了冷漠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背后贯穿了艾丽的胸口,那是一道飞电一样的银光,它洞穿了艾丽的身体,平行着飞过俞哲的面部。
只听到一阵汩汩的水声,鲜血墨一样泼在了俞哲的脸上直到全身,俞哲反应不及,那张僵硬的笑脸还未收住就已变得鲜血淋漓···
他突然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黑白的。
————————
浑身是血的俞哲猛地坐起身,紧紧抱住艾丽,怀中艾丽的兽化现象正在以急速消退,她全身的毛发、尾巴、多出来的兽耳全部缩退到了皮肤里层,白皙赛雪的皮肤一下子玉润了起来。此刻她又变回了那个匀净透明的女孩,只是她的双眼紧紧阖闭,胸口开了个拳头大的血洞,伤口血流如瀑,俞哲怎么都止不住。
“哎呀,命中要害!”远处的筱崎由美食指旋转着手枪,一脸洋洋得意,刚射杀完的她甚至还不忘眨眼卖个萌,“biu~”
她一直都在兴致勃勃地观赏这场相爱相杀的好戏,看到最后不想看了,便一枪拉下帷幕,击穿了艾丽的胸口。
控制住春奈的尤里微微沉下头,意义不明地合上眼睛,眉宇深沉,像是在默哀,又像是看不下去了。
“为什么···”俞哲声音颤抖,抱着艾丽的双手也在颤抖。
“你问我为什么要向她开枪?因为她对我没价值了啊。”筱崎由美百无聊赖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俞哲克制不住了,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想要暴跳而起。可他又无法放下艾丽,只能像条后肢被打断了的败狗一样跪坐在地上,能做的就只有重复地发出哀嚎。
他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什么叫作没价值了?什么样的没价值可以让你随便收割别人的性命?明明就只差一点啊···差一点他就可以把艾丽拉回来的···
“你很吵啊,知不知道太啰嗦太计较的男人很讨女人厌?”筱崎由美挑了挑眉梢,“好啊,看在你那么纠结的样子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她生来就是基因实验制造出来的人类,可是你也看到她兽化形态的样子有多丑陋了,那也能算是人类吗?拜托,那根本就是一个怪物呀!而我一直都在用催眠的方式控制这个怪物,刚刚是我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可她居然又抵抗我的精神命令没有杀你,有谁会需要一个违抗自己指令的机器?当然是先毁掉再造一个咯?就像我一生气就想摔手机然后买个新的一样。”
说到这筱崎由美狞笑起来,分明有着闭月羞花的美貌,狰狞的时候却远比兽化的艾丽更令人毛骨悚然。
“理解了?顺便你也用不着那么难过啊,这个怪物会对你好,会把你当成主人,也是因为我在长期催眠中给她设下的精神刻印,久而久之在她心里成形的一个妄想。她一直相信有主人的存在,主人的命令必须服从,而那个主人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是我啦,你不过是碰巧捡到她而已,你还真以为会有女生无端端喜欢你这种没气质的男人吗?不过我也得承认因为你她才不听我的话。”
“所以我才杀了她!所以是你害死了她!呵呵呵呵!你个死废物!活该忤逆我!”筱崎由美笑得像是一条歹毒的蛇精,这个女人崩坏鬼畜的本性彻底暴露了。
俞哲傻傻地听着这些话,觉得全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他没有想到,他没有猜到,他原本猜测艾丽可能是身不由己才背叛了他,却没想到艾丽的身世其实是这样的,别说身不由己了,她根本就没拥有过自己的人生,有的就只有听从命令的厄运,像是一道怨毒的诅咒。她在黑夜里孤身奔驰,永远都在追寻那追寻不到的救赎···
也难怪那些日子里不管俞哲做什么她都会跟在俞哲背后傻傻地温柔地笑,好像对一切都富有好奇,原来在她遇到俞哲之前从未有过任何的自由和感情,真的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
俞哲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口,好难过啊。
————
“主人···?”有人轻呐。
俞哲低下头,怀中的艾丽脸色惨白,水眸朦胧,像是刚从一场梦中睡醒。她朝着俞哲露出了一个虚柔到极点的笑,这个微笑俞哲看过好几次了,此时却觉得这一笑,如此的凄惨枯槁。
她就这么笑着伸出手抚摸俞哲的脸颊,却又很快就用尽了力气,染血的玉指沿着俞哲的面颊慢慢滑落,留下五道血的痕迹。
俞哲赶紧在脱落之前抓住那只纤细的手腕,把她的掌心靠在自己的面颊上,他好害怕,他觉得要是放开了这只手,他和艾丽之间的联系就真的要断了···永远···彻底的···
“主人···你流了好多血···没事吧?”艾丽轻声说。
俞哲摇摇头,心说傻瓜···不是我流了好多血,是你流了好多血,还都浸到了我衣服上,流了那么多血你感觉不到痛吗,感觉不到怕吗?为什么还要优先关心我···
“艾丽···觉得很幸福···”
俞哲怔怔地看着那张柔美又苍白的脸,不明白她忽然在说什么,幸福?多少年了,这么一个小学一年级的词语早被俞哲从心里抹去了,早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就被抹去了,如今却被这个可怜的女孩在这种时候挂在了嘴边。
“艾丽知道的···艾丽总是惹主人生气···每次想帮主人却总是做成坏事···”
俞哲摇头,心里说我早就不在意了···不···其实就没在意过···我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其实都不是真心的···都不是···
“但是···艾丽很开心···和主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暖暖的···”
俞哲低垂着脑袋,感到痛心疾首,尽管艾丽说得很轻他还是听得出艾丽说得很艰难,这个女孩不是感觉不到痛,她是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有些话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真的没有机会再说。所以尽管她的语言能力真的很差,每句话都说得简陋又生疏,她还是竭尽全力地表述,一字一句都扎在俞哲的心头上,榨出最疼痛的鲜血。
艾丽渐渐阖上了双眼,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冰冷地嘴唇微微张和,微弱得像是在梦呓,“艾丽···很满足···艾丽···喜欢主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就像是要消失了一样···和她的生命一起···
“不!不!不要!”俞哲拼了命的摇头,从刚才开始他就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可是巨大的酸楚像石头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不要···
不要带着这样满足的表情去死好不好?这种死而无憾的表情不该是你这种风华正茂的小女孩应该露出来的!应该是等你很老很老了以后···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合十放在腹部,床边都是你的满堂子孙。窗边的八音盒奏响叮铃的曲子,子孙们又是悲伤又是殷切地看着你,你望着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走马灯一样回忆完自己的一辈子,最后点了点头露出欣慰满足的神情,说我过完了充实的一生,最后再闭上眼睛才对···那才是属于人的死法。
也不要随随便便就说自己幸福好不好?你有去过法国吗?你有去过意大利吗?在那里有芬芳的鲜花,精致堂皇的建筑,五官鲜明的帅哥,和你最喜欢的美食啊!你只不过是到了我这个死宅这里转了一圈啊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当你在埃菲尔铁塔下与帅气挺拔的法国男人来个浪漫的法式热吻,当你脚踩黑色高跟手提皮包腰部款款地在巴黎的繁华商店街购物,当你品着醇香丝滑的咖啡享用着入口即化的鹅肝才会知道什么叫作幸福啊!好吧好吧···其实我自己也都没去过,我只是听别人说过,那些人说没体验过这样生活的人都是不幸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至少你不该结束在我这里,我每天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个世上,眼睛里尽是这世上的丑陋和歪曲,过的是那种最堕落的生活啊!可你和我不一样,你那么漂亮,那么温柔,你明明值得拥有更好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吗?
为什么···就连这种最没价值的东西,你都能满足啊?
俞哲不知道怎么了,他的思绪变得好乱,想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眼泪开始狂飙。
原来他是会为了艾丽哭的啊,他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那种孤僻的小人,孤僻的小人永远都只会为自己的悲哀掉眼泪。就像那个黄昏他在舞踏子的面前哭得鬼哭狼嚎,其实全都是为了自己。因为得不到所以唾弃,因为孤独所以无情,独自活着的家伙就应该是这样,比谁都狭隘,比谁都丑陋,注定被冷漠和独绝所诅咒,每晚喝着可乐和酒去解那最孤独的渴。
可俞哲却不是这样,他是故意让自己变得冷漠的,他的内心就像一颗荔枝,剥去那层粗糙丑陋的伪装之后,柔软的里层还是那晶莹剔透的光,他每次凶艾丽都只是他太害羞了,他伪装得实在太久太久,自己都把自己的本性给忘却了。
其实他一直都是那个心软又很怕孤独的小孩子啊···
所以现在他承认这个女孩对他很重要了,可是女孩却要死了。
十几年的记忆在这一瞬幻灯片一样连续闪过,那些是俞哲一直贪婪度过,却又从未享受过的人生。
“活···下···去···!”不知为何他感到愤怒,不知为何他感到不甘,他咬牙切齿!他紧紧搂住艾丽,用尽全身力气冲着那张凄美的脸咆哮。
“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他的吼声像是命令,像是乞求,又像是在恸哭。
可是有些话说到嘴边的时候永远都是太迟,艾丽的纤手终究还是从俞哲的手中脱落,缓缓垂落在了地上。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血痕布满在她的脸颊,直到最后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安详 ,嘴角甚至还有隐隐的笑意,像是侧身于云端之上的天使,死,也死得那么美。
那个女孩的温柔,那个女孩的微笑,那个女孩的柔软,犹如春末凋零的樱花,随着微风散去了。
俞哲朝着黑空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吼声雷鸣一样在海风中回荡。他抱着艾丽猛抓自己的胸口,觉得有人血淋淋抽走了他的心脏,痛到只能用肝肠寸断去形容。
真是一声凄惨绝世的悲鸣,可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广阔,那么的绝望,那么的黑暗,而你却是那么的渺小。你喊那么惨又有什么用呢?谁都不会同情你的啊。
因为你没有用。
——俞哲之怒
(下一章,俞哲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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