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听吗?用篝火和美酒交换十骑士的传说。”
——吟游诗歌《亚伦汗之夏》的开头
大厅另一端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卫兵的高喊——
“北地统帅阿姆兰大人到。”
人们纷纷扭头张望,推搡着让开了一条通路,议论声不绝于耳。莱宁和沃夫斯坦驻足路边,旁观这场变故。火把和烛台并没有将光亮施舍到大厅尽头,那片黑暗中回响着一重一轻两个脚步。
不久之后,两人的身影出现在光与暗的边界,仿佛诞生于夜的呼吸。阿姆兰身着黑色晚礼服,翻领的内侧露出革甲边缘。宴会限定了穿着标准,那礼服只是草草选择的简单式样,仅为遮挡战痕累累的戎装。他的脚步里混合着一种特有的闷重,不需要细看都知道男人穿着马靴。绷带包住了他的半张脸,血渍和尘污印证了艰难的旅程。另外半张脸上,盘旋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唯有那深蓝的眼睛,从无旁顾的注视着前方,恪守着战士的尊严。
莱宁感到,那被战火蹂躏过的身躯里,有什么熄灭了,有什么却重新燃起。
阿姆兰身边的女孩看上去12、3岁,身高只到他的手肘,穿着件露肩连身裙,靛蓝色的裙面点缀着涟漪状花纹,仿佛一汪映着夜色的雨洼,与白皙的双臂形成鲜明对比;一枚亮晶晶的绯色纽扣将蝴蝶结扎在胸前;烛火为金发镀上流淌的光泽,微卷的发梢精致的团着肩头。
女孩的小手捏着阿姆兰的衣袖,用急促的步伐追赶着男人的节奏,不时侧头仰望他的表情,稚气未脱的情态惹人怜爱……可不知为什么,那忽闪忽闪的夏荷色眸子里,骑士的决心与坚强早早萌发在童真的土壤。
女孩背着一面宝蓝色盾牌,耸起的边缘甚至超过了她的头顶。短短的一条路上,女孩数次拒绝了阿姆兰的帮助,执拗的独担那份重量。
是“北望者”。
这面盾成了连接记忆的桥梁,莱宁猛然想起,穆卡斯有个叫格兰蒂尔的女儿。
原来如此,可怜的孩子……“北望者”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过沉重,一如父亲的死。你稚小的心灵又将如何回答真神的安排?
到达台阶时,女孩止住脚步,小手从阿姆兰的袖沿滑下,她扬起脸来,凝望着漂浮在空中的预言,金色文字编织着无可辩驳的过去与未来……格兰蒂尔垂下的手贴着裙边摸索到盾牌的背带,紧紧攥在那里。
阿姆兰单膝跪倒在台阶下,一言不发的等待。
达伽马慵懒的垂视着伤痕累累的男人,双手相互把玩着琳琅的戒指,似乎刻意践踏着男人的沉默,许久之后,那双手终于安静的交叠。
“你就是北地统帅阿姆兰?”王储轻蔑十足的咂了咂嘴。
“阿姆兰·伊西德尔在此。”男人沉声回答。
“那我问你,北地何在?”
“已经沦陷。”
“白塔要塞可好?”灰眼睛厌恶的抛开阿姆兰,游向螺旋天顶。
“已经失守。”
“所以……”达伽马刻意顿了顿,让所有人都听清下面的话:“你、为、什、么、回、来?”
议论声嗡嗡作响,不少贵族伸手点指着男人,压低嗓子责怪他的无能。莱宁抱臂而立,不禁想笑——正是这些腐败的贵族在宴会和酒桌上弄丢了胜利,现在却妄图把罪孽塞给一个尽职尽责的男人。
“战事紧迫……我来请求援兵。”阿姆兰深埋着头,不带感情的说。
“援兵?”达伽马一愣,随之哈哈大笑,颤抖的语气里全是鄙夷的味道:“你认为在《大预言》的照耀下,有人会去送死么?还是说,你匆忙的连‘这些字’都忘了看?”
王储缓步走下台阶,绕着阿姆兰度了一圈,从后侧“友善”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改前态轻快的表示:“来吧,阿姆兰,你是个好军人,但你首先得听从希洛艾的安排!你输得理所当然!刚才全是玩笑而已!”
男人抬起头,火样的文字完完整整的映在他眼中。
“我已经看过了,陛下。”他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扶地的手却攥成了拳。“但我相信,只要有1万人,战线能够守住。”
“你看,我已经原谅你了,你却执迷不悟。”王储皱起眉,强硬的宣布:“现在我想听到的话是——‘让我们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遵照预言的指示,回到温暖的南方!'”
“亚伦汗可以光复……”阿姆兰的语气里混合了谦卑与坚持。
“我们会胜利的,这已经定了!但在200年后!!”达伽马指着第二个预言说,狠狠抖动着胳膊,长袖一阵乱颤:“你这固执的瞎子!!”
“200年后的胜利无法抚慰今日的逝者。”
“我听够了你的痴言妄语!”达伽马扭身从侍卫手里夺过长剑,“哗啷”一声抽出,那雪亮的锋芒顷刻间吓晕了好几名贵妇人,接着长剑毫不犹豫的扬起。“我给过你机会了!若希洛艾不制裁你那么我来!”
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金属的撞响——那柄明晃晃的利刃脱手而出,翻滚着撞在台阶上,“叮呤呤”打着旋。
北望者。
格兰蒂尔挡在阿姆兰身前,盾牌遮护住男人,小小的身躯和纤细的手臂都在颤抖,胸口起伏不停。剧烈的运动让连身裙的一侧吊带从肩头滑脱,发丝粘在汗津津的脸上……
唯有夏荷色的眸子坚定不移,闪烁着超越了这个年纪的勇气。
“不许你……伤害阿姆兰叔叔!”
达伽马揉着震麻的手腕,有人从耳侧给了他信息。
“穆卡斯的女儿……”王储眯起眼。
大厅里的话题又变了,在莱宁看来,这些贵族除了交头接耳,什么也不会。
孩子的表情从不撒谎,现在她的脸上,是清澈无比的愤怒,她扭回头。
“阿姆兰叔叔,不要给那种人下跪!就是他们害死了父亲!!……我们要找的是老国王爷爷,将盾牌送给父亲的人!”
在女孩身后那片小小的影子里,男人静如雕塑,几乎致命的长剑并没有令他移动分毫。
达伽马的脸色难看得像被车轮碾过的丝瓜,莱宁注意到许多贵族也是一样。
“你错了,孩子。”大咏者西蒙说道,白袍随着沉稳的步调一层层曳下阶梯。“你的父亲穆卡斯因妨碍预言而死,如果他能早日感受希洛艾的意志,悲剧或能够避免……”
“父亲和我生活在白塔要塞,最靠近兽人的地方!能给母亲报仇的地方!”格兰蒂尔大喊,丝毫不顾凌乱的穿着:“不是活在什么‘预言’之中!!父亲说过我们会打跑兽人,阿姆兰叔叔也说过!我只相信他们的话!”
“城墙倒塌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家被烧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父亲……”泪水在那翠色的双眼里闪烁,好似突至的夏雨,将所有的悲伤释放:“父亲战死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父亲告诉我……战场上每个人都是力量……这里有许多人,可只想着逃往南方……”
“我要有这么个女儿,宁可**掉一万次!管他龙还是兽人,就从这儿!”沃夫斯坦冲莱宁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后扯开嗓子喊:“说的好!小不点!”
“注意身份!我们是大使。”精灵小声提醒。
“不再是了,我已经卸任了!你我不管。”矮人自顾自的为女孩吆喝。
大咏者西蒙面不改色,但目光已经转向了那面盾牌,接下来的话凝重而清晰:“很遗憾,孩子……你的父亲,穆卡斯本人就是个逃兵。”
大厅霎时肃静。
仅存的‘十骑士’穆卡斯、北地最后的捍卫者会逃跑?这不是个天大的污蔑就是个彻底的笑话,除非希洛艾作证……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孩子,但是请看这里……”教士捧来第三枚预言石,西蒙抬手将之解放,发亮的文字烙进空气——
“AC1216,人类最后的骑士死去,懦弱者可悲的倒在逃跑之路上。”
“不对……”阿姆兰说。
“不对!”阿姆兰喊。
“不对!!”阿姆兰咆哮着站起,转向众人,一把扯掉满是血污的绷带,那半张狰狞的面庞让不少人别过脸,几个女人尖叫起来。
“看着我的脸,好好看着!这烧伤是我们与龙战斗过的印记!穆卡斯就倒在我身边!”虽然只有一侧的嘴角在翕动,男人铿锵的言语依然震颤大厅,一时间回音四起,“我愿以生命和荣誉发誓,他所有的伤口都在正面!”
“阿姆兰叔叔,您无需如此。”格兰蒂尔背起盾牌,一步步走向西蒙。“我知道该怎么做。”
“咚!”——毫无预示的一拳结结实实的揍在大咏者小腹,他痛苦的蜷下身子,预言石从手中滑落,叮叮咚咚滚到女孩旁边。
格兰蒂尔垂视了那淡蓝色晶体片刻,撩开裙沿,抬起脚来。
“不!不要!”大咏者挣扎着张开双臂阻挡女孩的行动。
预言石在他面前被踩碎了,仿佛从中炸裂,分崩的晶片幻灭在空气里,那段金色的预言随之消失,如同逸散的烟。
一切发生得太快,刚回过神的教徒们仓皇的聚拢过来,跪倒在一摊仅剩的粉末周围。
“天哪!那魔鬼都干了什么!?”“她毁了希洛艾德神谕!”“恶魔!”“全能的父神啊……宽恕我们……”“诅咒你!”
“AC1216,北地的捍卫者穆卡斯英勇战死。他的女儿,格兰蒂尔,将会找到那头杀害了父亲的龙。”女孩矗立在慌乱的教徒中间,高声宣布:“这就是我的‘大预言’!”
“我喜欢小不点的大预言!”沃夫斯坦一拍桌面跳上去,让自己更显眼,“知道吗,我和莱宁曾经都是战士!卸任后无所事事,现在总算给生锈的斧子找了个好去处!莱宁?”
“在这里。”精灵无可奈何的扬了扬手,苍之森的规矩让他们极少大声说话,但这一次例外,“孩子,需要时,我们随叫随到。”
“闹剧该收场了!”达伽马脸上青筋暴突、赘肉直颤:“到头了!你这冒犯父神的小贱种。卫兵!!”
“住手……让那女孩来我身边。”深陷在王座里的费迪南德开口,刚才那段时间,人们几乎将病重的‘北地之鹰’忘了……现在他桀骜的证明自己尚能言语,但这一次,恐怕是最后的飞翔。
“可是父亲!”
“耐心……王冠还不在你头上……”
达伽马憋红了脸,退立一旁,任格兰蒂尔从身边走过。
女孩靠近了王位,那白发苍苍、一脸倦容的老人正是她要找的‘国王’。格兰蒂尔想了想,学着阿姆兰的样子单膝跪地,双手扶住“北望者”端正的将盾牌拄在身前。
费迪南德探出手来,枯槁的指尖摩挲着宝蓝色盾面,那上边嵌有亚伦汗的金叶纹章,除此以外,斑驳的战痕遍布每个角落。
“多少年了……赐给骑士们的武器一件件返回身边……还有他们阵亡的消息……”费迪南德合上眼,以近乎倾诉的口吻说:“终于……连你也……”
“北望者是你父亲的盾……”
“嗯。”格兰蒂尔点点头,扬起脸面对被岁月击溃的国王,“是您亲手送给他的,您一定会说父亲不是逃兵……”
“没错,孩子……穆卡斯不是逃兵……并且,他还有个好女儿……”费迪南德抚摸着格兰蒂尔的金发,顺滑的发丝在指缝间流淌,“继承了他的勇敢……或许还有固执……”
“说吧,孩子……你有什么要求……”国王问。
“我要继承父亲的‘北望者’,我要找到那条龙。”女孩一字一句的说。
“你已经是‘北望者’的主人了。”国王宣布:“至于龙,则要靠自己……”
“把我的剑拿来。”费迪南德命令道。
不久,侍卫捧上一柄盛在木匣里的长剑,国王苍老的手握住象牙剑鞘,几次用力才将锋刃抽出。不明就里的阿姆兰突破阻挡冲上台阶,他一定以为国王要伤害格兰蒂尔。
“陛下!她还是个孩子!太残酷了!”男人喊。
费迪南德偏过脸,注视了阿姆兰片刻。
“是啊,我也觉得这么做很残酷……”长剑在女孩的左右肩各点了一下,“今日,我亚伦汗之王费迪南德……在此册封格兰蒂尔为——”
“子夜骑士!”
国王拍了拍王座扶手,当侍卫们凑近,他命令那些健壮的人重复自己的话。顷刻间,“子夜骑士”的呼喊传遍大厅,绝无仅有的12岁骑士。
“子夜?”女孩有些困惑。
“孩子,你诞生在亚伦汗的子夜……你行走在子夜……愿你穿越子夜……”费迪南德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痰淤住了他的咽喉,他费力的咳嗽许久,终于再次开口:“你已经有了面盾……不配上一柄剑吗?”
“不需要。”格兰蒂尔轻快的表示,露出宝贵的笑容:“我只告诉您……”
“哦?”
女孩站起来凑到国王耳边说了什么,费迪南德一样艰涩的笑了:“原来如此……子夜骑士,你可以安排自己的远征了……但出发要等到长大之后……在那之前没人有权伤害你……另外,我也有个小秘密……”
国王的身体微微前探,在女孩耳边呢喃了几个字,泪水竟闪烁在苍老的眼角。
“我不明白……”格兰蒂尔苦恼的皱起眉。
“你会的,未来……总有一天。”费迪南德抬手抓下王冠——仿佛那是不值钱的玩具,之后随便一抛,让王位的象征滑到儿子达伽马脚边。
“我宣布退位!”他说:“传达我的话!”
………………
………
AC1216年秋,人类遵照《大预言》退往南方,将王都迪兰拱手让出。
经受试炼、磨砺与汗水的洗礼,子夜骑士开始自己的远征,是在4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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