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玛提着她的长袍,深一步浅一步的走在泥泞中,她的靴子灌满了水,又湿又重的裹在脚上。这片泽地里雾气盘亘,连日头都不见影子,水洼连着水洼,中间点缀着芦苇丛,偶然能看见病死的水杉,毫无生气的兀立着,给人以不详之感。
“你们沿着我走过的路前进。”带队的莱纳说,他手里拿着一截树枝充作探棒,“要是陷进去就危险了。”
骑士的判断是合适的,如果穿着铠甲的他都能无恙通行,其他人想必也没问题。莱纳总是把风险自己揽着,弄的德尔玛提心吊胆。其实吧,他们完全可以用个绳子拴着薇薇安,让她在前面折腾,不见了还能捞起来再用。
莱纳登上一座乱石滩后停下了,德尔玛看见他抽出了武器。
“怎么了!”术士哗哗踩着水跟上去。
骑士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众人在他身后停下。德尔玛看清了,在乱石滩的下方,是一片偌大的荆棘迷宫——带刺的黑色藤蔓纠结交错,中间填满了腐枝败叶,这样的结构组成了数米高的墙壁,墙壁层层叠叠的延伸开去,先是秽绿色——令人想起史莱姆的酱汁,接着淡成灰色,之后隐没在雾中。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是迷宫巨大主体的一个部分。
在迷宫的入口,是两株对立着的垂榕,佝偻着彼此靠近,苍白的枝条病态的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道醒目的拱顶,后面是黑荆棘长廊。单单只是望向里面,就能感受到一股可怕的摄力,仿佛要将造访者拉入诅咒的漩涡。
德尔玛感受到了强烈的腐败的气息,她说不上来像什么,但肯定不止是树叶和烂泥那么简单,似乎有种墓穴里的恶臭。
莱纳仔细核对了地图,并未发现相应的标注——这也难怪,布莱德森林基本是片未开化之地,藏着那么一两处遗迹很正常。问题是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砖石结构的造物,根本无法推断迷宫的由来,在这充满了魔咒的大陆上,与未知作对是很危险的。
德尔玛必须牢记自己是个人类术士,不可以充当载人飞行工具。
“似乎绕不过去呢。”她说:“长驱直入还是原路返回?”
莱纳在沉思,把地图看了又看,这时不远处传来薇薇安的尖叫。众人赶过去时发现她正指着泥地里一堆白漆漆的东西。
显而易见,那是人骨。
衣物已经完全烂透了,尸骸像被什么东西玩弄过一样,凌乱堆着,头骨摆在顶端,咧开的下颌像是在笑。
“死人啦!”薇薇安手足无措,“有没有谁来超度一下!”
众人静静看着队伍里唯一的牧师骑驴找驴,鉴于已经司空见惯,就干脆的等到她冷静下来。
几分钟后,薇薇安终于开始了叫做“耀升”的神术,那是一个优雅的过程,唇间的呢喃化为了力量,淡蓝色的光焰从指间飞出,仿佛涓流一样注入了骨骸。
按照浮光教团的要求,对于横死之人需要进行一定的净化,帮助它们返回属于逝者的上层世界。
众目睽睽之下,骸骨微微的颤动起来,接着一块块悬浮,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拼接成完整的骷髅,骷髅喀拉拉的迈出一步。
“哦!”帕夏肃立鼓掌。
德尔玛从没见过这样的超度,不是应该有什么半透明的东西“咻”一下飞向天空么?
“不是我弄的!”薇薇安哭丧着脸,“我还没念完祈文它就自己……”
话音未落骷髅就袭向了她,莱纳在精灵和术士之前反应了过来,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一把将牧师从危险位置拉开,两人身影交换的瞬间就用盾牌撞倒了骷髅,骨架重新散落在地,但很快又开始颤动。
德尔玛不擅长应付亡灵之类,她所精通的火焰魔法拿白骨无可奈何,说起来,帕夏的弓箭不也……
精灵搬来一块硕大的石头,压住了骷髅的胸骨,看着它划水似的在地上挣扎。
德尔玛对她的果断和残暴肃然起敬。
“赶快净化!”莱纳提醒牧师。
薇薇安点着头,她张开口,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仿佛渡鸦的齐鸣。
“不是我!”牧师慌乱的解释。
那声音是从迷宫深处传来的,几秒的安静之后,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一支白骨之手从淤泥中伸出,僵硬的抓向天空,这序曲拉开了疯狂的大幕,地面好像沸腾了一样,骷髅接二连三的爬了出来,须臾之间就集结了一大群,弥望过去白森森一片。
骷髅们从三面包围了过来,有的手里拿着生锈的兵器,有的挥舞着一段大腿骨,眼洞里闪烁着磷火。
“太多了,我……我对付不了。”薇薇安手足无措,她唯一的武器只有那柄教会下级神职人员的锡制结杖。
德尔玛扬起手来,腕上的天眼石镯子发出赤光,一道火墙随着术士的挥臂而生,但烈焰只是稍稍拖延了白骨们行进,包围圈仍在不断缩小。
“到我身后!”莱纳喊,他击倒了最近的两个骷髅,但被另一个拽住了手肘。
帕夏用她的长弓敲断了骨臂,替骑士解了围,薇薇安则努力净化着亡灵,那点杯水车薪的法术起不了大用。一行人且战且退,没有敌人的方向仅剩下迷宫大门。
是苦战到底还是面对未知?德尔玛等待着骑士的答案。
“进去!”莱纳没有犹豫。
他们奔进榕树大门,一路穿过长廊,头顶的天空仿佛被尖刺和藤蔓切成了碎片,雾气里的湿冷又加重了,夏季似乎被锁在了迷宫之外。四人奔跑在腐叶与荆棘的墙壁之间,每条路看起来都那么相似,选择多到令人眩晕,莱纳沿途留下硬币做标记,在无数次反复中,他们曲折的向迷宫中心推进。
万幸的是骷髅们没有追上来,它们要么还呆在遗迹外,要么因为智力问题迷了路,一行人终于可以喘口气。
德尔玛感到那股腐烂气味更刺鼻了,这不知算是什么兆头,也许迷宫本身就是个陷阱,已经在不远处张开血盆大口。
那诡异的墙壁和厚重的雾气简直是完美的牢笼,幽闭感挥之不去,德尔玛讨厌窄小的空间,这厌恶渐渐变成了愤怒,她发誓要把主谋揪出来还以颜色,让它好好体验一下龙类的火爆脾气。
莱纳挺拔的矗立着,手攥紧了剑柄,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在等待翼神的指引。德尔玛太熟悉骑士了,每次他迷茫时都会这样,以爱之名,她突然想要了解他的更远的过去。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骑士。”他说:“因为愚蠢的决定,让大家受苦了。”
薇薇安靠近莱纳,踮起脚摸摸他的头,轻轻的说:“莱纳想多了,错是从我这里开始的,真要怪就冲我来吧,方式任选哦……嗯,除了饿肚子,大概都可以。我一直躲在莱纳身后,一直那么没用……今天终于觉得,能够帮上大家一点点了。”
“冒险也许是件好事呢。”她脸上是一个暖融融的微笑。
德尔玛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这矮东西偶然正经起来太可怕。
“你没错,莱纳。”帕夏拣选出能用的宽头箭,闭上一只眼调整着它们的曲直,“换我带队,大家也在这里。”
德尔玛听说帕夏曾经被同伴狠狠的出卖过一次,那之前她单纯开朗,后来变了个人。
“我在担心。”莱纳说:“这里邪恶和堕落的气息异常强烈,到了迷宫的中央,我们究竟会遇到什么?万一出现强大的魔物……”
“你都说了‘万一’了。”德尔玛表示:“那自然是赢面更大,我们以后可是要面对巨龙的。”
一条因为叛逆的女儿而烦恼不已的巨龙,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
“德尔玛,我只是害怕……”
“我听说你通过了‘巡礼’。”她知道那种残酷的考验,“以此达到‘无畏’的境界。”
在洛亚王国有三种方式获得骑士头衔,其一是贵族血统的世代单传,其二是国王亲自册封,剩下的一条路便是通过艰难的“巡礼”了,作为一介平民,莱纳只有后者可选。对于大多数人,“巡礼”纯粹是一个险恶的噱头——告诉老百姓靠努力也能获得贵族身份,如果你愿意赔上命的话。莱纳也许是这几年唯一选择“巡礼”的年轻人,在嘲笑中出发,在惊诧中归来,最终获得了自己的圣痕。
“我的确活下来了。”莱纳说:“重选一次,我会拒绝——那种无畏是用无知换来的,而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原来是在关心我们的安全。”德尔玛突然明白了,有那么一点生气,“你难道是带着三个女孩在郊游么?还要对她们、对家长、对全世界负责不成?”
我在说什么呀,她想,这见鬼的龙脾气!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薇薇安举着手说:“莱纳不要担心!”
不担心就弄丢了,这东西是个特例。
帕夏没发表评论,已经准备好上路了。
“多谢,德尔玛。”莱纳注视着她,“请原谅骑士的死脑筋,我无意否认大家的勇敢,但必要时,还是信任我的盾牌,好吗?”
“嗯……那……那当然。”德尔玛只觉得面颊发烫,“这次就……原谅你好了。”
他们重新上路,一段行进之后,前方的通道突然变宽了,雾气盘绕在黑色的荆棘之间,似有种东西逡巡其中,莱纳和德尔玛正打算上前看个究竟,地面摇晃起来。
一座树墙隆隆升起,将他们和身后的两人的隔开,莱纳折回去时,荆棘破土而出,沿着新生的墙蛇形而上,将它密实的包裹起来,加固成迷宫本有的结构。
“莱纳!”薇薇安焦急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莱纳的长剑刺进墙面,但根本搅不开那些枝叶。
“不要靠近!荆棘有毒!”帕夏在喊话:“我们这边没事。”
“这边也没事。”德尔玛拉回了骑士。
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只想说天赐良机。现在队伍被分成了两个,她和莱纳难得独处,不用担心无关人等的打扰。
“试试你的火焰。”莱纳提醒。
“啊,哦……”德尔玛不情愿的照做。
墙壁异常潮湿,好不容易烧出一个坑来又被滋生的腐叶填满了,这东西是活着的。
她耸耸肩表示无能无力,并为此庆幸。
“怎么办办办办……”薇薇安的声音中断了,应该是被帕夏捂住了嘴,说话人变成了精灵——
“我们分头行动,在迷宫中心集合。”
“没问题吗,帕夏?”莱纳担心道。
“嗯。”回答简单干脆。
德尔玛十分欣赏帕夏男人般的稳重感,当然,还有主动牵走薇薇安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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