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并没有应门声。
我背着睡着的总督小姐,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没有平时那样的吵闹。
只是安静得连门轴转动的声音都残留在空气中,反复地回响。
“女仆小姐?”
我望向倚在窗台、某个洁白的身影。
压在腿侧裙边淡淡的折痕,束腰下好看的百褶。
站在洋馆前方的我并没有注意到。
而此时月光才穿透窗檐,散在她的身上。
散在轻轻闭上的眼睫,散在她樱色的嘴唇。
散在她姣好的脸颊。
又散在她小小的鼻尖。
这样看上去不像恶魔的模样。
这样看上去像是浮水的流光。
所以我连触碰都难以做到,如果但是指尖都能让她的幻象破散一般。
她或许做着好梦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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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恶魔女仆]
时至今日要回忆起所有的细节大概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只是偶尔在梦中还会有记忆的残片浮现出来。
像年幼的时候一直都看着的,村前那高大树下的草荫。
她时常在那里望着马车的转轮摇摇晃晃。
伴着冒险者们口中哼出的不知名歌谣而变得昏昏欲睡起来。
在那里躺着睡觉的话,身上会沾染草屑。
但仿佛在那里躺着睡觉的话,身上也会沾染阳光的味道。
可她既不是人类的冒险者,也不是纯生的爱捉弄人的恶魔。
她是人与恶魔的混血。
有比恶魔更强大的力量,却也只有短暂的寿命。不及人类那样短暂,比起近乎无尽寿命恶魔来说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从小时候开始,在母亲还时常在家的时候,就总有恶魔一族的人前来,希望自己担当魔界之主。
[既然寿命如此短暂,那就不要凭白地浪费了。]
这是躲在父亲背后的她,最常听到的话语。
伴随着成长,类似的嘱托也越来越繁杂。
恶魔姑且都比较散漫,可还有不少恶魔尽力在凝聚这个散漫的族群。
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义。
只是单纯延长以恶意为食粮的他们的寿命。
地球的人们已不再祈求于神明,更没有以决意呼唤恶魔。
搬到遥远星球的他们,和这里的人类以共存的方式生活在一起。
但即便如此,寿命近乎无限的恶魔总会思念起曾经的荣耀。
那并不是年幼的她能够理解的词汇。
只是交汇起来在耳边反复回响、撕扯,哀鸣。
不协调的杂音就像是梦呓一样,以冷淡的语气向她叙述——
你的一切都被决定好了。
自从出生以后就要走向那样的道路。
直至终结,直至死亡。
[但你又不想这样。]
某个轻浮的,带着一丝轻蔑、却又温和,可靠的声音闯入了少女的生活之中。
梦中大概是不讲逻辑的。
不顾自己的意愿般胡乱地浮起各种沉埋的东西。
她也如此想起了那时的自己。
母亲带来的,不需要蘸墨,仅通过笔尖小小的圆珠,就能划下字痕的东西。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波澜壮阔的冒险故事。
还有父亲所讲述的,比起冒险更为平凡,却会让她提起心弦的开拓史。
和那些异常却壮美旖丽的风景。
一望无际的荒漠。
一绝千里的瀑布。
中庭之蛇般绵延不绝的长河。
碎石林立的戈壁。
所以她不想这样。
不想坐上那张魔界之主的桌面,直到死亡才离开。
不想终日与文书为伍,写到圆珠都变得干涸不再转动。
不想挂着笑容与对方交谈,等转过脸的一瞬又剥离笑意的假面。
她想要去冒险。
像匹诺曹那样漂流到鲸鱼的腹中。
像龙骑士那样乘在巨龙的项背上。
那绝不是小小的愿望。
可那是少女怀有的憧憬、想要一步一步,走向远方的憧憬。
所以那个轻浮的,带着轻蔑,又温和、可靠的声音闯入了少女的生命之中。
[别开玩笑了,时间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就算是机械也不是每分每秒都在做有意义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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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位轻浮、轻蔑,又温和可靠,小小的金发少女]
思维能好好地运转。
可身体却无法动弹。
大意——
不,绝没有大意。
她的身上连伤口都没有。
只是魔力被封禁到难以流通。
五感被压榨到相当薄弱。
那个总是一脸欠她八万块钱的家伙,此刻站在远处吐着血。
自己并没有下死手,但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承受的攻击。
大块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散在黑色的铠甲上又溅在地面。
“动不、了吧。”
你还是先给自己疗伤吧。
嗯、这个是冰块的样子,只要用火焰——
“没用的。先不说魔力被压制——噗哇……咳,就算用最小的魔力也化开不了。”
人果然是会成长的啊。
恶魔也一样。
以前总是哭哭咧咧的小女孩、现在胸口几乎被打穿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真是厉害呢。
快要放弃思考了。
只觉得无尽的困意涌了过来。
“是……我赢了。”
对方连脚步都变得踉跄起来,即便如此,还是一点一点地迈进着。
以如此惨烈的胜利姿态迈进着。
然后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没有带着笑容。
也没有哭泣。
本应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却还难以让表情变得明快。
她就这样混着血沉重地呼吸着。
阿八会察觉得到吗——
不,现在连接意识都做不到。不能去指望那个吐槽怪。
女仆的话——
气息已经被封绝了。
要找到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不、这样那样的思考都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是为了对抗困倦而强行运转着大脑而已。
“已经,足够了。足够了。”
将血强行咽下去的黑色骑士少女,拖着脚步转过身走去。
“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啊。”
真呆啊。
你。
以前都一直那样。
可是那也改变不了的。
就算你拼上性命也绝对改变不了。
那不是以个体能够扭转的程度、有些东西注定是要消亡的。
但现在就赞赏你那份努力吧。
差不多也到强弩之末了。
视线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闭眼还是做得到、感应不到自己的四肢。
呼吸明明停滞了,却完全没有窒息。
如同时间被封锁起来了那样。
困倦地眨着眼睛。
面前也渐渐沉入黑暗——
呜啊,可真是,凄惨啊。
阿八、千万不要——
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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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女仆的身形晃动了一下。
月下的倒映也如同涟漪般摇晃起来。
我看到她轻轻睁开了眼。
“呜、我,睡着了吗。”
“哟。”
“嗯,啊呀,这样真是失礼呢。”
“没关系,我可不会在意。”
“八先生请还是在意一下比较好,偷看淑女的睡颜可是足以被告上法庭的程度。”
“是说我失礼???不,换个角度在学校,悄悄地看着喜欢女方睡着的侧脸,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请在意一下在自己无察觉的情况被恶心的男性一直盯着的女方心情。”
我觉得换位思考也不能这么强词夺理。
啊我想起来了。
“我说,名义上我们不也是婚约对象吗。”
“真是恶劣的男人呢,居然开始用虚假的婚约束缚女性做对方并不愿意做的事情。”
“说法!你的说法绝对有问题!”
恶魔女仆摇了摇头。
站起身整理起衣服、我也放弃了继续争辩。
虽然想要知道现在是几点。
但并没有能通过月亮的位置判断时间的能力。
而一定会带着道具的总督小姐已经睡着了。
倒是她今晚确实喝了挺多的来着。
社长还没有回来吗。
我一个人可承受不来恶魔女仆火力全开的毒舌。
“主人还没有回来吗。”
“我正想问你。”
“湖边并不太远的距离。”
“啊,我知道,上次我和总督小姐回来得晚是因为遇上了鬼打墙来着。”
单凭社长的能力,就算再来一万个铠甲骑士也只是两三秒的事情。
但闹出那样的震荡我们这里早该知道了才对。
嘛,毕竟是社长,搞不好嫌麻烦就在湖边睡着了。
陌生人靠近熟睡的社长可是很危险的。
连巨龙也会被拧到脱臼。
恶魔女仆收拾起来还放在餐桌上的碗筷。
玻面碰撞着发出轻盈的脆响。
想要稍微说点什么话来脱离这个沉默的氛围。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我也并没有到觉得困倦的程度。
在这个时候门响了起来、社长终于回来了吗。
我快步地走到玄关。
但门外并不是社长、而是先前见过,帮恶魔女仆保管钥匙的那位猎兵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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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主!”
“不、没关系的。你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是!请吾主——”
“伤口啊、我还是挺喜欢伤口的。”
骑士少女看着自己胸前。
破碎掉的铠甲,中间是模糊的血肉。
对于恶魔而言并不足以致命。
大概是用了什么别致的魔法,疼痛无法被缓解。
她低垂着眼帘笑了笑。
“伤口会疼痛,而疼痛会让思考变得清醒。”
“吾主……”
“时间也差不多了,消息应该已经透过冒险者传回这边了。”
“是。”
“那做一下准备,后天就进军。”
“明白,吾主。”
她扶着骑士的手,缓步地向村外走去。
漆黑的铠甲融入漆黑的颜色,唯独掉落的血液鲜艳无比。
她看着倒在路边,先前找茬的那几个家伙。
大概没有了呼吸。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会变成棺材,除了自然衰老,不然就能拖回教会复活。
可那群人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并没有变成棺材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并不是为他们。
不,甚至也不能称之为悲伤。
只是压抑已久的眼泪快要移植不住了。
所以她轻轻地,睁开嘴唇。
望着月的影子。
像是梦呓那样反复地说着。
“是我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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