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秦观
车窗外的一切都在飞速的倒退，拉出一道道虚化的倒影，仿佛大大小小互相平行的线条，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时光也能如此，我愿以我的心智云图来换取五十年前的那场邂逅。
加兰德是哭过的，我能看出来，她的上下眼睑肿得很高，鼻尖通红。我想我大约知道哭泣的理由，无非便是为了此时正躺在病床上的那位虚弱的，衰老的，曾经意气风发，但现在却宛如枯树枝般，不久便将凋零的老人。
嗯……几十年长情的陪伴或许即将消散，虽然令人唏嘘，不过仍然免不了躯体局限框架下的俗套。
离别时人类最为久远的感情之一，正如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连所谓的最真挚的爱情都有一万年的上限，更何况是生活在世界的尘埃之中的人类呢？
只是如我，如她这样被繁杂的公式和方程设计出来的，或许只能被永恒禁锢的虚假的，可以被无限复制的生命，为什么也能够理解这样的心情呢？
我看着加兰德，她正专心地握着方向盘，纤细的无名指上面套有一圈亮银色的金属，上面镶嵌了一颗米粒大小的，棱角分明的钻石。
啊，似乎早已忘却，直至今日才想起那样，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小东西开始从熟悉变得陌生了起来。是啊，我也曾经拥有的，一份没有添加任何调味料，虽然寡淡如水，却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感情。
那便是——爱。
或许是目光有些呆滞，而且停顿的时间太长，加兰德终于注意到我，转头看了我一眼，绿色的瞳孔蕴含着一种虽然悲伤不减，但却故作出来的宽慰。我想她是已经看到我的内心了。
加兰德将右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我的左手。指腹光滑，凉意转瞬即逝。
有人懂的感觉真的很不错，就像是老话说的那样，一份悲伤分给两个人，就变成了一半的悲伤。当然，前提条件是其中一人本就没有可悲伤的事情，不然两个人两份悲伤，无论如何分享，或许用处不大。而且，或许总是会被忽略的一点，看文章的时候光顾着提炼主干，而将细枝末节的东西自动忽略——那就是在这个故事里，原本开心的人无论如何的善良，他终归得到了一半的悲伤。
那么，笑容消失，泪水涌出，世界暗了下去，天空掉了下来，而且一整天都像是在下雨，潮湿，冰冷。
分享者破涕为笑，围观者掌声响起，落幕。
不错的一句老话。
我突然想起那个在山下被压了五百年的猴子，如果他的师傅找到他后没有将山顶的封印解除，而是和他并肩趴在了一起，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喂，光头，你趴我旁边干什么？”
“施主，我愿分担走你身上一半的重量。”
“哦……可你谁啊？”
垃圾倾倒进垃圾桶里，哭过之后便会好受许多。可是，有人会感激接受那些脏东西的垃圾桶吗？
分享者自私自利，倾听者得不到感激，虽然大家都在微笑，但真相不止如此。
曾经问过一个心理医生，你每天都要接受那么多丧气满满的负能量，悲伤就算只有一半，一天下来也足以液化淹没你了，不累吗？
心理医生的话让我开心了一整天。
没有啊，为什么会累呢，他们分享自己一半的悲伤给我，我接过来，用餐巾纸包两下，然后扔进垃圾桶里就好了呀，真正听到耳朵里的，无非是那些抑郁面孔之下隐藏的一个个笑话而已。
想到这里，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看上去好受了很多。加兰德或许受到了气氛的熏染，于是也笑了笑，像是觉得我已经好受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的是，我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报复般的**，对这座城市，这个世界，对所有人。我不住地向着事情的黑暗面去想，想象着隐藏在和平之下的暴力，想象着扒开一切美好善意之后露出的令人作呕的东西，还想象着人类最终的末日，是用怎样残忍的方式来实现。黑暗已经侵袭了我的心灵，我看着她贪婪地吞噬着我，这就是最具恶意思考，只对自己的残忍。
有时候我也想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的脑袋里成天充斥着这些脓液和腐肉般的垃圾。思考的过程不久，答案显然易见。
我曾经是一个乐观向上，积极认真的好孩子，每天都用自己最完美的姿态来面对一个人，我学习，我努力，我付出了那么多，只为一个并不怎么舒服的怀抱。
然而，我就想要这么一点点东西，这个世界却还是将他带离了我的身边——我没有可以责怪的对象，我只能责怪这个世界。
就像曾经有人说过，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人类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在纯粹的黑暗中点亮一束有意义的光。
我自认对他的爱意没有随着时间而减少半分，但他作为让我的世界有意义的光，却许久没有出现了。
窗外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车子终于停在路边，距离那家宾馆只有一步之遥。
加兰德小声问我：“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说：“不用了，谢谢。”
……
买完水，躲在巷子里抽了根烟，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上楼回去房间。
敲开门走进去，发现79她们已经将床垫和卫生间收拾好了，所有的地方都亮晶晶的，如同新居。
眼前的场景对于我这样一个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独自住在狗窝一样的公寓里的人来说无疑极具震撼力。我想不出有什么话语能够形容现在的心情，只会笨拙地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摸摸她们的额头。
我想，她们和未出现的许多女孩子们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老公，我们来玩指挥官游戏啊。”
指挥官游戏？我翻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无功而返。
“这是怎么玩的呢？”
“就是国王游戏啦，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国王，只有指挥官。”
……好吧，我是说，56-1你开心就好。
我们围坐在床上，88式脱下鞋子保持着超萌的鸭子坐，她身边的56-1岔开双腿，就那样大剌剌地将海蓝色的内裤和淡淡血色的脚心露在了我的眼前，而79则盘着腿，从饱满的小腿和大腿之间伸出了一点点蚕宝宝般的脚趾。
嗯……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完全看到88式的腿，一条泛着金属冷光的肉色，另一条则是藏青色的，虽然曲线还可以，肉色那条腿下面连接着的娇小的足弓和同样娇小的足趾也很是漂亮，但是对不住啊，为什么我看上去总是感觉在看变形金刚？
可能这里就有人要批评我了，娘炮才淦女人，真男人就应该淦变形金刚。
抱歉，在大是大非面前，就算叫我娘炮也是能够忍受的。
抽签的道具交给88式做了，因为56-1和79互相不怎么信任，而当我表示可以拿些筷子来做抽签的时候，她们又同时摇头。
司马昭之心啊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要联合起来玩弄我吗？
怀着无比悲愤的心情，游戏开始。
第一把，写了数字的筷子被握在88式的手里放在面前，与此同时，坐在我对面的56-1像是开了透视一样，拼了老命用眼神示意我去抽左手边的一根。唔……班副，虽然是个吃货，但人很好，我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乎，我便抽了那根，拿起来悄悄一看，发现是三号。
嗯？好像有点不对，我不是国……指挥官啊！那你跟我这里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呢……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感觉有暴风雨即将来临。
79看了一眼筷子根部，露出因为写在曲面上而显得有些歪歪扭扭的三个字说：“我是指挥官咯。”
大家看她，我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起两根，暗自示意。可惜的是，79沉吟了半晌，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的信号。
“那么，一号跳个舞吧，什么样的都行。”
56-1跳了起来：“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能歌善舞啊，我跳什么？”
79失望地瞥了她一眼：“无所谓，反正跳得肯定和大猩猩一样。”
“嗯？”
56-1不服气，直接在床上站起来，稍微做了下姿势，便开始跳舞。
说是舞蹈，到更不如说单纯的扭来扭去而已，手从屁股划到胸前，又将胸前的两坨肉往里挤了挤，让我有沟可循，还时不时地抛个媚眼，散发出来的骚劲儿都能做拉丝苹果了，整体感观不错，打个八分。
第二把，88式是指挥官。
“嗯……那就，一号唱首歌吧。”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数字【1】，深吸一口气，唱道：“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
一曲完毕，掌声响起，落幕。
第三把，56-1是指挥官。
看着她眼角露出的邪气笑容，我隐隐有种被恶狼盯上的小白兔的感觉。
“二号，把胸部露出——”
话音未落，79式一记飞踢将她无情打断：“不要掺杂社情因素好吗！”
56-1瞪了79一眼，歪着头想了半天，这才勉勉强强地改口说：“那就……二号劈叉直到下一把结束。”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2】，感觉大腿内侧的韧带已经开始哭嚎。
“那啥，我不会劈叉啊……”
56-1大惊失色：“老公是二号？不是79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二号了？”
“那你刚才激动什么劲儿呢，福利嘛，大家都爱看不是吗？”
79表示鄙夷和嫌弃，不顾56-1的抗议，往我跟前凑了凑，轻轻地捏着我的大腿稍偏内侧的肌肉，温柔地说：“试一试嘛老公，我教你。”
此话一出，再搭配上两只靠近禁区的小手，我感觉全身都要软了——当然，除了下面以外。
“呃……好吧……”
我想起了一句歇后语：老头劈叉——扯淡（蛋）。
之后继续玩着，开心是真的开心，但有时候无奈也是真的无奈。
“三号亲一号，要亲嘴，要十秒以上！”
内心变坏的88式发出了这样恐怖的命令，接着，79和56-1就在极度的幽怨之中吻在了一起，两片薄薄的嘴唇贴在一起，光是瞧着就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弹力和柔软。
哦，百合赛高！
我一边盯着表，一边看着她们，直到时间足够，这才满意地下床穿上鞋：“我去楼下买瓶啤酒，你们要不要喝？”
“噢噢噢，老公兴致高涨啊，那我也要！”
“啤酒好喝吗？”
“世界上最好喝的东西就是啤酒。”
“那我也要。”
想象着88式喝完酒之后红扑扑的脸蛋和迷离的表情，我在心里欢呼雀跃。
推开门走出去，穿过走廊，转个弯下楼，迎面遇到了上楼的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里面穿着拥有小白兔耳朵的儿童睡衣，外面罩一件棕色夹克的小姑娘可不常见啊，这打扮，这潮流，跟火车上遇见的纳甘都有的一拼了。
我这样想着，脚下不停，推开宾馆侧面的小门，往旁边的小商店走去。
“老板，来一打啤酒。”
这个世界的烟草，咖啡豆和可可之类地域特征浓厚的东西都很是紧缺，然而食物却因为人类的数量大幅减少而变得廉价起来，连带着酒啊，醋啊，什么的，和前世比起来都便宜了很多。
付了钱，转身，店门口站着刚才的兔耳朵小姑娘。
我奇怪地看了她两眼，往宾馆的方向走去。
踏上台阶，推开玻璃门，回头再看，那个小姑娘跟在我身后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我。
尾随啊……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口，又侧过脑袋看了一眼肩膀，接着突然惊醒。
慢！桥到麻袋！
我仔细看了几眼有着兔子耳朵兜帽的小姑娘和她额角露出的一点点黑色刘海，脑袋里突兀地划过一道闪电。
这……这不会是M99吧？
……
上楼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男人，是我的幻觉吗，是我的瞻妄吗？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和我的无声无息消失在世界中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看了我，我屏住了呼吸。
他转身走了，脚步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有。
呼……
又是一场骗局，寒意从脚后跟冲上天灵，但我的心却落回远处，波澜不惊。
奇迹？那都是将给小孩子听的故事了。
我这样想着，脚下却不由自主的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也许是想多看两眼那张熟悉的面庞吧……
门外的小商店里，他买了啤酒，一打，或许是和什么人一起，比如他的妻子之类的。
我真傻，我早该明白，既然都已经娶妻，和我的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走开了，但两条腿却不听使唤，他们支配了我的身体，但却支配不了我的心。
他拎着啤酒走出来，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再一次转身。
走，走开。
我对自己说着，然后再一次慢慢地跟了上去。
真蠢……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胸口，又看了看肩膀。
哈，是把我当成恶作剧的小孩子了吗？
我笑了笑，收回身体的控制权，挪动脚尖，准备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去。
在那里，永远的黑暗从不说谎，也不会有虚伪的光芒来打扰我。
……
小女孩晃了晃，微微抬起脚，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余言停止无意义的猜测，连忙开口喊道：“我们……认识？”
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急忙补充：“啊，你或许还不知道，出了些奇怪的事情导致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不记得以前很多人的长相……不过，如果你是在看一个叫做余言的人，那么，就在这里了。”
余言抬起腿跺了跺脚下的地板。
“不论是记忆中的余言还是眼前的余言，不论是五十多年前的余言，还是现在的余言，喏……在这里的就是他的全部了，如你所见，如假包换。”
小女孩僵住了，闪电般的转头，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余言。
余言挠了挠头，耸耸肩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好像经历了一个了不得的叫做时间穿越的故事……你想听听细节吗？”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突然急急慌慌地走到门口，对着玻璃门上面的身影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角，又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和面色。
余言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
小女孩照完镜子，走到余言的面前，抬起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小脸看着他，眼眶里湿润润的，两只白嫩的小手绞在一起，指尖相对。
“……指挥官？”
“如果你在找一个突然消失了五十年，留下他身边许多姑娘等着他，并为此而感到非常抱歉的指挥官的话，那么，如果不出意外，他就是我了。”
小女孩看着余言，眼里的光芒开出了一朵朵令人目眩的花。
宾馆的门外，洒在街道上的尘埃和寒冷的温度混在一起，被慵懒的阳光加热之后，催生出了一股难忘的气息。
奇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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